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秋風如同調皮的精靈,裹挾著些許塵埃歡快的在半空中飛奔,越過行人的頭頂,掃過牛馬的臉龐,穿過楊柳的發絲,轟然撞在了異常高聳的城牆上,隻能不甘的四散消弭,徒留那些灰塵無奈的化作青磚的外衣。無數被風雨洗禮過的青磚組成了這樣巍峨的城牆,就像一個鐵甲巨人,散發著不可戰勝的氣勢。
無論奔波的民,還是來往的客商,抑或闖蕩的豪俠,但凡進出城門的,總要看上一眼這厚重的城牆。心裏在感歎的同時,也不由自主的多了一些安穩的感覺。比如此刻那個正在仰望的瘦男孩,原本緊皺的眉頭,隻是片刻便全部舒展了開來。雖然男孩看著隻有六七歲,而且衣衫襤褸疲憊不堪,但心中多了安穩之後,竟也有了一絲大人的感覺。
男孩剛剛走進這座名為興城的城門,便被人一把推了個趔趄,撞到了一個黑臉少年身上,男孩急忙道歉,黑臉少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後冷哼了一聲就跑遠了。再回頭時,見幾個兵丁模樣的人一邊驅趕行人一邊高聲喊道:“京城貴人即將入城,城門周圍即刻戒嚴,閑雜人等馬上回避。”又有無數腰間挎刀的軍卒奔來,於城門內外,沿著主道,站成兩列威風凜凜的衛隊。而後,在城內深處行來幾十個身穿各色錦袍的大官員,急匆匆的走出城門。一時間,城門內外,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幾乎落針可聞。沒有來得及躲遠的行人隻能心翼翼的靠在不起眼處,頭顱低垂,手腳不敢隨意亂動,狀若雕塑。更好笑的是躲在瘦弱男孩對麵的兩個胖子,可能是害怕貴人們他們不敬,兩人互相用手遮了對方的眼睛,而旁邊一個流著鼻涕的丫頭卻趁機偷舔他們手裏的糖人,這情形讓瘦弱男孩看的目瞪口呆。
片刻之後,一隊帶著鐵血氣息的騎兵率先入城,騎兵們走的異常緩慢,凶狠的眼光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掃了一遍,這才慢悠悠的離去。然後是十幾輛裝飾華美的廂式馬車被騎兵簇擁著絡繹而來。
最後一輛馬車駛過之時,廂簾忽然被掀了起來,露出一張五六歲女孩的精致臉孔。女孩好奇的打量著城內的一切,見到那些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的百姓時,做了一個無聊的鬼臉。恰在此刻,女孩忽然看到一個躲在牆根處的瘦弱男孩,不僅沒有低頭,還明目張膽的向著她撇嘴。女孩憤怒的瞪了他一眼,不料那個男孩也不示弱,竟回給她一個白眼。女孩不服,衝著男孩露出尖利的牙齒。於是,就在這入城的道路上,在噤若寒蟬的安靜中,在無數低著頭的大人們麵前,兩個孩子隔空進行了很多輪無聲的鬼臉廝殺。一直到馬車駛出很遠,被房屋遮擋了視線,他們依然未分勝負,但已無法再比。
馬車過後,又有一批人步行入城,正是方才迎出很遠的本地官員。許是很少有此長途跋涉的經曆,多數人都已經汗流浹背,顯得狼狽不堪。官老爺們走後,在周圍躲避的行人才算徹底解脫。剛剛那些貴人們入城的時間可是不短,大家如同雕塑一樣站了半,不免有些四肢僵硬身體酸麻,於是,一個個活動著身體四散而去。
瘦弱男孩卻不存在身體上的不適,隻是感覺臉部肌肉有些抽搐,他一邊揉著臉一邊喃喃自語:“姑娘倒是個美人胚子,不知道是皇室的哪一位?作為平頭百姓,和人家差著無數個珠峰呢,先用這種方式和人家混個臉熟吧。唉,還是那個平等的世界好啊。”
男孩漫無目的的在興城之內閑逛,眼睛四處亂瞅。兩旁商鋪林立,攤販無數,遊客如龍,行人如織,熱鬧非凡。各色吃食,服裝鞋帽,文房四寶,長刀短劍,胭脂水粉,米麵糧油,賣什麽的都有,讓人目不暇接。男孩不禁感歎,看來自己還是喜歡熱鬧,雖然那個世外桃源真的很美,但始終無法融入。
前方有處最熱鬧之地,瞬間便吸引了男孩的目光。這是一處極大的空地,是專門用來演繹雜耍的所在。噴火的,耍蛇的,吞劍的,頂缸的,疊碗的,各樣雜耍引起一陣陣的驚歎之聲。還有些擠不進去的半大孩子,雖然看不到,但喝彩聲是絕對不能落後於人的。
男孩加快腳步,然而剛剛接近人群,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快躲開呀,有人患鬼病了!”一聽是鬼病,所有看客轟然退散,就連那些雜耍賣藝的也慌忙躲遠,掙錢吃飯的家什都來不及帶走。還有一隻不知是誰遺落的繡花鞋,孤零零的躺在那裏,誰也不敢接近。場內隻剩下一個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的乞丐,還有那個剛剛趕過來還沒弄明白狀況的瘦弱男孩。
