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月雨
蘇好第一時間花在了驚訝上,錯過了拒絕躲藏的最佳時機。老師的談笑聲越靠越近,她只能把兩隻腳釘在了原地。
陽春三月的晴天,有風溫柔經過,吹動樹葉沙沙作響。金色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抖落下斑駁片影。
心跳和著時間緩慢的流動變得又沉又重。
落在腰側的那隻手骨骼太明晰,蘇好轉動腦筋去分神——這棵老樹已經有幾十年樹齡,周長約有兩米多,除以圓周率3.1415926,直徑超過半米……
她一邊心算著,眼瞼低垂,目光不知不覺落在徐冽近在咫尺的喉結上,看了一會兒,喉嚨底慢慢生出口乾舌燥的感覺。
這個念頭剛閃進腦海,徐冽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蘇好眨動眼睫,抬頭看他。
徐冽微抬下巴,與她錯開了一些距離,避免擦到她額頭,視線落在她身後。
蘇好從他眼裡看到遠處的花圃,那裡花開得繁盛,一片奼紫嫣紅,原本艷俗的花色被他黑漆漆的瞳孔潤色之後好像疊了一層濾鏡,沉澱出一種瑰麗的冷感。
她恍惚了下,回過神,周圍已經聽不見一絲聲音。
蘇好戳戳徐冽的肩窩,等他低下頭,用唇語問他:走了嗎?
徐冽動了動嘴:不知道。
蘇好皺皺眉,探出半顆腦袋朝他身後望去,廊道空無一人。
「好了走了,」她鬆了氣,一邊推他一邊吐槽,「你這褲子里什麼玩意兒這麼硬,硌死人了!」
徐冽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錯愕,用投降般的架勢飛快鬆手放開她。
蘇好彎下腰,曲起食指和中指,叩了叩他的褲袋:「哦,手機,上課還帶違禁品啊徐同學。」
徐冽:「……」
等有錢了一定買個不會亂說話的同桌。
*
跟徐冽分道揚鑣后,蘇好去食堂吃飯,半路接到陳星風催她的奪命連環call,一到食堂就見他擺起一張臭臉:「老子是你兒子嗎白給你幹活?給你佔地理課的座,你他媽跑去上生物課,給你占食堂的座,你他媽磨嘰到老子餐盤只剩了幾粒米!」
文銘順起陳星風的背:「風哥消氣,其實你也沒幹什麼活,都是我跟李貌百米衝刺占的座。」
李貌擰開一瓶飲料遞給他:「風哥消氣,你說的那種其實也不叫兒子,叫舔狗。」
「……」陳星風濃眉倒豎,「我舔你大爺!」
蘇好在長桌邊坐下,輕輕揉了揉耳朵。
以前也沒覺得這些人吵,最近莫名其妙對這種粗暴聒噪的場面產生了一絲不適應。
她一手支起額角,一手用筷子尖戳著餐盤裡的糖醋裡脊:「大爺,我是去辦正經事,別搞得我好像在不務正業。」
「就是!」苗妙攬過蘇好的肩,「談戀愛也是正經事,難道就不務正業了嗎?」
蘇好:「……」
「你瞎起什麼哄?」蘇好覷覷苗妙,「別人不知道我跟徐冽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
陳星風一愣:「什麼意思,你倆有事瞞著我們?」
蘇好嘆了口氣,撂下筷子。
被混混堵那事,她一直沒告訴陳星風,怕這人氣上頭了亂來。
但她現在心裡已經對嫌疑人的身份大致有數,就不顧慮了,把這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講了她還徐冽人情,跟徐冽牽扯上緋聞的原因。
陳星風聽完就是一聲擲地有聲的「草」,把附近幾桌的女生嚇了一跳。
文銘和李貌立馬應援:「草草草!」
男孩子們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一秒還在不爽蘇好見色忘友,下一秒就跟她同仇敵愾起來。
「出這麼大事你不跟老子講?」陳風星氣得牙痒痒。
「學校讓我保密的啊。」蘇好聳肩。
「你什麼時候聽上學校話了?」陳星風咬咬后槽牙,「你要早說,我給你們班翻得底朝天也得把人揪出來。」
「不用,我可能知道是誰了。」蘇好咬了口酸滋滋的裡脊肉,在嘴裡慢慢地嚼。
尤歡歡和庄可凝這兩人,本來就在她的嫌疑人名單排在前列,出板報前後,她當然有留意她們。
尤歡歡這人吧,雖然跟她算不上一邊,偶爾也會耍些小聰明小心機,但還算無可厚非。
至於庄可凝……昨天傍晚顏料桶踢翻那事,本來蘇好沒往壞處想,可今天回教室一看,居然發現板報的繪畫部分出完了。
以庄可凝的實力,要不是拼了老命哪能這麼快,這是趁她不在趕著表現?
