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場重大車禍。
一死二傷。
司庭衍重傷,程彌重傷,鄭弘凱當場身亡。
搶救室破曉亮起,直至白日,搶救燈也未滅。
醫生的刀剪鉗在和死神較量,同一片天空下,人間輿論在腥風血雨。
早上七點,司庭衍跟程彌遭報復出車禍的消息,在網上引起轟動。
早上八點,中恆外科放出鄭弘凱父親不符合臨床試驗受試者條件的證明,並非中恆外科總裁司庭衍因私仇見死不救。
網友得知真相,唾沫瞬間變向,對偏激報復社會的死者鄭弘凱嫉惡如仇。
早上九點,網上再炸重磅消息,某賬號發表一張照片。
傅莘唯跟鄭弘凱在車上見面。
照片里傅莘唯穿戴嚴實,眼神鬼鬼祟祟,但仍能認出是她。
鄭弘凱已被罵聲淹沒,在這個風尖浪口,傅莘唯和他出現在同一張照片里,難逃怒罵與猜測。
最近傅莘唯在網路上也不幹凈,因下藥程彌,污衊程彌跟祁晟關係的骯髒手段暴露,自身已經被網友口水淹了一半。
網友對她有偏見,怒火燒起猜測。
中恆外科被爆醜聞那時,程彌正好被爆和司庭衍的接吻照,也被一起拖下水。
現在又爆出她深夜會面鄭弘凱。
這般巧合,網友懷疑是傅莘唯對程彌懷恨於心,跟鄭弘凱聯手陷害司庭衍和程彌,各取所利。
早上十點,之前與鄭弘凱一同譴責中恆外科的控訴者,出來致歉了。
這位半途退出心臟手術機器人臨床試驗的受試者,解釋其在臨床試驗過程中沒出現過後遺症,自然也沒有中恆外科因此強行讓他退出臨床試驗一說。
是他收錢受傅莘唯和鄭弘凱指使,污衊抹黑中恆外科,並為這種行為道歉。
此消息一出,網友對傅莘唯聯手鄭弘凱陷害司庭衍跟程彌的猜測,直接被證實。
網上一片嘩然。
痛斥鄭弘凱,怒罵傅莘唯。
只轉眼間,傅莘唯徹底身敗名裂。
而背負著灰色的人,罪名被洗去,被摘下。
天光終於大亮。
——
昏迷一個星期,從重症監護室,到普通病房。
對程彌來說,從閉眼到睜眼,卻只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紅光衝天,火舌燎原。
她沒尋找出口,在火熱灼痛里永無止境地奔尋,哭喊。
經受一遍又一遍,暗無天日的絕望。
……
然後,她重見光明。
光陣白亮,眼皮終於感覺到刺激。
程彌被拽逃沒有出口的夢,在黑暗裡緩怔幾秒后,她終於睜開了眼。
入眼全是白,白牆,白床,白被單。
還有在幫她掖被子的司惠茹。
司惠茹對上她視線,眼神里的哀傷擔憂,轉瞬轉為驚喜。
但下一秒她臉上的笑便冰凝了。
恢復意識后,只幾秒,程彌眼睛已經發紅,目光緊緊盯著她。
她眼睛是迫切,是痛苦,是焦急。
只一眼,司惠茹意會她意思,在她的盯凝下,鼻尖漸漸發酸。
她知道,程彌在找司庭衍,在問她要司庭衍。
司惠茹眼睛最近幾天日日通紅,她壓下眼眶酸意,稍俯身,撫撫她額發,聲音溫柔:「小衍很平安,不用擔心。」
程彌剛醒,她需要立馬去叫醫生。
她說:「阿姨去叫下醫生。」
司惠茹走後,程彌才發現病房裡還有人,黎楚也在,應該跟司惠茹從她出事後,便一直在這裡。
看她看過來,黎楚朝她趴伏近了一點:「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程彌輕搖頭。
然後看著黎楚,明明很累,卻強撐眼睛不閉,向黎楚固執要一個答案。
黎楚知道她要問什麼,幾秒后,說:「惠茹阿姨說的是真的,司庭衍平安。」
她沒隱瞞程彌:「只不過被他父親接去了國外治療,別害怕,他現在平安著。」
程彌信司惠茹說的,也信黎楚說的。
這一天,程彌只是短暫醒來,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後來,程彌身體一天一天好轉,每天醒來時間越來越長。
徹底清醒后,她得知那天凌晨只要司庭衍來晚一步,同歸於盡的會是她跟鄭弘凱。
司庭衍沒給她這個機會。
也得知司庭衍傷勢很重,直至她醒來,他也沒完全度過危險期,幾天後便被厲承勛接往國外治療。
但在哪個國家,哪個醫院,連司惠茹都不知,更何況程彌。
程彌甚至給躺在列表裡從沒聯繫過的厲執禹發消息詢問。
司庭衍是被厲家接走的,厲執禹是司庭衍哥哥,他肯定知道司庭衍在哪裡。
但厲執禹閉口不提,只讓她自己先養好傷。
這期間來看她的人源源不斷,祁晟,蔣茗洲,史敏敬,舍友,還有圈內一些同事。
半個月後,程彌已經能起身坐靠床頭。
這天蔣茗洲來看她,帶了花和水果,水果都是她愛吃那些。
司惠茹不在,回家給她熬粥去了,病房裡只有她,蔣茗洲和黎楚。
這種場景並不是第一次。
五年前那次,也是在醫院,也是她們三個人。
五年前司庭衍轉去首都醫院再次病危,程彌徹日未睡,連夜趕車去機場。
那天天氣惡劣,酒駕猖獗,程彌所坐計程車中途出了車禍。
