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夕陽下
練習大概只持續了半個小時不到,兩個人在配合方面交換了一下意見,就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更多的時候是琴聲交融,他們隔著一定的距離,都默不作聲。
最後一遍,蘇婉眉說。
這次可以關了燈彈嗎,程溯忽然問。
蘇婉眉沒多問什麼,起身關掉了教室的燈。
這會兒夕陽密布,天邊出現了紫紅色與玫瑰色糅合的瑰麗場景,光線卻比剛才要更加陰沉一些,但在程溯眼裡依舊很動人。他記得母親以前經常拉著放學的他走在夕陽里,母子二人的溫馨場景已經很久不再有,於是他也開始學會獨自享受夕陽所謂陰翳的美。
很多時候他一個人獨處,就是站在這樣的夕陽下默默回想他和母親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這樣的環境他更熟悉,自然也發揮得更好。他閉著眼睛,想象著母親就站在他的身側耐心又溫柔地指導著他。柔軟如水沉重如鐘的小提琴聲沒有擾亂他的思緒,反而能感覺到是兩條河流的相遇,然後共同注入成為更加美妙的景色。
「這遍最好聽。」蘇婉眉也這樣說。她放下小提琴,站在闌珊的光里。
「嗯。」程溯緩緩合上了琴蓋,他尚且沉浸在琴聲的餘韻里,一時間有點恍惚。很少見他這樣毫無攻擊性的溫柔表情。平日里他冷著臉,鮮有人敢闖入他的禁區,但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會開心一點。而在回憶起母親的時候他就更溫和一些,露出尖銳的刺的背面那些柔軟的表情。
蘇婉眉看著他在不甚明晰的燈光下曖昧的輪廓,不知為何覺得他好像很失落也很難過。
那天她坐在禮堂的角落裡安靜地閱讀,對其他節目的排練說實話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她只負責把她一部分做好就行,沒必要對其他與她沒什麼關係的事情那麼上心。所以即使所有人都圍過去看程溯的排練,她也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但她承認程溯的琴彈得真的很好,甚至讓專註研究競賽題目的她有一點分心。她在琴聲中抬起頭悄悄打量那個正在鋼琴前面端坐的男生,劍眉星目,是所有青春期女孩心裡夢中情人的樣子,饒是蘇婉眉這種對於長相沒多大概念的人也會覺得,他非常稱得上帥氣的。
但比起臉她更喜歡琴,她聽出來這首歌是聞名遐邇的那首《愛之憂傷》,她也很喜歡這首曲子,稱得上是最愛之一了。學校今年居然招了這種水平的藝術生嗎,她有點驚訝,按理來說高一年級的學生達不到這樣的水平,至少她摸不出程溯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之後她就被派來和程溯合作了,能和這樣水平的演奏者合作其實讓她蠻開心,但蘇婉眉不是把情緒寫在臉上的人,即使是奧賽頒獎典禮上,不停閃爍的閃光燈也沒有晃了她的眼。
公事公辦,蘇婉眉知道老師不喜歡也不允許她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她自己也一向是按照生活的軌跡平穩地前行的人,但她在隱隱地期待,期待聽到程溯再一次的演奏。
即便她聽出來程溯語氣不善,這個低年級的學弟似乎很不喜歡她,可不喜歡她的人也挺多的,她不太在乎,只希望能儘可能地把演出做好。能聽到這個水平的《愛之憂傷》已經讓她挺高興的了,她不是那種渴望很多的人。
「……你,很喜歡夕陽嗎?」蘇婉眉問他。
按理來說她沒必要也不應該問這個問題,這超出合作搭檔之外了,但她就是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的求知慾一向不在此方面旺盛。
程溯的表情她看不太清楚,但她記得程溯是沉默著點了點頭的。蘇婉眉自知不好再問些什麼,先道了別離開了那間音樂教室,把黃昏和鋼琴都留給那個背影孤獨的少年。
在那個只有他們的下午,藏著許多在很多年後蘇婉眉還是會時不時回味的東西,她看著少年帶著些青澀的面龐,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朦朧又柔和的夢裡。
