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蘇軾詞(五)
醉落魄·離京口作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還算年輕。那是在熙寧六年(1073),蘇軾出任杭州通判已經三年了,之所以離開京城,在杭州做官,是因為王安石變法,蘇軾是個堅定的反對派,在京城是呆不住的。好在杭州是個好地方,繁華富庶,風景秀麗。不說,歌技也好的很。按宋代規矩,地方官三年一任,期滿調任,蘇軾在杭州做滿三年,要轉任密州太守,在離開京城的時候做了這首《醉落魄》。
這首詞現代人讀起來會覺得彆扭,因為全不押韻,其實蘇軾押的是入聲韻,而現在普通話里已經沒有入聲了。大家要是詩詞讀得多了,對入聲就會產生經驗上的感覺,也會理解古人詩詞用韻絕不是隨意為之的。比如前人說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不少讀者都不理解,究其原因,《春江花月夜》的一大特色就是把排律的音律美髮揮到了極致,後來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也始終超不過這個水準。
京口就是現在的鎮江,等到南宋,詩詞當中會更多地提到這個地方,因為那時候從此北望是一片難收的故土。蘇軾時代的京口,並沒有國讎家恨的含義。蘇軾坐著小船渡江北上,這時候也在思念著他的「故國」,詩詞當中出現「故國」這個詞很多時候是指故鄉,比如蘇軾到了密州之後寫過一首《望江南》,正與這首《醉落魄》呼應: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新火——唐宋習俗,清明前二天起,禁火三日。節后另取榆柳之火稱「新火」。
公元1074年(宋神宗熙寧七年)秋,蘇軾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東諸城)。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舊台,並由其弟蘇轍題名「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公元1076年(熙寧九年)暮春,蘇軾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煙雨,觸動鄉思,寫下了此作。
上片寫作者登台時所見景象,在超然台上,居高臨下,滿城風光,盡收眼底。一灣護城河水繞了半座城,滿城內皆是春花燦爛,如煙細雨籠罩著千家萬戶。
下片寫作者為擺脫思鄉之苦,借煮茶來作為對故鄉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隱含著詞人難以解脫的苦悶,又表達出詞人解脫苦悶的自我心理調適。
思鄉是蘇軾作品中的一個主題。蘇軾是四川眉山人,從二十二歲中了進士,直到六十四歲去世,除了兩次奔喪守孝之外,再沒有回過故鄉。不但如此,蘇軾還在全國各地被調來調去、貶來貶去,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輩子只是個飄零遊子,基本上從來沒有做過歸人。
故土難離,人總是會想家的。蘇軾初踏仕途,任鳳翔府簽判的時候,登上寶雞縣的斯飛閣,極目遠眺,視線應該是向南的。他在斯飛閣上題詩道: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
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
昏昏水氣浮山麓,泛泛春風弄麥苗。
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
「西南歸路遠蕭條」,這是在眺望西南蜀地,老家眉山。按說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科場得意、初踏仕途,就開始思鄉懷遠,多少有些顯得矯情,但是登樓遠眺,看到牛羊、雁鶩、草樹、雲霄,看到水氣瀰漫的山麓,看到春風拂弄的麥苗……大自然的野趣與人際關係複雜的官場開始產生了鮮明的對立。這就出現了一道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心中永恆的選擇題:為官還是歸隱?
唐代一位叫韋丹的刺史和詩僧靈澈交情很好,靈澈在廬山的時候,寫了一個組詩來讚美廬山的風景。韋丹讀到之後,心馳神往,寫了一首《思歸寄東林澈上人》詩:
王事紛紛無暇日,浮生冉冉只如雲。
已為平子歸休計,五老岩前必共聞。
詩中是說官場上實在太忙了,不是人呆的地方,還是學習漢人張衡(字平子)早早下崗,到廬山上享受山水風景的好。
靈澈見到這首詩,答了一首:
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這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心也閑了,隨便什麼簡陋的環境也能呆得舒服,但韋刺史就不一樣了,在官場上吃好喝好玩好,你們這些人一見面就說什麼當官累呀、人際關係煩呀、想要辭官歸隱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真正辭官歸隱的一個都沒見著,純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凡事總有例外。宋孝宗時候,剛剛四十多歲的鹿何鹿大人,有一天向皇帝遞了辭呈,皇帝很不理解:「你這年富力強的,為什麼主動要求下崗呀?」鹿何回答說:「我是個不稱職的幹部,主動引退,也好給同僚們做個表率。」鹿何辭職之後在家裡修了一座廳堂,匾上寫著兩個大字:「見一」,這座廳堂便叫做「見一堂」。這名字的出處就是靈澈和尚那句「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在儒家系統里,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才幹得以施展的時候要勇往直前,才幹得不到施展的時候要退藏於密。而在心態上無論用之還是舍之,都要做到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