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暖意(「皇上,晴妃娘娘來了。」...)
再一陣秋風並兩場冷雨過去, 京中就入了冬。冬月里很有些事要忙,備冬衣、分炭火,事都不大, 門道卻多。
於顧清霜這樣的寵妃而言,這些自無一件需要她親自操心的, 六尚局恨不能在冬月初一就為她將一切都準備妥當送到擷秀閣, 后又陸陸續續尋了各種名頭著人來走動過好幾次,就怕她覺得不周到。
這些好意,顧清霜照單全收。宮裡就是這樣,反正若有朝一日她失了寵,各種白眼欺凌也都是要受的, 現下有好日子過,大可不必多加客氣。
再者於她而言,趁著日子過得豐裕,也正該結交些朋友了。
她入宮已有大幾個月光景, 最初為著與南宮敏的關係, 幾乎是獨來獨往, 表面瞧著與大多宮嬪都還處得和睦, 私下裡卻沒幾個深交的。後來和嵐妃、婉婕妤倒算有了幾分交情,但這二位都是有意避世不理的主兒, 先前是因實在看不慣南宮敏才肯與她說些心裡話,來日再遇上別的事,就未必靠得住了。
可宮中勢力盤根錯節, 孤軍奮戰總不是個法子。就連南宮敏, 大抵也有幾分是敗在了這上頭, 若能有信得過的人為她出謀劃策,現下是什麼光景也還說不準。
顧清霜思慮再三, 鋪了張紙,將宮中妃嬪一一列了出來。而後頂頭的三妃劃去、兩位皇子的生母也劃去,婉婕妤這已有了幾分交情的也劃去,餘下的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圈了幾個人,把小祿子叫進來打聽究竟。
小祿子不愧是內官監出來的人,說起宮闈秘辛不僅頭頭是道,還繪聲繪色。他越說越來勁,一時間甚至有了點說書的味道。顧清霜也正閑來無事,就安然聽他逗趣,聽著用得上的部分偶爾也追問三兩句。
聽到最後,她把「慶和宮」三個字書在了紙上。
她早就知道慶和宮住了位凌貴人。凌貴人這封號極為恰當,她人如其號,眉目生得凌厲,性子也尖酸刻薄。為著這個,顧清霜進宮這些日子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偶爾見的那一兩面,相互見個禮也就過去了。
但方才聽小祿子說了,她才知道敢情這慶和宮裡不止凌貴人一位,還有個雙御女。
小祿子說:「凌貴人六年前大選時榮妃娘娘留下的,但皇上不喜歡她的容貌,更不喜歡她的性子,見過一面也就罷了。但最初的時候她多少不甘,瞧身邊的婢女采雙生得溫柔,就請託了御前宮人,送到了皇上跟前。采雙那時候應該是合過皇上的意的,所以封了采女之後才又晉過一例當了御女。但後來您知道,南宮氏的事戳破了,晴妃娘娘都失了光彩,皇上哪還記得起一個小御女?」
顧清霜思量著說:「皇上不記得倒不稀奇,可我進宮也這些日子了,怎的也沒見過她?」小祿子「嗨」了一聲,笑說:「御女、采女都是半主半仆的身份,凌貴人那個脾氣,平日根本不讓她出慶和宮的門,娘子自然沒見過。」
顧清霜點點頭,又問了句:「那她可有什麼長處?」
「長處……」小祿子擰眉想了想,「臣也沒見過她,只知她性子柔順。別的……倒不曾聽說了。」
顧清霜興味索然地吁了口氣。後宮里女人這麼多,沒點亮眼的長處,用途便不大了。
除非……
除非這人腦子機靈,又或尚存幾分拼勁兒,那便還可留作棋子一用。
她喚來阿詩:「你想法子結交她,不必多說什麼,只找機會提一提我也是宮女出身,指不準能合得來。」
其他的,就看她自己如何想了。
阿詩應了話,這事便被顧清霜擱置下來。她算了算時辰,估摸著小廚房裡的湯該燉好了,就著人裝了食盒,往紫宸殿去。
也就幾日之前,皇帝金口玉言,告訴她日後可隨意出入紫宸殿了。元和一朝,目下獲此殊榮的攏共三位,一位自然是南宮氏,一位是晴妃,第三個就是她。
到紫宸殿時,門口的宦官卻稟說皇上正在午睡。她知他並無午睡的習慣,便請那宦官移步說話,問了兩句因由,那宦官稟說:「江南雪災,皇上昨夜與戶部議到後半夜,今早又按著時辰上朝去了,自不免疲累。」
江南雪災。
顧清霜心裡發沉。這兩年,江南真是多災多難。
去年是一場暴雨引來洪水,她的家人就都那樣沒了,如今又是雪災。
而且循常理來說,江南那邊暴雨不稀奇,下雪可難見。她在進京入宮之前,都想象不出「白雪皚皚」是什麼樣子。
也不知這回又要死多少人。
心下哀嘆一聲,顧清霜邁過門檻,入了殿去。穿過外殿內殿步入寢殿,殿中一片安寧,她先將食盒擱在桌上,又放輕腳步走到床邊,揭開幔帳瞧了瞧,床上平躺的人睡容平靜。
她想了想,脫了繡鞋,也上床去。他察覺動靜,鎖著眉睜開眼,待看清是她,忽又笑了。一把將她箍住,他猛一翻身,將她撂進床榻內側。
顧清霜不覺輕叫,他含著笑吻在她額上:「哪裡來的小貓,這樣黏人。」
她抿抿唇,板著臉:「哪裡來的大貓,這樣霸道!」
蕭致嗤笑一聲,手指撫過她的臉頰:「陪朕睡一會兒。」
她自是欣然應允,就這樣乖乖被他箍在懷裡同眠。
小睡兩刻后,她比他先行醒來,無聲地抬眼看看他,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思。
這些日子,他常翻她牌子,但那樣的時候,多是兩個人一度春宵后就睡了,他要上朝起得又早,她並不太有這樣盯著他看的閑暇。而若是平日里相處,她又時時刻刻心神緊繃,每一縷思緒都灌注在逢場作戲之間,也沒有閒情逸緻這麼看他。
現下冷不丁地看了會兒,竟硬生生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觸。
一如她初見他時一樣,她至今仍覺他實在是生的俊逸的。輪廓有致,眉目深邃,不怒自威。
可她喜歡他么?