乞丐約莫四五歲,頭發肮髒不堪,衣衫破爛的不成樣子,此刻他已經痛苦的五官扭曲,口吐白沫,喉嚨裏發出瘮人的嘶吼,手腳不停的抽搐,情狀非常嚇人。
男孩直到此時才清楚了狀況,雖然不知道鬼病到底是什麽病,但看乞丐的症狀倒是極像那個世界的羊癲瘋,按這種病是不會傳染的,但為什麽大家那麽害怕呢?又想到,自己此刻隻是個六歲的男孩,不會醫術,也沒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況且如今自己也是危險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蹚渾水了。想到此,便也轉身向外圍走去。
“哥,救救我!不要拋下我!哥,求你了,救救我吧。”忽然有個稚嫩而又沙啞的聲音傳入他的雙耳。他回過頭,看到那個乞丐顫抖的嘴唇和哀求的目光,突然想到了幾前那個血腥的日子,在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那個同樣稚嫩的孩子,那個總喜歡跟在他身後哭鼻子的身影,那聲總是帶著哭腔和哀求的‘哥’,還有,那雙無法瞑目的眼睛。他豁然轉身,不顧周圍那些人的提醒和警告,毅然來到乞丐身邊。他不懂醫治,但他知道,如果是羊癲瘋之類的病,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堅持片刻便能好轉,於是,他緊握著乞丐的手,給與他信念上的支持和守護的溫暖。
也許是溫暖的力量起了作用,乞丐漸漸安靜下來。手腳不再抽搐,身體不再顫抖,但從五官上可以看出,他依然處在痛苦之中。男孩溫和的笑了笑,彎下腰,吃力的將乞丐背在身上,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哥帶你去看大夫。”
瘦弱的身軀,背著一個更瘦的乞丐,一大一,蹣跚的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當中。
在他的背後,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要去報官,有人出聲詛咒,有人建議把他們趕出城,總之沒有任何人心存同情。唯有一個十歲左右的俊俏少年,麵容嚴肅,一言不發。想了片刻之後,轉身就走,拐了幾道彎,進了察院處。
三以後,男孩不得不承認,他已經無能為力了。看過了很多大夫,他終於明白了鬼病的含義。鬼病不是羊癲瘋,僅僅是發病的狀態有些相似而已。鬼病之所以叫鬼病,是因為一旦得病便不可能治好,是必定要去做鬼的,世間沒有人能夠醫治。得病的人身體內會有一股極為陰森的氣息,這種氣息不知道是如何產生的,傳是因為惡鬼曾經在其身體裏居住過,因此產生了鬼氣。這種陰氣會急劇吞噬人的陽氣,一般三之內就能將全身陽氣吞噬殆盡。而當病人死後,陰氣會衝出體外,再就近侵入其他人的身體。故而,一般發現了患鬼病的人,都是將其扔到太陽能夠照到的荒郊野外,當人死後,屍體經過太陽暴曬三後,陰氣自然便會消弭。
男孩此刻已經成為了全城追捕的對象,無數人想要找到他,然後強行把乞丐扔到城外,以絕後患。其實這三遇到了多次險情,如果不是他那異於常人的耳力和目力,恐怕早已被捉拿。昨日經過一家酒樓之時,恰好聽到店主人和察院的人交涉,於是趕緊折了回去,否則定被抓獲當場。片刻之前,在一處院牆十分破爛的府邸後門躲藏時,又差點被察院的人找到,幸虧在危急關頭,那扇門忽然打開了,一個額頭點著紅胭脂的女孩飛快的把他們拖進了院子。男孩等察院的人走遠之後,這才施禮道謝,女孩隻是紅著臉擺手。為了不給人家增添麻煩,隻是歇息了片刻,男孩便謝絕女孩的挽留,背著乞丐離開了。
男孩此刻躲在了一座名為白雲觀的道觀後麵,他已經筋疲力盡,實在是跑不動了。畢竟才六歲,雖然他在嬰兒時期便開始有意識的鍛煉自己的身體,但也僅僅會些廣播體操之類的動作,不曾學過那些書上神乎其技的煉體術,能夠做到背著一個孩子在興城裏奔波三,簡直算是奇跡了。看著奄奄一息的乞丐,他感覺陣陣心痛。的生命,未曾領略世間的絲毫精彩,便要告別人世,實在是莫大的悲哀,但自己已經無能無力了,該何去何從呢?