她受傷慘重,被送進醫院治療,後來做了植皮手術。
胸口那塊疤痕便是這麼來的。
出事那段時間程彌還未火,車禍的消息沒在網上滿天飛。
她沒讓蔣茗洲告訴除黎楚以外的任何人,住院那段時間,只有蔣茗洲跟黎楚經常在她病房。
當時正值高三,她因養病休學了幾個月,後來康復出院重讀高三。
還因此丟了個本子,那陣子蔣茗洲給她接了個合適的本子,高三畢業后開拍,只等簽下合同,卻因這場車禍,劇本最後沒簽下。
蔣茗洲削了個蘋果,遞給程彌:「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一句話?」
程彌接過蘋果。
蔣茗洲看著她,說:「不能失控,不能發瘋,理智一點。」
程彌明艷的五官,鮮少地泛著蒼白,長發散在身後。
她記得。
這句話,司庭衍剛回國那陣,蔣茗洲提醒過她。
因為她一遇司庭衍便失分寸。
蔣茗洲看她這表情是想起來了,說:「但我苦口婆心跟你說的這些,你都當耳旁風了。」
程彌住的單間病房,空蕩病房裡蔣茗洲聲音清晰。黎楚在沙發上看手機,聽蔣茗洲教訓程彌,沒說什麼。
蔣茗洲說:「這次是你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命了,你清不清楚,這次如果不是司庭衍,你不會躺在這裡。」
會當場喪命在那場車禍里。
話雖重,但有理。
程彌則從未後悔當時車禍當下的那陣衝動。
她以一種輕鬆口吻道:「如果可以,其實我不希望自己躺在這裡。」
換一個結果。
她不在這裡,司庭衍安然無恙。
病房中陷入一陣沉默,蔣茗洲看著她。
黎楚也是,她停了手中遊戲,抬眼看程彌。
她們都知道程彌是認真的。
程彌則笑笑翻過話題,拿過床頭手機,問她們:「中午要吃什麼?我給你們點。」
蔣茗洲:「不用,我馬上要去機場。」
黎楚跟程彌之間一向不客氣:「幫我叫個炸雞。」
蔣茗洲對程彌說:「以前挑中你到我手下,有一點是你比你大多數同齡人成熟懂事,事實也確實這樣,但我當時認為你對你身邊那個男生也一樣。」
保持理智,保持清醒。
程彌滑著手機屏,幫黎楚叫外賣。聽蔣茗洲說完,她指尖慢慢停下。
蔣茗洲看著她。
程彌高中那會蔣茗洲簽下她,是知道司庭衍的存在的。
第一面蔣茗洲便知司庭衍這個小孩不一般,但當時她認為,程彌面對這個比她小兩歲的男生,不會落下風,不會被桎梏。
但事實,程彌被他拿捏得很死。
一碰上司庭衍的事,准瘋,准失控,准不理智。
程彌沒否認,但也沒說什麼,她看向蔣茗洲,只笑了下。
對於司庭衍,她早就沒救了,從多年前在奉洵那座城市開始。
蔣茗洲沒在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看了眼時間,起身拎過包。
程彌問她:「要走了?」
蔣茗洲笑了下:「得去機場了,你好好養傷,回來再來看你。」
程彌點頭說好。
剛要走,蔣茗洲又停下,回頭告訴程彌:「你一年前就在準備的那首歌,這次出院應該就能發行了,好好調整身體狀態,到時候還有很多工作在等你。」
程彌說好。
蔣茗洲走後,黎楚不知在手機里刷到什麼,問了程彌一句:「你看到網上消息沒有?」
「怎麼?」程彌幫她叫完外賣,手機早放回桌上。
黎楚從沙發上起身,走過去,將手機遞給她:「傅莘唯跟鍾軒澤好像被扒出來了。」
雖沒有閑情看八卦,也沒有心情,但程彌仍是接過。
傅莘唯跟鍾軒澤是一對,程彌早知道。所以黎楚把他們兩個名字放一起時,她沒有驚訝。
但等看到爆料詳情,程彌還是愣怔了一下。
傳聞傅莘唯跟鍾軒澤是情人。
且不僅是情人,還是繼兄妹。
起因是一張裸照,昨晚半夜,一張床照突然在網路上開始瘋傳。
照片里的人很好認,女主角就是傅莘唯。
男主角不露臉,不露身,人人不知他是誰。
但網路是張大網,拔出蘿蔔便會帶出泥。鍾軒澤跟傅莘唯曾經被狗仔拍過同行,網友想扒這張照片誰拍的,自然會先把目光放到他身上。
可能是找對了人,翻出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鍾軒澤被扒出父親是某位葉姓知名企業家,他父親出軌,母親經受不住打擊,早已去世。
他母親一走,小三翻身上位。
這位小三,便是傅莘唯母親。
鍾軒澤長著副溫煦皮相,對這對光明正大進入他家庭的母女溫和有禮,實則睚眥必報。
他從不跟她們起矛盾,而是睡了妹妹,毀掉妹妹,把這對母女一起拖下地獄。
不知道誰放出來的風聲,說昨晚傅莘唯床照一出來,她母親有身孕,被繼子鍾軒澤氣到怒火攻心流產。
還有說鍾軒澤已經將傅莘唯母女掃地出門的。
事情太過離譜,不少人質疑真假。
知情人說,鍾軒澤母親名叫鍾瑟。
早年鍾軒澤手腕有「瑟」的紋身,並透露傅莘唯後背也有「瑟」的刺青,且圖案一模一樣。
好奇者紛紛找圖,不到半個小時,傅莘唯某張穿半裸背禮裙的照片被找出。