那也不怪她把人往壞處想了。
經此一事,再回想庄可凝之前種種舉動——
雖然具體記不清了,但蘇好隱約留了點印象:她被混混堵之後那個周日傍晚,庄可凝跟她提過出板報的事,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問她下禮拜有沒有空。
現在想來,庄可凝當時或許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問她肯不肯幫忙,其實是在試探她的態度,試探她會不會對她產生了懷疑。
「誰?」陳星風拍了下桌板,「你給老子報名字,別以為是女的,老子就動不了她了!老虎不發威還真當老子hollekitty?」
尤歡歡和郭照剛好端著殘羹剩飯經過這桌,手裡餐盤齊齊一顫,又聽見蘇好冷靜地說:「用不著你出馬,我想好怎麼辦了。」
郭照挽著尤歡歡胳膊走出食堂:「陳星風不會在說我倆吧?我倆在生物課上說蘇姐的那些話肯定被她聽到了,你還說她紙老虎!」
尤歡歡手裡餐盤在抖,臉上表情鎮靜:「不至於吧?」
「對我是不至於,我在蘇姐那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你就不一定了,你本來就是她情敵。」
尤歡歡沉默了。
「要不你去將功補過,把庄可凝賣了算了!」
尤歡歡抿抿唇:「跟情敵打朋友的小報告,也太不上道了吧。」
「你還想和庄可凝好啊?我跟你說,剛才吃飯我一直在想,庄可凝到底幹嗎這麼計較板報到底誰畫。然後我記起來,當初高二剛分班,老班本來是讓蘇姐競選宣傳委員的。宣委跟其他班委不一樣呀,不一定要求學習成績拔尖,一個要畫畫好,一個要動員組織力強,蘇姐就特別合適,但她懶嘛,不想搞,宣委就落在庄可凝頭上了。」
「後來每月一次板報評比,我們班老比不過其他班美術生出的板報。人家有些班沒有美術生也就佛了,但我們班有呀,大家就私下在說怎麼不是蘇姐當宣委,感覺我們班門面好拿不出手。然後果然,水粉板報那次,庄可凝hold不住,蘇姐上了,我們班就拿了第一。」
「你看,庄可凝這麼搞事絕對就是嫉妒蘇好。你不覺得和這種嫉妒心特彆強的人走得近很恐怖嗎?」郭照嘰里呱啦分析了一通。
「還有一件事我不確定……」郭照翻著眼回憶,「我記得剛升高二那會兒,庄可凝還挺文氣,就放人堆里氣質一點也不突出的那種,後來變得越來越跳,老跟男生混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之前我還沒覺得,今天體育課下看她那樣,突然發現她身上有種奇怪的擰巴感,就好像你看小說,看到人設崩了一樣!你說她這是在模仿誰呢?」
她們周圍除了蘇好,還有誰這麼跳脫,隨隨便便跟男生打成一片?