她自問了好幾遍,終是覺得,曾經該是有過幾分喜歡的。
她存著算計到他身邊,但也被他的好打動過。他是個多情、也自知自己多情的男人,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細緻入微,那樣的甜蜜溫柔誰不喜歡?
斬斷那些情愫的,大概是那次的三尺白綾吧。
那一切雖都在她意料之中,也早已想好應對之策,但事情真到了眼前,到底還是不一樣的。那日她前所未有地真切意識到,這是個隨時可要她性命的男人。
這樣的一個人,對她有幾分歡喜自可任性而為。而她若反過來對他心生愛意,便很有飛蛾撲火的味道了。
顧清霜不自禁地一聲哀嘆,雖然無聲,氣息卻一重。原也正隱約轉醒的蕭致睜開眼,口吻多有幾分關切:「嘆什麼氣?」
看,但凡他想體貼,就能體貼。
就好像險些賜死她的並不是他。
顧清霜按下嘲意,眼帘低垂:「臣妾來時,聽聞江南雪災,想起故去的父母。」她頓了頓聲,「臣妾的家也在江南,家人亦是因天災而亡的。」
他便緊緊將她攏住:「斯人已逝,不要多想了。」
她聲音輕顫:「臣妾不敢幹政……但此事,臣妾斗膽求皇上派親信去災區盯上一盯。」她攥住他的胳膊,不自覺地一分分用力,「這樣的時候,除了皇上,誰都靠不住。」
話未說完,一聲哽咽,她忽而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是為災民?為故去的父母?還是為了見縫插針地討他幾分憐愛?她覺得自己好像那些志怪本子裡頭寫的畫皮女鬼,一張漂亮的皮子頂得久了,自己都瞧不清皮子底下是些什麼了。
但管它呢,有些事何必分得那樣清楚?人在深宮,能惹他憐惜便不虧。
他果然心疼,溫聲給她解釋:「這樣的事,素來都會派御史出去督辦。但路途遙遠,有些時候,實難第一刻便趕到。」
跟著又問她:「你家在何處?」
「鎮江。」顧清霜抿唇,「臣妾知道那貪了災民錢糧的縣令已然問斬,知府受其牽連也罷了官。」
說起這個,她著實要向他道一聲謝。他後宮之事料理得不太像樣,朝政卻搞得清楚,遇了貪官從不手軟,也不息事寧人,每每都是一查到底,百姓無不稱頌。
可她終究還是有後半句話沒法與他多言――害得她全家陰差陽錯死在水災里的,其實還有個觀文侯賀清晏呢。
以她當下的身份,賀清晏的存在雖未隱瞞他,但萬般糾葛自還是能少提便少提為妙。那些恨意,她就慢慢記著,來日再好好清算。
摒開雜念,她勾起些笑,輕輕將他一推,令他平躺,自己伏到他胸口上,遙望向案幾:「臣妾原燉了湯送來,現下必涼透了。」
他一哂:「不妨事,讓人端下去熱熱。」說著便喚,「袁江。」
袁江原也正要進來,聽言快走了兩步,進屋就聽皇帝道:「去,把柔嬪燉的湯端下去熱了。」
「諾……」袁江一應,又看一眼顧清霜,神情卻有點局促,「皇上,晴妃娘娘來了。」
顧清霜黛眉微蹙。
這種事出了自然尷尬,但又早晚會出。誰讓這位皇上太多情,心裡裝了太多人呢?
不過,袁江並非不會辦事。現下這個情境,多半是他已告訴晴妃她在了,晴妃卻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她就溫溫柔柔地笑了,湊到他臉頰邊蜻蜓點水地一啜:「那臣妾便先告退了。正好現下時辰還早,再燉盞新的湯,晚膳時著人送來。」
簡直善解人意得讓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