照片里裸背禮裙未能遮背,紋身露出一半,是一把古代弦樂器,瑟。
圖片里,傅莘唯像是不願意被人看到,後背在躲避鏡頭。
有人說,紋身紋在背脊中間,是背著罪名懺悔。
鍾軒澤在讓傅莘唯母女為他死去的母親懺悔。
還說網上那張傅莘唯跟鄭弘凱會面,使傅莘唯身敗名裂的照片,都是鍾軒澤放出來的。
這種只靠網友臆測,沒有實證的事,本不應該信。
程彌卻莫名想起,之前她疑惑自己在國外酒吧被下藥這件事,只知下藥人手腕有「瑟」的刺青,卻仍不明下藥人是誰的時候。
鍾軒澤去她們學校,跟傅莘唯在車上□□。
她就那麼輕易看到了傅莘唯背後的紋身。
抓到了線索,翻出了蛛絲馬跡,知道了當年下藥人是誰,而她被下藥是傅莘唯指使。
很巧。
當時她不過是站在樓下抽個煙,就恰巧碰上鍾軒澤跟傅莘唯的激烈場面。
恰巧碰上鍾軒澤降車窗,讓她看到傅莘唯背後跟下藥人一樣的紋身。
她那時正愁,鍾軒澤就這麼把答案送到她面前了。
一切都過於巧合,讓人在某個瞬間,不得不懷疑這一切是鍾軒澤用意。
但程彌無心追究,鍾軒澤跟傅莘唯的愛恨情仇,她也沒興趣知道。
黎楚明顯也不感興趣,只是程彌跟傅莘唯有糾葛,她刷到消息時,便順道提一嘴。
程彌揉揉額角,將手機遞還給黎楚,黎楚接過,看都沒再看八卦,繼續打遊戲去了。
——
一個多月後,程彌病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冬天清晨,空氣里淌著涼意。
白色病房裡,薄光靜謐,浮塵起起沉沉。
程彌安靜浸默在帶著酒精味的白色病房裡。
她一夜短睡,天破曉時醒,靜靠在床上許久,已經掛完一瓶水。
護士推門進來,將快空瓶的吊瓶拿下,換了瓶新的。
又幫她調整了下滴速,才從病房出去。
護士前腳剛出病房,後腳病房門又被推開。
司惠茹回家熬湯去了,程彌以為是她回來了,循聲看去。
進來的人不是司惠茹。
看到來人,有種時光恍惚交錯感,程彌有絲驚訝。
厲執禹西裝革履,身材高挺,高中時便標緻到鋒芒畢露的五官,隨著時間遷移,愈發出色到鋒利惹眼。
他帶了水果,看程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說:「怎麼,幾年不見,人都不認識了。」
程彌看到他,很難第一秒不想起司庭衍,開口第一句便也問了:「司庭衍在哪個醫院?」
厲執禹看了她一眼,隨後隨手關上門,拎著東西走向她:「這麼久沒見,好歹先說句好久不見。」
他走到病床邊,將手裡水果放上桌,而後在椅子上坐下。
受傷情折磨,又或者其他,程彌最近瘦了不少,病號服穿在身上有點空蕩。
長發散在身後,臉色蒼白,但這抹病態仍未能艷壓她五官的艷媚。
她稍揚唇,對厲執禹笑了下:「是好久不見了。」
她這真心誠意一笑,厲執禹反倒不知道接什麼好。
厲執禹盯著程彌,他知道程彌想從他嘴裡聽到什麼。
「最近你天天在手機上問我,」厲執禹稍往前俯身,雙肘靠搭上腿,「司庭衍什麼情況,我不都跟你說了。」
司庭衍半個月前脫離危險。
最近狀態有好轉。
這些手機里厲執禹都跟程彌說過。
但程彌想知道的,不僅僅是這個,她回看厲執禹:「他在美國?」
厲執禹抬眼,眼皮上壓出一道深褶,眸光銳利,卻絲毫沒能從他眼睛里試探到什麼。
他沒說是,沒說不是。
「你就算現在知道他在哪裡,」厲執禹下巴指了指她,「就你這身體,有辦法去找他?」
程彌對上他視線:「身體總有好的時候,我就想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厲執禹看了她一會,雙肘離腿,直起身,照舊只拋給她一句話。
「你自己先把傷養好吧。」
他說完,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像是急著要去見什麼人,收回手機,欲要起身。
「我還有點事兒,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程彌目光跟著他。
厲執禹絲毫沒有在走前告訴她司庭衍在哪個醫院的意思。
病床旁放著張桌櫃,他站起來,起身沒注意,手肘碰到桌沿。
程彌手機放在上面,靠近桌沿,被他帶落下桌。
厲執禹反應快,手機滑下桌,還沒落地,他手從兜里伸出,單手抄住手機。
而後將手機往程彌面前一遞:「差點要賠你個手機。」
程彌手機在他掌心裡背面朝上。
剛說完,厲執禹注意到夾在手機殼裡的東西,他低眸。
是張紙條,紙張已經泛黃,上面寫著幾行字-
程彌騙我-
她說要追我三十天,她沒有-
她和別人在一起了-
程彌不喜歡我了。
厲執禹看著這幾行字。
程彌伸手,要接過手機。
厲執禹沒鬆手。
高中那會,程彌要三十天拿下司庭衍這話,論壇里沒少傳。
當時厲執禹後知後覺發現這事,還跟程彌起了爭執。