尤歡歡對郭照之前那些話都是隨便聽聽,聽到這裡,雞皮疙瘩終於爬滿了全身。
嫉妒本身並不可怕,只是一種人之常情。
可是優秀的人在嫉妒別人的時候,會想讓自己變得更好,陰暗的人在嫉妒別人的時候,卻想把別人拉下地獄。
*
蘇好回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窗帘已經拉攏,教室里一片昏暗,多數人都趴在課桌上睡午覺。
庄可凝原本在座位上扎頭髮,聽到後門傳來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隱約辨認出是蘇好,立馬扭過去頭。
今天體育課下的器材室里,徐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四個字。
好自為之。
比起長篇大論,這樣四個字帶來的未知恐慌更加讓人害怕。
庄可凝故作鎮定地整理起課本,幾本已經整整齊齊的書來回倒騰,看起來有點滑稽。
蘇好瞟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板報,起身去了杜康辦公室。
語文組辦公室,徐冽站在杜康辦公桌前,安靜地聽他問話。
「上午語文課看你好像不在狀態,怎麼回事,有什麼心事嗎?可以跟老師講的。」
「沒。」
「那是不是不喜歡老師的講課方式?以前你在北城,語文課一般都怎麼上?」
「……」
徐冽心底沉出一口氣,想了想說:「我在解題。」
「嗯?」
「前一節是數學課,留了道競賽題,我在您課上解題。」徐冽平平地說。
「原來是這樣!」杜康放下了心,笑眯眯的,「我還說你怎麼不聽我課呢,那你早點告訴老師啊,我是不介意你們這些優秀的學生自主安排學習任務的,語文課目標達成了,把時間拿去分給其他科目完全沒問題。那以後上課,老師就不管你了,你在底下做自己的事就好。」
蘇好走到辦公室門邊,剛好聽到這句偏心偏到西伯利亞的話。
她抽抽嘴角,喊了聲「報告」。
杜康抬起眼,立馬朝她招手:「來得正好,我剛想讓徐冽回教室叫你過來,桑綿綿說你今早身體不舒服,怎麼回事?是不是前一晚熬夜畫畫了?你這小姑娘,畫起畫來真是拼。」
蘇好懶得解釋,順著杜康的腦補說:「是的老師,我仔細想了想,畫畫是我的本命,我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可以練習畫畫。」
「現在還不夠多嗎?」杜康皺皺眉頭,「我聽畫室老師說,你上學期為了把荒廢的東西撿起來,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在畫室熬,長身體的時候哪能這麼折騰?」
一旁徐冽微眯了眯眼。
「老師,我說的不是時間,是機會。」蘇好強調,「我發現每天對著畫架畫畫,思維會有局限,我需要一些更廣闊的天地,比如我們班的黑板。所以老師,我想當宣傳委員。」
徐冽看了她一眼。
蘇好回看她一眼,滿眼寫著「別誤會老娘搞庄可凝可跟你沒關係」。
杜康正發愣,沒注意到兩人的眼神交流:「你上學期不是死活懶得當嗎?」
蘇好揚起下巴:「老師,女孩子是善變的,我現在死活都要當了。」
「本來老師是想著,我們學校一般一年換屆一次班委,我們班這批班委上學期總體表現也都不錯,這學期就連任下去,等高三再選舉……」杜康頓了頓,看向徐冽,「哎,徐冽,你以前學校,班委是一學期換一屆,還是一年換一屆?」
徐冽緩緩眨了眨眼:「一學期。」
「為什麼你們老師會一學期就換屆呢?」
徐冽想了想:「給更多人展現風采的機會。」
蘇好:「……」神他媽展現風采。
「這樣啊,難道是我們學校教育制度太落後了嗎?」杜康點點頭,「那老師回頭跟班長商量商量,不過蘇好啊,老師不喜歡搞一言堂,你這畫畫的實力,老師確實非常認可,但庄可凝上學期一直兢兢業業,同樣挑不出毛病,班委班委,最終關鍵還得過了班上同學那關,你明白老師意思嗎?」
「明白,我願意跟原宣委公平競爭。」
*
重新選舉班委的消息很快在七班傳開。
原班委班底基本都是各個領域拔尖的人才,文娛委員吹拉彈唱樣樣在行,體育委員田賽徑賽指哪打哪,勞動委員掃地速度堪比專業鐘點工,這些人基本都有連任意願,那些蠢蠢欲動的同學一打聽,見打不過,都偃旗息鼓了。
所以周五最後一節班隊課上,參與競選的人並不多,算是走了一波流程,原班委們一個個上講台發表演講,姿態都很放鬆,偶爾來幾個踢館的同學,也都報著隨便試試的心態。
七班人瞧著瞧著就有點不明白,這個班委選舉的必要性在哪裡。
很快輪到最後一個崗位,宣傳委員的競選者上台。
庄可凝作為原班委,率先走上講台,看上去異常緊張。
前邊同學都是脫稿演說,隨便侃幾句,她居然還帶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演講稿,鄭重地在那兒一字一句念。
「上學期擔任宣傳委員期間,我一共組織完成了五期黑板報,在各項校級活動中……」庄可凝在台上細數了一遍自己的功勞,看上去像在拚命爭取大家的印象分,講了足足十分鐘之久。
底下就有人看不明白了,咋滴她身後是有豹子在追嗎?
