九 一片傷心畫不成——納蘭詞(六)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悼亡詩,顧名思義是丈夫追悼亡妻之作,古代漢族詩歌題材之一,始於晉代潘安。
西晉文學家潘安,美姿容,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標準的美男子。據說少年時曾挾彈出洛陽道,婦女們見到他無不為之傾倒,「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但是,他對妻子的感情卻始終如一,可謂情深意篤。他二十四歲結婚,五十歲妻子不幸死亡,夫婦和睦相隨二十六載。潘安悲痛之極,為她服喪一年,期滿後於元康六年(269)改服赴任,作《悼亡詩》三首。詩中所寫都是日常生活之事,語言平易近人,自然流暢,沒有什麼深奧難懂的句子。「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睹物思人,撫衿長嘆,徘徊墓前,不忍離去,最後「揮涕強就車」,「路極悲有餘」。詩中所流露的真摯、自然、深沉的夫妻之情,頗為後人讚賞,此詩也得以廣泛流傳。從此之後,《悼亡詩》便成為丈夫哀悼亡妻的專用詩題。
古代最早的一首「悼亡詩」是《詩經·唐風·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詩經》中的這首《葛生》是中國迄今為止見到的最早的一首悼亡詩。
描寫的是一位男子在一片荒野中埋葬了愛人,那兒生長著葛藤、棗樹、荊樹,還有四處蔓延的蘞草。他站在荒野中久久不願離去,愛人在冰冷的墓穴里孤零零的躺著,不再有人相伴,而自己何嘗不是孤零零的獨處,不再有人和他相依,漂亮的角枕,鮮艷的棉被還殘留愛人的氣息,昨日的歡聲笑語湧現腦海,葛藤纏繞荊樹、棗樹,就像他們親密相擁之景。雖近在咫尺,卻生死相隔,不禁令人哀傷悲痛。
中國古代最早寫悼亡詩的詩人是西晉美男子潘安。他二十四歲時與妻子成婚,兩人情深意篤,琴瑟合鳴,共同攜手走過了二十六載風雨,他的妻子在他五十歲時忽然去世,潘安悲痛至極,寫下《悼亡詩》三首,最有名的是第一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庄缶猶可擊。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曜靈運天機,四節代遷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厲。
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
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
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
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盡。
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
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
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
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
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
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
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餘。
潘岳的亡妻楊氏是西晉書法家戴侯楊肇的女兒。潘岳十二歲時與她訂婚,結婚之後,大約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個年頭。楊氏卒於公元298年(晉惠帝元康八年)。潘岳夫婦感情很好,楊氏亡后,潘岳寫了一些悼亡詩賦,除《悼亡詩》三首之外,還有《哀永逝文》《悼亡賦》等,表現了詩人與妻子的深厚感情。在這些悼亡詩賦中,《悼亡詩》三首都堪稱傑作,而在三首《悼亡詩》中,第一首傳誦千古,尤為有名。
寫悼亡詩詞最至情至真者,莫過於蘇東坡那首千古絕唱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你我夫妻訣別已經整整十年,強忍不去思念。可終究難以忘懷。千里之外那座遙遠的孤墳啊,沒有地方跟她訴說心中的凄涼悲傷。縱然夫妻相逢你也認不出我,我已經是灰塵滿面,兩鬢如霜。昨夜我在夢中又回到了家鄉,在小屋窗口。正在打扮梳妝。你我二人默默相對慘然不語,只有相對無言和眼淚千行。誰能料到我常常魂牽夢縈日思夜想的那個她,就在明月的夜晚,矮松的山岡上。一腔相思,眼淚千行。紙短情長。
容若與妻子盧氏相知相愛,伉儷情深。不幸,婚後三年,盧氏因難產而死,痴情的容若,在這一沉重打擊下,陷入無盡的悲哀之中。容若一共為妻子寫了十五首「悼亡詞」。那一首首悼亡詞,恰如杜鵑啼血,哀婉凄切,心酸之處令人不忍卒讀。
這首詞,是他為妻子畫像時所作,一片摯情,躍然紙上。「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容若感情內向,對愛情極為專註。他的詞中有不少描述他與盧氏婚後的幸福生活。如「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生查子》。又如「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潑茶香」――《浣溪沙》。
在容若的筆下,他與妻子志趣相投,生活美滿和諧,他們是幸運的。然而,命運似乎有意捉弄,好端端的卻突然逝去,這飛來橫禍,使容若難以承受,欲哭無淚,悲咽無聲。他不知該把怨恨投向誰?是無情的命運?還是殘酷的現實?極度的悲痛,卻找不到傾瀉的對象。最後只有轉向自己,後悔當初未珍惜與妻子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這種自怨、自悔,由自己承擔一切痛處的內心情感,唯有一顆摯愛的心靈才會體驗到。在這無法排解的痛苦中,容若開始尋求解脫的辦法――「憑仗丹青重省識」。
他想通過為妻子畫像,和他重新相會。「憑仗」二字,寄託著他想達到解脫的希望,然而「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一切努力都落空了。
容若的任何一種作法都只能使思念之情更深、更切,。既然思念之苦、傷心之情無法排遣,索性就沉浸其中。
下闋容若不再尋求解脫,也不再反省、節制自己,而是一任感情傾泄,在心中回味妻子臨別的話語,在夢中追尋妻子的身影。每當午夜更深,這對有如鶼鶼鳥的恩愛夫妻,能從各自的夢中醒來,相聚在一起。那相對垂淚的痛泣聲,伴和著整夜的風雨聲、檐鈴聲,無止無休。
這首詞的情感纏綿悱惻,凄楚動人,詞人似乎忘卻了自我,將整個生命投入到對死者的懷念之中。其中所透露出的悲哀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喪失后的悲哀,是一種最強烈的生命體驗,讀之催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