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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恰便似桃片逐雪濤

  冬的最後一個晚上,仍是冷得徹骨。


  上元佳節,本是他們和喜班生意最好的時候,因近來發生了這麽多事兒,得罪了乾安城的顯貴,好些個老板見著他家都繞著走。


  何老板也好久沒露麵了,聽他被人縱火燒了家,落魄救出一箱家當,慌亂逃離了這座城。


  不知到底是鄭少臣做的,還是楊義崢做的,無從考證。


  秋筱桐聽得這件事,心內歉意,知道都是自己連累了他。


  桃鈴完全融入了他們,當牛做馬,什麽事都包攬了。塵歸時常心疼她,要幫個手,也總被趕走。


  “你們這哥倆,一生一旦,好好練嗓子最重要!”


  可是秋塵歸是真的不想唱戲了,旦也好,生也好,都不想唱了。


  養身子的這段時間,漸漸倦怠,慢慢露出男人的慵懶。


  桃鈴見了心覺可惜,不知從哪裏搬回來一麵大鏡子,杵在秋塵歸房間裏,逼他自己看看。


  “我這不是挺好?”他笑。


  是真的覺得好,男人就該這樣,有些肉,有些臃腫,沒那麽媚氣。


  “好什麽!之前的你多好,風華絕代!現在這樣,活像是……”


  活像是青樓裏油膩讓人惡心的嫖客。


  她從良了,怎麽還總是想著那些嫖客。


  桃鈴垂了眼,神情失落,不再管他。


  他以為是自己這樣不求上進惹了她失望,翻箱倒櫃找出那些戲服,剛一碰手,驀地便想吐,趕緊地又塞回去了。


  而秋筱桐卻不同,他一心想重新唱戲,他生來就是在戲班子的,打聽著看著,已經不知道離開戲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了。


  腰和腿都留下了沒法挽救的傷,扮上相,按著平時那樣踏出步,耍扇子。


  全然沒了原來的風韻。


  柳靈均看著,也心疼,勸他再歇歇,等全好了再練。


  “好不了啦!”他打著哈哈。


  扶著腰走到自己置放行頭的寶貝箱子麵前,從裏麵取出一隻蒙著黃色綢布的長條形匣子,雙手捧著,遞給他。


  柳靈均不解,依著他的意思打開,裏麵是一把嶄新的,從未動過的聚骨扇。


  “之前還在京城的時候,有幸去給老佛爺唱戲,得了她老人家喜歡,便賞了這把扇子。”


  “那可是寶貝啊!”生怕弄壞了,趕緊地把蓋子合上。


  “什麽寶貝,在台上,生手裏耍著的,才是寶貝。如今我殘了,什麽都不是了,這就成了廢物。”


  柳靈均不忍多什麽,多了都是痛。


  他愛不釋手,忍不住又打開,撫了又撫,看了又看。


  “就給你吧。”


  “什麽?”


  “這把扇子我就送給你了。”


  “那可不行!這可是你的寶貝!”他急忙遞回去。


  “你聽我!”秋筱桐靠在他的箱子上,箱子實已斑駁,能看出跟著他四處走穴留下的痕跡。


  “以後這和喜班,就你幫著撐住了。”


  “我不行!”


  “你放心,我把我會的,都教給你。”


  “我沒這個本事……”著放下了手裏的匣子,“而且我是個讀書人,教書先生,能養家糊口過日子就行了。”


  柳靈均有些慌張,話時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我想起來家中還有事,先……先走了。”


  仿佛像逃離地獄一般,急著就走了。


  原來是葉公好龍。


  到頭來一切還得靠自己,別人都是看客。


  他拿起匣子,拂去柳靈均留下的手指印,又心翼翼放回了箱子裏。


  隻有這箱子,才是自己的知己。


  冷雲仍沒什麽消息。


  日子還是要過的,一直沒生意,總有一要揭不開鍋。


  日落蕭條,別的戲班都陸陸續續回來,拿著一掙得的銀錢,妝還沒卸就商量著等會兒是去喝花酒還是去碰運氣賭上一把。


  秋筱桐搬了個椅子坐在門前,捧一隻壺在手裏,聽著不遠處的喧囂嬉笑,心裏揪著疼。


  這樣的日子,好像死了。


  “秋老板在嗎?”忽而有人喚道。


  好久沒人喊他秋老板了,聽著有些生耳,卻忍不住激動。


  “喲,爺是打哪家來?”一瞬間又恢複到了過去。


  “我是城北張家府的,老太太過大壽,點了名要聽你哥兒倆的戲,別人都不成。戲碼你們自己選,老太太了,甭管唱什麽她都愛聽!”


  “好好!”竟還有人記著他們!他們沒死,他們還活著!


  “下月初八,好日子!秋老板放心,酬勞好商量!咱張家府還能出手氣不成?”


  “好好,都聽爺的!”


  有人請,心裏自然樂,可送走了這位爺,稍作冷靜,卻覺得奇怪了。


  張家府,從也沒聽過。


  “師哥,我以後都不唱了,明兒我去看看,有沒有哪家招打雜夥計的。”他徹底要回歸俗人了。


  秋筱桐嘴唇有些顫,搓著手,不知所措,可憐又無助。


  “塵歸,就算師哥求你了!”他巴巴看著他。


  “師哥我……”


  “這麽多年,我從沒求過你,隻這一次,你就陪我這一次。如果失了這一次機會,那我……”


  不如死了好。


  戲台子才是他的全部,其他都隻是過眼雲煙。


  台下他們是師哥師弟,台上是眷侶情人,都分舍不開,誰少了誰,好像都不能完整了。


  秋塵歸又重新穿上旦的戲服,畫上油彩,盤起頭發,選一套蝴蝶點鑽頭麵。扮好了,往鏡子前麵一站。


  鏡子裏還是那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媚眼斜飛,水袖拂麵。


  性別一下子又亂了。


  不過是男人還是女人,又有什麽重要的。


  “恰便似桃片逐雪濤,柳絮隨風飄。袖掩春風麵,黃昏出漢朝。蕭條,滿被塵無人掃。寂寥,花開……咳咳……”


  生疏了,嗓子沒原先亮了,許久沒練步子,走起來也沒了原先的風韻。


  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


  秋筱桐倒是樂嗬的很,喜滋滋哼著曲兒打理行頭。


  “這一套是《盤妻索妻》裏的梁玉書,這一套是《追魚》裏的張珍,這一套是《沙漠王子》裏的王子羅蘭……”瞥一眼師弟,仍裝扮做杜麗娘。


  “怎麽,還要唱《桃花扇》?人家老太太過壽,還是選些喜氣點的戲,別惹了她老人家不高興。”。


  “喜氣的,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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