直到庄可凝鞠躬下台,一個聲音從教室後排響起:「發表完了?還有人沒,沒人我上了。」
眾人回過頭去,看見蘇好一手端著調色盤,握著一把水粉筆,一手拎著滿滿一袋顏料罐站了起來。
聽庄可凝演講聽得昏昏欲睡的人全都直起了腰桿。
「卧槽!」有男生帶頭喊,「上上上!蘇姐上!」
坐在講台邊的杜康也笑著朝她招招手:「上來吧。」
蘇好看了眼腳邊提前灌好清水的顏料桶:「同桌,幫個忙?」
徐冽拎起顏料桶,幫她搬到講台上,再走回座位。
蘇好在講台上擺開畫具,邊低頭做前期準備邊說:「我就不講虛的了,給大家畫幅板報畫,需要點時間,你們在底下寫作業就行。」
她三兩下在調色盤上調好顏料,轉過身提筆一揚,一道濃墨重彩的痕迹渲染上黑板。
底下有人遲鈍地反應過來:「卧槽做啥作業啊還,未來大師在這兒給你現場直播畫畫呢,趕緊拿手機錄啊!十年以後指不定能賣個彩禮錢!」
杜康聽到這話咳嗽一聲,往紛紛拿出手機的學生瞥了一眼。
大家收斂了點,在課桌上壘起厚厚一沓課本,找了個刁鑽低調的角度對著蘇好的背影拍攝。
蘇好說「需要點時間」,但就是耽誤了這麼點功夫擺手機,黑板的四分之一都已經上了色。
蘇好手腳麻利,拉著漂亮的側弓步隨時調整姿勢和身體高度,左右手各執一支筆同時開工,嘴裡還叼了一支不同型號的筆,時不時跟手上那兩支輪換,起起落落看得人眼花繚亂。
「媽呀,我的眼睛是自動開了兩倍速嗎?」
「這在畫畫還是在打武術,看這手勢跟看武俠片一樣,草這筆真的不會飛起來嗎?」
「筆飛不飛不知道,我感覺我要飛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好熱血沸騰,像在看片一樣……」
「你他媽怎麼這麼粗俗!你就不能說像在看奧運會嗎?」
十分鐘過去,畫初露模樣,底下有人看出點苗頭:「咦,這板報主題是花?」
「是啊,你看教室後面。」
一群人回頭望去,看到了庄可凝筆下的板報畫。
這次主題選定「春暖花開」,庄可凝畫了一片花野,粉粉紫紫堆了一大坨。
接下來的議論聲因為考慮到當事人在場而變輕——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突然感覺後面這幅好俗好小家子氣,色系明明差不多,為什麼蘇好的渲染這麼好看,本來是很艷俗的顏色,被她一畫那種高級的冷感就來了。」
底下人一邊討論,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上的畫逐漸成形。
那是一幅俯瞰視角的山花圖,全景鋪滿,氣勢大開大合,即便時間緊迫,蘇好仍有餘裕拿起小號筆刷快而輕巧地描繪細節。從最初恣意的揮筆到最後一絲不苟的勾勒,看得人心生艷羨又目瞪口呆。
這時候,沒人記得這個女生成績很爛,品行不端。
拿起畫筆,她就會發光。
下課鈴打響,蘇好準時收筆,轉過身來,拍了拍染上顏料的手,朝底下臉白如紙的庄可凝勾唇一笑。
畫里山花爛漫,奼紫嫣紅,而她站在畫外神采飛揚,光芒萬丈,眼底的張狂比春光還亮。
徐冽坐在座位上靜靜望著講台上的人,心臟卻一下又一下,重重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