正當男孩傷心鬱悶之時,忽然發現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身旁。男孩一陣悲哀,看來是躲不過去了,終究要落到最壞的境地。然而老道士並未有將乞丐帶走的意思,而是溫和的了一句:“我能救他。”
男孩愣愣的看著老道士,有些不敢相信。
“我能救他,但是我在此地停留的時間有限,無法將他體內的陰氣煉化,隻能逼出體外,這樣他就能活下來了。”老道士繼續道。
“那逼出來的陰氣呢?當您醫治時,必是離得最近的人,會不會又進入您的體內?”男孩卻皺起了眉頭,很是關切的問道。
老道士滿意的看了一眼男孩,意味深長的道:“它是進不了我的身體的,但卻能進入你的身體?”道士緊盯著男孩的雙眼:“逼出陰氣,就會進入你的體內,你便要患鬼病,他卻可以活;若不醫治,你能活,他必死。現在,做一個選擇吧。”
男孩有些傻眼,舍己救人還是獨自保命?其實他與乞丐非親非故,帶他四處求醫,無微不至的照顧了三,已經算是仁至義盡,況且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尋仇,比如報恩,比如彌補遺憾,還有他無比渴望的修行。但真要就此把一個的生命拋棄掉嗎?就不會愧疚嗎?
或許是看透了男孩心中所想,老道士如同殘忍的魔鬼,又向前逼了一步:“其實,我出現在這裏,原本就是為了你而來。應該會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封之體,全身穴竅然閉塞,無法溝通地元氣,所以不能修行。但我可以另辟蹊徑,助你走上修行之路。而且,你這樣的體質,一旦能夠修行,那麽修行的速度,將是其快無比,或許能夠造就這個大陸的修行奇跡。但是,我今日隻會出手一次,要麽救他,要麽助你修行,自己選擇。”
夕陽西下,薄暮的光照映襯著晚霞,美輪美奐。男孩看著空,沉默了很久,他此刻才明白,抉擇才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但再難的抉擇都需要有個結果。男孩站了起來,無比認真的向老道士鞠躬施禮,而後微笑著道:“感謝仙長相助!請您開始吧,我選擇救他。”盡管有所預料,但老道士仍然覺得詫異,望著那張綻放著燦爛笑容的臉,不解道:“不再考慮一下了?要知道,一旦陰氣侵入你的體內,斷沒有活命的可能。而他,僅僅是你在街上撿到的陌生人,為了他,值嗎?”
男孩歎了口氣,這一世已經到了最後時刻,何必還要強裝懵懂無知的幼稚少年?索性不再管是否驚世駭俗,就講點大道理吧:“仙長,我雖年幼,但也知道生命的可貴。其實這個抉擇很難,我有許多想要做的事情,但與生命比起來,那些事情都不重要。而就生命來,拋棄掉你我他、大與、貴與賤、親與疏這些經常冠於生命之前的稱謂之後,剩下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一樣便代表了平等,既是平等的,便可權衡。雖然我並不認識他,但四五歲便做了乞丐,足以明他所經曆過的磨難是難以想象的,他需要活著,去尋找美好。而我,雖也有坎坷,但能在這個世界生存,原本就是個意外之喜,況且已經領略了六年的風光了,記憶裏已經留存了無數歡樂了。因此,雖死,無憾。”聲音依舊稚嫩,話語卻讓老道士感到一陣驚恐,這是一個六歲孩童能夠出來的話嗎?難道是剛才抉擇之時忽然得道悟了人生真諦?還是他便是那種隻能在傳中聽聞的生而知之的神童??
驚疑不定的老道士還在回味男孩的話語,男孩卻已轉身,麵朝夕陽,含笑等待。老道士看著的背影,忽然下了一個大的決心,眼神瞬間變回了平靜。
燦爛的夕照中,白雲觀後方閃耀起一團精光。良久,一股濃重陰冷的黑氣在乞丐的身體內竄出,又頃刻間鑽進了男孩的身體。在老道士的歎息聲中,男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