所以這紙條誰寫的,看起來顯而易見。
程彌沒抽動手機,厲執禹抬眼看她:「這紙條司庭衍寫的?」
程彌順著他的話,目光落到手機背面的紙條上。
這紙條是司庭衍寫的,寫的關於她的,但不是司庭衍親手給她的。
是程彌撿到的。
司庭衍得知在她酒里下藥的人是傅莘唯,獨身前往酒吧找傅莘唯那天晚上,程彌追去酒吧,沒找到他,正正撞見包廂里戚紜淼跟傅莘唯吵架。
她是當時在走廊上撿到的這張紙條。
從傅莘唯身上掉落的。
兜兜轉轉,物歸原主。
她沒費勁從厲執禹手裡搶回手機:「嗯,他寫的,怎麼了?」
看厲執禹表情,她說:「你不會到現在還不同意我去招你弟弟吧?」
厲執禹手機鬆手,手機還給程彌:「你愛不愛招他隨你便,他就愛讓你招,你不招他他也會去招你。」
「不過這紙條,」他皺眉,指節在上面彈了下,「應該不是他寫的。」
程彌不知道厲執禹為什麼會這麼說。
但她敢肯定,這紙條就是司庭衍寫的。
她說:「不會,這是他的字體。」
程彌曾經還學過他的字,幫他做了試卷,就為了找他搭話。
但厲執禹聽完她的話,卻不以為然:「司庭衍打小跟我媽學書法,我媽走後,我另一個媽也教過他,他五歲的時候寫的字都比這字漂亮了,你說這玩意兒他寫的?」
但這確確實實就是司庭衍字跡。
程彌懶得跟他辯解。
這哥當得挺不稱職,他弟弟字跡他都沒認出來。
這時,病房門被打開。
程彌看過去,一道白大褂從門口進來。
初欣禾長發高束,臉上戴著口罩,露出萬年清冷疏離的眼睛。
她開門發出的輕響也早已引厲執禹看過去。
視線對上,病房裡流動的空氣緩緩凝滯。
厲執禹眼睛緊盯著她,初欣禾很快轉開眼,目光投落向病床上的程彌。
彷彿從未認識這人一般。
她走向程彌,能透過眼睛,看出口罩下溫柔笑了一下:「今天頭暈的癥狀好點沒有?」
初欣禾不是程彌所在科室的醫生,但程彌出事住進這醫院后,她每天都會過來看她。
程彌對她笑了下:「今天好多了,你快下班了?」
「嗯,剛跟著帶教老師查完房。」
難怪,剛才某人那麼著急離開病房。
厲執禹一直插兜站旁邊看著,也不做聲。
初欣禾還想問程彌什麼,白大褂裏手機鈴聲作響,她接起,帶她的主治醫生找她有事。
掛完電話,初欣禾說:「那我先走了。」
程彌笑笑:「晚上見。」
初欣禾沒再看過厲執禹,轉身往病房外走。
厲執禹目光跟著她。
程彌目光從初欣禾背影上收回,看了他一眼。
厲執禹回頭,對她說:「改天再來看你。」
說完,不緊不慢邁步上去,跟在初欣禾後面。
沒幾步便追上初欣禾,手從兜里伸出,牽過她手腕,拉著她往病房外走。
初欣禾沒掙脫開。
門闔上,病房裡重歸寂靜。
安靜使人長在骨頭裡的東西無處遁形。
程彌深吸一口空氣,涼意冰進肺部,四肢百骸都清醒。
她轉頭看向窗外。
灰白蒼穹籠罩城市叢林,鳴笛悲鳴著直指天際。
黯淡悄無聲息降落進瞳孔。
——
冬天的第四場雪過後。
程彌出院了。
出院的這一天,厲執禹終於告知她,司庭衍在哪個國家哪座城市。
在美國某個城市的醫院。
得到這個消息的下一秒,程彌打開手機,立即買了機票。
上午出院,下午程彌預約紋身師。
重新把司庭衍紋上了心臟。
紋身機遊走震動在肌膚上,針尖灼燙燃燒下印記。
STY。
他的姓名長上她心跳位置。
從紋身館出來,天色已經黃昏。
晚上九點多的飛機,程彌準備回去收拾行李。
回去路上接到史敏敬電話,史敏敬問她在不在司庭衍那裡,他要過來家裡實驗室取個東西。
司庭衍不在,團隊都是史敏敬在管。
程彌應好,讓他到了按門鈴就行,司惠茹在家,她還在路上。
但史敏敬動作比她慢,程彌回去的時候,史敏敬還沒到。
司惠茹熬了骨湯,程彌一回來,她立馬盛了一大碗讓程彌喝。
程彌喝得很乾凈。
她住院這段期間,掉秤的肉慢慢被司惠茹養回來一點。
喝完一碗骨湯,樓下門鈴響起。
程彌下樓開門,是史敏敬。
史敏敬進門,跟她說:「恭喜出院。」
程彌笑了笑:「謝了。」
實驗室在二樓,史敏敬來過,自行過去按電梯。
司庭衍不在,團隊失去一個主心骨,重擔自然全落史敏敬肩上。
沒司庭衍共作戰,事事都是史敏敬經手,明眼看得出他消瘦許多。
按電梯的時候,史敏敬蹙眉,下意識按了按胃。
然後鬆手,沒管了。
程彌看他臉色不太行,想去廚房拿個三明治給他。
廚房裡司惠茹已經盛好一碗骨湯,正準備端去給史敏敬。
史敏敬跟司庭衍是合伙人,也是兄弟,平時見司惠茹嘴又甜,早在司惠茹面前混臉熟。
司惠茹知道他來,給他盛了碗湯。
程彌正好還要回去,沒讓司惠茹多走一趟,順便接過她手裡的湯。
「阿姨,我端過去吧。」
司惠茹說好,又不忘叮囑:「小心一點,不要燙到手。」
「不會。」
二樓有會客廳,程彌沒把三明治和湯送進實驗室,擱放在會客廳桌几。
她走向實驗室,想進去跟史敏敬說一聲,桌上放了吃的。
走近實驗室,自動玻璃門朝兩邊打開。
未走進去,程彌先瞥見旁邊一個房間。