她後來時常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的風,記得那間空蕩蕩的教室,記得那架鋼琴上覆著一層淺淺的灰。
終於在一個又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中想明白,蘇婉眉之所以記得這些,都是因為那個走入她夢中的少年。
怎麼說也一塊排練過幾次,一塊練習過幾次,但是程溯和蘇婉眉就是熟不起來。程溯覺得蘇婉眉冷淡無聊,蘇婉眉覺得程溯不待見她,即使是在台下等待上場排練,兩個人也只是靠在牆上互不說話,看起來像是兩個被臨時安排相親的陌生人。但音樂老師和教導主任對此都很滿意,音樂老師覺得他倆天作之合,教導主任覺得程溯這小男生雖然長著張花花公子壞學生的臉,但人倒是還挺正經,於是……覺得蘇婉眉真的很會處理同學關係。
蘇婉眉和程溯對此一無所知,他倆剛剛收到學校統一租來的演出服裝。演出服裝是很誇張的華麗風格,甚至程溯的燕尾服上還有閃著金色亮光的蕾絲花邊,蘇婉眉的拖地長裙上綴著大朵大朵的燦爛玫瑰。程溯一直以來都不喜歡這種風格,覺得很像他爸當年逼他去少年宮參加演出的手筆,但也不好抗議,只能用無語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蘇婉眉倒沒說什麼,眼神卻往表演女團舞的那幾個女生那邊飄,程溯注意到了她的小表情,於是問:
「你喜歡那樣的?」這幾天雖然沒讓他倆熟絡起來,但是程溯多少也知道她不是那種太呆的好學生,雖然冷著臉很無聊,但逗逗看應該挺好玩的。他無端起了這樣的念頭,很快就付諸行動。
那幾個女生普遍短衣短褲短裙,身上綁著皮帶之類的裝飾物,性感又張揚,屬於教導主任看了頭疼的類型。蘇婉眉像是被抓住尾巴的貓,愣了一下,隨即抬起頭和程溯帶著戲謔神色的眼睛對視。
「你喜歡那樣的?」
蘇婉眉反問他。她毫不避諱地看進程溯的眼睛里。
「當然」,程溯直視著她,「比起學姐的長裙,感覺她們會更受歡迎哦。」
「可我不在乎受不受歡迎。」
「哦——是嗎?」程溯拖了個長音,看起來並不太相信蘇婉眉的話。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蘇婉眉哪怕裹塊抹布上去想必都是掌聲雷動,對這所學校的學生而言真正有吸引力的東西還是蘇婉眉頭頂「競賽金獎得主」的光環,大概如果她上去面無表情的朗誦一首駱賓王的《詠鵝》,教導主任都會拉著她的手淚流滿面地說一中有你這樣的學生真是走運。
所以蘇婉眉不可能不受歡迎,他牽著蘇婉眉的手扶她走上正式演出的舞台的時候,台底下的歡呼聲都快讓程溯耳鳴了。
一中的公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平,不管你長得如何家世如何,只要你在學習成績方面足夠出類拔萃,你就是一中真正的主宰。
蘇婉眉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萬人追捧場面,至少在程溯看來她那張漂亮的臉蛋始終沒有出現過類似驚喜、慌張之類的表情,她行了禮,款款走到該去的位置,等待燈光暗下開始演出。
程溯的鋼琴先起,接著是蘇婉眉的小提琴獨奏段落,在此期間他會坐在沒有光的地方默默待機。這時只有一束追光落在蘇婉眉身上,整個禮堂在她演奏的時候又暗又靜。
程溯想其實自己不該那樣說蘇婉眉,就算她不是什麼競賽金獎得主,她本身也足夠的有吸引力。這繁複的禮服確實缺少一點靈動的美感,可顯得蘇婉眉像是歐洲貴族王室里常被畫家描繪的公主,且必然是以深情的筆墨勾勒,不然怎麼會如此的精緻漂亮。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多餘的線條,就如程溯也找不到蘇婉眉的破綻,在他看來蘇婉眉彷彿是個被關在八音盒裡旋轉的雕像,他終於明白自己對她的不爽快的根源,她完美得像個假人。
程溯微微眯起眼睛,這是他對什麼東西感興趣的標誌動作。
他對完美不感興趣,但對撕裂完美的面具很有興趣。
畢竟,完美真的很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