餘光里餘暉吸引她看過去。
實驗室旁邊的房間,門扉輕開一條小縫,夕陽漏在地面。
像是某次主人外出,急匆匆未關門。
實驗室樓層程彌不算少來,但從未注意過這個房間,也沒見司庭衍來過。
不是很起眼。
房門沒關好,程彌走過去,想把門帶上。
她來到門前,手放上門把。
臨關門,目光無意間經過門內。
只是隨意晃過,還沒來得及看仔細。
視線卻像有條件反射,對曾經深入過身體里的綿麻針觸敏感,已經先被什麼東西刺中。
程彌轉開的視線,重新移回房裡。
小時候她送司庭衍的那個變形金剛,照舊被他放在壁柜上。
變形金剛已經有些年頭,塑料失去光澤。
掉漆的地方,一處都沒增添,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程彌看著變形金剛,空氣安靜兩秒后,她推開了門。
房間里,落日西斜進方格玻璃窗,壁櫃貼牆而立,夕陽染橙了實木。
也昏黃了空氣。
司庭衍強迫症跟以前一樣,東西收拾得很整齊,也比程彌想象的多。
他的秘密沉默靜謐立在這座房間里。
漸漸現形,被程彌窺探。
程彌看到了很多東西。
關於她的東西。
她當初轉學初到奉洵,某天突然失蹤的銘牌。
她十八歲的班級和姓名,現在好好被他藏在這裡。
——高三(四)班,程彌。
對於這塊銘牌,程彌在腦海里翻找出跟它和司庭衍都有關的記憶。
她記得,她銘牌不見的那天早上,身為值勤生的司庭衍也沒戴銘牌。
然後把自己名字跟她一樣記在了記名板上,跟她一起被教導主任罰去操場跑一千米。
這裡放著的不僅這塊銘牌,還有她幫他抄了黑板上作業在上面的試卷。
這張試卷程彌對它印象也極其深刻。
她為了追司庭衍,第一次到他教室等他放學。
司庭衍不在教室,她坐他座位上等他,幫他抄了黑板上作業在試卷上。
當時她拿給司庭衍,司庭衍看起來不領情。
背地裡卻偷偷藏起,一藏至今。
除此之外,還有她為了搭訕,學他那不太好看的字跡,擅自幫他做好的化學試卷。
她高中拍的那本GR雜誌,她的學生一寸照。
……
這些大多都是被程彌隨手扔棄在角落的東西。
全被司庭衍當寶一樣藏起來了。
每一樣平平無奇的東西,都以程彌之名,被他默默駐放進他生命里。
房間瀰漫滿夕陽,這裡每一處空氣,都是司庭衍呼吸過的。
可全都是她氣息。
程彌站在房間中央,呼吸進心口的氧氣,司庭衍的氣息所剩無幾。
悶得快喘不過氣。
她目光緩轉在這個房間里,下一秒,被放在角落的電腦吸引。
是司庭衍高中放在房間里的那台台式電腦。
台式電腦笨重龐大,顯示器外殼右邊,用2B鉛筆塗畫著幾道潦草線條。
圖形半個巴掌大,是司庭衍的側臉漫畫人頭像。
寥寥幾筆,碎劉海,長睫,鼻樑,鼻尖,勾勒出他精緻側臉的簡約線條。
是以前程彌在司庭衍房間做作業,走神時照著他側臉亂塗亂畫的。
因為她在上面畫了東西,所以這台落後又笨重的電腦一直被他帶在身邊么。
之前有一次,程彌想開他電腦打遊戲,司庭衍死活不讓。
後來她在他這台電腦上查過資料,打過遊戲,沒看見什麼東西,便沒去深想。
現在想都不用想,當時他不讓她開電腦,肯定是屏幕上有什麼。
電腦里肯定有關於她的東西。
而她想知道。
程彌離開原地,走過去,打開了主機。
台式電腦顯示器運作,屏幕由黑色漸漸轉亮。
圈圈打轉,不過幾秒,進入桌面。
桌面是一張黑色壁紙,軟體寥寥無幾,只兩個遊戲軟體。
是程彌當年玩的遊戲。
許是沒想過她還會再碰這台電腦,司庭衍沒有藏起他那些可能讓光畏懼的黑色。
程彌沒見過的一個文件,安安靜靜躺在桌面上。
文檔沒有名稱,只有一個符號,句號。
程彌滑鼠移到這個文件上,雙擊。
文件被打開,屏幕空白一秒后,顯示出文件夾里的東西。
即使知道可能會看到和自己有關的東西,但程彌還是一怔。
司庭衍存著很多她的照片。
她在嘉城生活上學,沒來奉洵認識他之前,做某個女裝品牌的專屬模特,拍的一些硬照。
很多。有些程彌甚至已經沒有印象拍過。
往下滑,沒等她回神,握著滑鼠的手滯頓一下。
游標停留的地方,是那套使她走紅成網紅的夕陽天台圖。
這套頭像圖,比她做女裝品牌模特拍的硬照還要早。
司庭衍早已偷偷看了她很久,在她來到奉洵,住進他家之前。
當時不讓她看電腦,是因為怕她知道。
他早就喜歡她,看著她,變態地藏著有關她的一切,會因此害怕他嗎。
程彌視線停在那套圖上,猜測之際,覺得視線落在上面的那張照片有點眼熟。
自己這套圖她很少回看,對它的熟悉度,還沒有對司庭衍的頭像照片深。
所以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盯著的這張照片的某一角,跟司庭衍用了很多年的頭像很像。
程彌拿出了手機。
她打開置頂對話,點開司庭衍頭像。
司庭衍的頭像,是放在地上的一罐可樂,瓶身上面還泛著水珠。
她這組在傍晚天台上拍的照片里,地上就放著一罐冰可樂。
她喝了幾口的可樂。
瓶口處還沾了點她的口紅印。
司庭衍的頭像,跟她照片角落裡那罐可樂。
底下的粗糲水泥地面、瓶身角度、水珠位置、不明顯的口紅印,全都一模一樣。
這罐可樂絲毫不起眼,口紅不仔細也看不出,以往程彌看司庭衍頭像,才完全沒發現過他的頭像就是她這套圖裡某一張照片的一角。
程彌認識司庭衍的時候,他頭像就是這罐可樂了。
甚至不知道在此多久前,就已經用著這張頭像了。
程彌看著司庭衍的頭像,情緒複雜,酸澀感最濃。
司庭衍頭像旁邊的昵稱,很快也引起了程彌注意。
程彌從加上司庭衍好友開始,他的昵稱一直是S,很多年一直沒變過。
直到兩個多月前,某天他昵稱突然變了,是一個字母,T。
兩個多月前,正值司庭衍學成歸國,他們矛盾未消,折磨著彼此的時候。
司庭衍改昵稱那天,正是她跟他生氣摔壞手機那天。
程彌已有預感,四處張望房間里,可沒有看到她想找的那個東西。
看他壁櫃,翻他隨手放在桌上的一沓書。
最後在拉開書桌抽屜時,手登時一頓。
那次首映禮,她誤會他跟戚紜淼關係,生他氣摔他面前的那部手機。
被司庭衍端端正正放在書桌抽屜里。
當時碎裂成蛛絲的手機屏幕,早已經完好無損,被他修好。
程彌拿出手機,按下,鎖屏解開。
跳出這個手機鎖屏前,司庭衍看的界面。
屏幕上是她的手機通訊錄,顯示著他手機號碼的聯繫人頁面。
她給他的備註,只有一個字,婷。
程彌鼻尖微微泛酸。
司庭衍大抵是不喜歡婷這個字的。
但因為她給他的備註這麼叫他,他把昵稱改成了T。
他應該知道了,她已經知道他們小時候在孤兒院的事。
應該知道,她早已認出他以前房間里那個變形金剛是她送給他的了。
程彌把目光放去了壁櫃里的變形金剛上。
當時七歲的她從沒想過,她送出的變形金剛,那個脾氣不好,不愛理她的五歲的弟弟,會這麼喜歡她送的禮物,會把它帶在身邊這麼久。
壁櫃在旁邊,她抬起手,把變形金剛拿了下來。
摩挲她刻在上面有點稚嫩的兩個字體。
婷婷。
想起司庭衍五歲時那張稚嫩白皙的臉,程彌在滿心酸澀里,慢慢彎了點唇角。
指尖照舊在婷婷這兩個字上徘徊。
漸漸的,程彌盯著這兩個字,唇角的弧度慢慢回落。
半個月前,厲執禹在她病房裡說的沒被她放心上的話,也在這一刻,重重砸回她腦海里。
厲執禹說,司庭衍從小學書法,字寫得很好看。
程彌眼瞳里的情緒,漸漸被震驚和不可置信取代。
從進入這個房間開始,司庭衍每一處病態執拗的秘密,都在將程彌擊碎。
心臟已如一面岌岌可危快要破碎的玻璃。
受波及,指尖也輕輕發顫。
她掏出了自己大衣里的手機,情怯一般,兩秒后,才翻轉過手機背面。
手機殼裡夾著司庭衍字不太好看的紙條。
上面「她」字的「女」字旁。
跟變形金剛上「婷婷」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體的「女」字旁。
字體的筆鋒走向一模一樣。
司庭衍的字,是學程彌七歲時,刻在變形金剛上的「婷婷」兩個字字體。
程彌心臟那面碎玻璃徹底坍塌。
晶瑩碎渣濺向四處,濺進她血液,鑽破她皮肉。
司庭衍的喜歡,不會管對方對他付出與否,只認他自己喜歡。
程彌呼吸不太通暢,深吸一口氣。
眼眶通紅,緊緊握著變形金剛,苦苦支撐住快要支離破碎的身體。
房間里光線越來越黯淡。
夕陽快燃盡,在藍黑夜色里,拖曳著快枯死的紅芒。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敲門聲打破這方死寂。
是史敏敬,他從隔壁實驗室出來了。
史敏敬從實驗室出來,看旁邊房間門開著,估摸著程彌在這裡面,便走到門前。
程彌果然在。
他敲門,告訴程彌:「程彌,我要走了啊,跟你說一聲。」
天色還未全暗,殘存一點亮色,足以讓人眼睛視物。
史敏敬隨意環視了一下屋內,眉間蹙起了不解:「司庭衍怎麼回事兒?在國外房子自帶雜物間就算了,怎麼回國家裡也要弄個雜物間?」
他這話說完,程彌背後微僵。
然後,她又深吸了一口氣,轉回頭,看向史敏敬。
問:「他在國外也有這麼一個房間?」
史敏敬沒看清她臉上情緒,說:「何止,我還嘲笑過他呢,我們在國外那會兒,他搗鼓機器人那實驗室旁邊就是卧室,他不睡卧室,天天跑樓上那雜物間睡,經常擱那裡面一待就是一晚上,我尋思著卧室就在實驗室旁邊——」
話沒說完,史敏敬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
微弱光線里,他看到了程彌面對他平靜的神色下,胸口似乎在艱難憋換呼吸。
他的話像是刺到了程彌。
沒等史敏敬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程彌終於沒忍住,眼眶滾下一滴淚。
史敏敬驚怔,看程彌突然哭了,手忙腳亂同時想上前詢問。
「沒事。」
程彌壓制住胸口翻湧的情緒,轉過頭,聲音正常。
這句沒事,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沒事。
是她不需要安慰,想一個人獨處。
史敏敬聽懂她意思了,邁出一步的腳,收住了。
而後問她:「需要給你空間嗎?」
程彌點了下頭。
幾秒后,房間內重歸寂靜。
黃昏散盡,夜幕徹底降臨。
隨著最後一絲黑色降落,萬物沉寂,程彌沉底進這座囚籠。
這裡鎖禁著司庭衍病態扭曲的愛意。
他自縛了一座囚籠。
——
凌晨零點。
一個需要轉機兩趟的國際航班在首都起飛。
程彌乘坐國內航班,從首都機場出發。
這趟國際航班在國內轉機一次,三個小時后落地南方的一座城市。
在這座城市的酒店短暫休息一晚,隔日中午,程彌出發去機場。
辦理好登機手續,在航站樓臨登機前,她接到了蔣茗洲的電話。
今天程彌新歌發行。
中午十二點,一首《特症》,遍布全網。
作詞,作曲,歌手,三欄都是程彌的名字。
這首歌寫於前年的十一月八日,司庭衍在國外留學第四年的生日。
是程彌給司庭衍準備的一份禮物。
當時司庭衍還沒回國,在國外上學。
程彌在十一月八日的零點給他點起蛋糕蠟燭。
而後一夜沒睡,躺靠在陽台躺椅里,在滿城沉睡里一字一音寫下了這首歌。
程彌那年大二,已經決定好下一年大三出國做交換生,去找司庭衍。
只不過司庭衍比她先回來了。
而她這首歌當時也沒如期發行,發歌過程中出了點問題,便被暫時擱置。
現在順利發行了。
這座城市有艷陽天。
飛機起飛,程彌耳機里放著《特症》。
「搭上夜的車無意闖赴美夢,
撞見神明精奏的詩頌,
只偷一眼春心蠢動,
點支煙卻不及你嗆我眼深,
煙唇對坐缺氧親吻,
做對昏醫共生,
不愈這特症,
你不是飛蛾撲火,
我殉身遁入黑暗同你惹禍,
與你孤宙里陷落,
愛至驚天動地起焰火,
浪倒灌星河墜落,
偎熱永恆在宇宙殘存的體溫里,
心臟長了你姓名,
你瞳孔解我的癮。」
機艙外,飛機闖入了一個藍色世界。
海天一色,無邊湛藍涌動著粼光,白雲如飛鳥群掠過境。
程彌對司庭衍的告白,振翅在六千米高空。
飛向他的所在地。
——
飛機越跨大洋,途經兩個國家,掠過無數城市,最後降落在西半球。
航班時長累計三十多個小時。
到達這座城市上空,繁華燈火漸漸閉眼,城市已經陷入沉睡。
程彌下了飛機,城市遭低溫侵襲,空氣凍到人渾身結冰。
程彌卻不覺得。
從踏上這片他在的陸地,和他共呼吸一片空氣,血液里躁動都被喚起回應。
從心臟開始復甦,蔓延至四肢百骸,渾身都發燙。
雪落下肩頭,程彌拖上行李箱,離開機場,趕往醫院。
只想著去見他,快點見到他。
零度以下的氣溫,黑天里雪花紛灑,覆蓋上斑斕大地,視野一片白茫茫。
街道人車稀寥到寂靜,樓房被染白頭,擁攘在這個冬天裡。
從機場到醫院,車窗外,發白的街景流水一般往後倒退。
程彌靠坐在車後座,腦後束了高發,雪色映襯下,精緻五官凝一層冷色。
體內卻不是天寒地凍。
時間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似焦灼啃咬上她心臟。
程彌視線落在窗外,計程車駛過的建築,街道,她都熟稔於心。
景色和她想象的相差無幾。
她甚至知道接下來計程車要駛進哪條路。
從厲執禹告訴她司庭衍在哪個醫院那一刻開始,從機場到醫院的路線,她查看一遍遍,已經眼熟到能默背。
車穿行在夜晚,駛過無數條雪街。
最後剎停在程彌心潮卷涌的目的地。
隔著一扇車窗,醫院大樓龐大璀璨,近在遲尺。
他就在這裡。
程彌沒有一絲停頓,伸手推開車門。
下車冷風裹挾雪粒撲面而來,身體被冷氣溫包圍,鼻尖氣息都快冰凍。
一路熨燙的心臟卻愈發發燙。
滿腔心火都在急涌著想看到他。
牽引著她一刻不停往醫院走。
雪地廣袤無垠,立著璨火高樓,樹著枯枝灰杈。
程彌一身黑色大衣,黑色長靴,推著行李箱朝醫院大門走去。
世界很寂靜,寂靜到只有她這身黑色,行走在這滿地白色里。
可她並不孤獨。
在她走向醫院大門,還沒走近門口的同時。
醫院大門走出來人影。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被身後的人推著走出醫院。
雪花紛揚在程彌面前,視野模糊不清。
視線觸及某個模糊的輪廓,只一眼,她某根已緊繃兩月的神經被挑動。
腳步被驚怔牽扯住,眼睛緊望著那處。
輪椅上的男人,一身黑衣大衣,肩身筆挺。
他身後男人推著輪椅,身後跟著兩個推行李的人。
像是要離開醫院,馬上要去什麼地方。
程彌所在位置不顯眼,對方並沒看見她。
距離在縮近,雙方在靠近。
模糊五官在漸漸清晰,不明神情也在漸漸明晰。
然後,他們走到了雪下。
坐著輪椅的人面容徹底清晰。
司庭衍坐在輪椅上,身姿筆挺頎長。
黑色大衣禁束無數情緒,臉色冷淡,白皙到如凝一層病態冷冰。
他並未抬起那雙黑色眼睛,略微低眸,不知在看手機里什麼。
司庭衍沒有看到她。
七十多天。
七十多天她沒見到他。
從火光爆炸,和他近乎生離死別那一刻開始。
風吹過她發尾,吹酸她眼角。
程彌看著他,眼眶漸漸紅了,鼻尖也泛酸。
時間只流逝過一秒。
程彌手握在行李箱拉杆上,唇角漾起一點笑意,出聲。
「司庭衍。」
程彌以為司庭衍會聽到的。
可她叫他的名字,卻像無形消弭在這場大雪裡。
不遠處,輪椅上的司庭衍依舊低著眸,並未察覺她叫他。
但是——
程彌叫出司庭衍名字那一刻,推著司庭衍輪椅的厲執禹,應聲抬頭。
看見她,厲執禹眼裡閃過驚詫。
她才剛出院,立馬跨洋過海找到這裡來了,讓厲執禹吃驚。
程彌叫司庭衍名字,司庭衍沒聽到,厲執禹聽到了。
她看著司庭衍,已經預感到什麼,眼睫輕顫了顫。
厲執禹看程彌眼睛,就知道她意識到了,他沒有隱瞞,抬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
雙方距離不是很遠,但厲執禹沒惹大動靜驚擾司庭衍,只用唇形說了兩個字。
「暫時。」
程彌看懂了。
厲執禹說,司庭衍的耳朵暫時聽不到。
耳朵聽不到。
他們出事那場車禍情況很慘烈,程彌自知司庭衍不可能完全沒事,現在能平安,已經是最大的幸運。
可得知他聽力暫時缺失,酸澀還是在那一瞬間湧上心頭。
厲執禹剛停下,司庭衍又聽不見,還在看著手機,沒發現她。
程彌正欲走過去,忽然注意到司庭衍的手機屏幕。
手機屏幕發亮,上面是一個聽歌軟體。
屏幕正中央,轉動著一個白色色調的封面。
這個封面程彌再熟悉不過,這兩天在飛機上,她已看過它轉動了無數遍。
是她寫給司庭衍那首歌的封面。
從剛才從醫院裡出來,直到現在,他還一直在看著手機。
程彌鼻尖難禁冷意,略微發紅。
但沒等心房這波酸澀還沒下去,下一秒,另一波已經湧上。
程彌看見司庭衍右耳上戴了耳機。
即使音量滿格,他也聽不到她聲音的耳機。
程彌呼吸都快要不通暢。
雪地白茫茫。
司庭衍就那麼孤獨又安靜地坐在輪椅里看著她的歌。
程彌知道,這對司庭衍來說,是她第一次跟他真正意義上的告白。
可他什麼都聽不到。
戴著耳機妄想聽清。
明明什麼都聽不到。
程彌垂在身側的指尖輕顫了顫。
幾秒后,司庭衍像是有所察覺,抬起了眼。
和程彌視線正正對上。
司庭衍黑色瞳眸看著她。
程彌亦緊緊回視。
風都像靜止,世界寂靜無聲,雪飄落在他們對視里。
熱烈脫腔,一個眼神,能融化冰凍天地。
——
厲執禹走了,走進附近一家店,給他們兩個留出了空間。
程彌手機傳來訊息,是厲執禹發給她的,告訴她司庭衍傷勢的簡訊。
[車禍那天情況有點複雜,鄭弘凱的車肇事後爆炸了,司庭衍車離得太近,受了點波及。]
[別太擔心,聽力好好治療能恢復。]
[已經聯繫好國內這方面的醫生,因為司庭衍想回國。]
[他剛醒不久,身體還不方便走動,所以暫時得坐輪椅。]
[我們今天也準備回國了,早晨六點的飛機。]
——
司庭衍剛醒不久,便要回國。
但這一次,程彌比他先一步,先來找他了。
程彌黑靴踩在雪地上,朝司庭衍走去。
司庭衍臉側蒼白如薄紙,溺浸在這寒涼白色里,幾乎快合二為一。
他看著她靠近。
程彌來到他面前,俯下身,視線與他平齊。
而後看向他唇,抬手,覆上他頸后,將他拉向自己。
熱吻落向他雙唇。
萬物都為他們屏住聲息,周圍安靜到像陸地陷落,剩他們這座島嶼。
只有從耳機漏出的細微聲響。
「你不是飛蛾撲火,
我殉身遁入黑暗同你惹禍,
與你孤宙里陷落,
愛至驚天動地起焰火,
浪倒灌星河墜落,
偎熱永恆在宇宙殘存的體溫里。」
程彌對司庭衍的告白,繾綣在他們這場熱吻里。
程彌稍離司庭衍雙唇,卻沒退後。
額頭貼上他額頭,鼻尖碰著他鼻尖。
司庭衍五官天生冷相,神情冷靜,沒有委屈,沒有難過。
只是安靜地跟程彌說了一句話。
「我聽不到。」
他聽不到她說給他的表白。
程彌心尖發酸,指節覆在他頸后,呼吸里熱氣氤氳。
「以後你會聽到一千遍,一萬遍,無數遍。」
刺在胸口的紋身,傷口還灼痛著,她心臟上跳動他名字。
因為她會用她這輩子,往後無數個日子來告訴司庭衍。
「我真的特別愛你。」
司庭衍跟她說過,他這輩子在她這裡,就走到頭了。
而她的這輩子,也只肯停在他這裡了。
……
狐狸叼住玫瑰,奔飛過星穹。
驚落滿海面的月光和星隕。
玫瑰浸一身月暈,漆紅槍身已上膛。
我湊吻上你槍口,心房迸射滿你槍火銀星,獻祭你瞳孔我最熱烈模樣。
為你跳動的心臟不死在一千零一年後的大地上。
直至地老天荒萬物毀滅,也不會萬籟俱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