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杳還沒琢磨好今的晚飯,明的早飯,覓秀就回來了。


  她帶著幾個仆婦廝和護院還有一車雜七雜八的東西,後頭又有人送來四條大黃狗,拴在宅子的照壁處。


  裏頭已經開始熱火朝地打掃了起來,寧杳在西廂房吃完了帶回來的肉包子,一邊轉化靈力溫養身體,一邊慢步出門到外頭曬太陽。


  大黃狗才剛來還不認人,一聽見輕緩的腳步聲便汪汪汪地大叫起來,吠聲震,叫牆頭上停棲的雀鳥都打了個激靈。待它們見到一截紅裙灩灩的影子,更是躍起前肢齜著牙使勁兒地撲騰過來,把拴在石柱上拇指粗的粗麻繩子都崩得顫顫作響。


  還挺凶的。


  寧杳定定看了半晌,烏黑的眸子斂有微末的淺笑,她重新去屋裏拿了四個肉包子扔在地上,在它們撲過來的時候又快速退回到半尺遠處。


  大黃狗敏銳地嗅到肉餡兒的香味,警惕地盯著寧杳,少頃,才一嘴銜了,三兩下吞進了肚子裏。


  寧杳看它們不那麽暴躁了,才稍微走近了些,淩空抬手,渡了幾分靈力過去。


  大黃狗本來正衝著她汪汪叫,卻突然感到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往身體裏鑽,它們立時是又驚恐又焦躁,再度凶狠地狂吠了起來,一時引得外頭來往的路人支頭探腦,恨不得破開大門來看看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寧杳也不急,把食物轉化來的靈力盡數給了它們。


  靈力在經脈遊走猶如溫水漫溢,四肢百骸都處在一種奇特的境地裏,四條大黃狗呆了呆,竟反常地慢慢安靜下來,喉間不停地發出舒服的輕喘聲,大約知道這是好東西,到最後更是不由自主地衝寧杳搖起了尾巴。


  寧杳這才近前去,蹲在大黃狗旁邊,道:“以後你們就叫大黃,二黃,三黃,四黃。”


  四條大狗排排坐,一個接著一個汪汪汪。


  寧杳很滿意,伸手拍了拍大黃的狗頭。


  郡王妃不會輕易放過她,那邊多半會暗裏派人過來下殺手,為確保萬無一失,肯定會挑身手不錯的,兩個護院是攔不住的,再多請些人也不一定能信得過。她又暫時無法修煉,身弱體虛,更加不是對手。


  四個黃體格好又凶悍,以靈力與它們養身鍛體,短時間內一打四不行,四打一卻不是問題,還能出其不意。


  今日劉媽媽母子與二夫人拐賣王府姐的事發,最近三兩郡王妃的注意力與心思多半會放在重新整頓王府和收攏內權上,暫時不會有所動作,這些時間夠她好好調|教四個黃了。


  寧杳低聲,“要乖啊。”


  四條大黃狗看向她,又叫了兩聲。


  ……


  落日黃昏,餘暉燦燦。


  宅子已經清掃完大半,扶琂被安置在後房,有專人照看,寧杳隻過去晃悠了一圈。


  本就是名義上的丈夫,實際上的陌生人,都是不相熟的,日常所需不虧待就是了,叫她如何多盡心,還不如去照看四個黃呢,好歹四個黃還能賣萌能幹架,能到處撒丫子玩兒。


  “你專心照顧好他就是了,若有什麽需要直接找覓秀。”


  寧杳跟廝了句,就回了自己的房裏。


  覓秀雖話少,但辦事極為牢靠。


  格窗花璅,木床紗帳,高腳幾上銅爐熏香嫋嫋,各處皆好,也像那麽回事兒。


  晚飯是在屋裏用的,擺了好幾個碗碟,野菌姑肉丸湯鮮美,拌春筍爽口脆滑,清蒸魚鮮香軟嫩,雖比不上郡王府的大廚手藝,卻也有番家常菜的特殊風味兒。

  寧杳用完晚飯就去找四個黃,送完靈力才洗漱上床。


  連著三日寧杳都沒踏出過扶家宅子一步,除了裁剪黑布,重新給房裏添置東西外,一心一意鍛煉大黃狗。


  她見縫插針的靈力輸送,效果異常顯著。


  四個黃原本幹枯繁亂的皮毛,逐漸變得油光水亮的,觸手軟得像上好的緞子一般。精氣神也越是好了,昂著頭威風凜凜,動作起來身手矯捷,一躍能翻過矮牆去,隔壁家的大黑狗被追著打了一回,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來。


  饒是覓秀也忍不住:“每日吃的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怎麽變化這樣大,莫不是咱們宅子還是什麽不得了的風水寶地?”


  可她自己也不見變得水靈啊,難不成隻適合養狗,不適合養人?

  寧杳坐在藤椅上,吃了粒花生米,笑而不語。


  四個黃每見著她總要蹭過來圍著轉,它們有靈力排除體內雜汙,又有廝負責特意清洗,身上是皂膏的淡淡清香味兒,從頭到腳竟是比尋常人都妥當。


  寧杳的視線在它們身上掃過,隨手扔了指尖的花生米,尾巴尖兒上有撮黑毛的大黃一馬當先衝了出去,提腿仰頭,將的花生米穩穩頂在了鼻尖兒上,舌頭一卷就掃進了嘴裏。


  覓秀站在樹下,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詫異難以言表。


  她那日去買狗,也隻是隨便挑了挑,不拘品相種類,左右能叫喚能示警就成。賣狗的主人家這四條狗凶得很,好看家,她就買了,卻不想竟是這樣敏捷機靈。


  這樣的好狗,整個蘿州城怕是再找不出比得過的了,就是郡王府的相較之下也顯得憨了些。


  覓秀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慧眼識狗,撿了大便宜。


  寧杳可不知她在想什麽,輕輕鼓掌道:“大黃,你又進步了。”


  大黃在太陽底下高傲的像得勝凱旋的將軍,搖著尾巴穩步走回來,二黃三黃四黃幾個弟都給它主動讓道。


  寧杳渡了靈力給它作為鼓勵,待四個黃又在院子裏搖尾巴跳竹竿玩兒了,才拍拍手回屋裏歇息去。


  ……


  這晚上月明星稀,晚風蕩蕩。


  恒郡王府裏經了通狠狠的整頓,上上下下無論主子奴才無不謹慎心,就連晚間守夜丫頭呼吸出氣兒的聲音都比以往更低緩些。


  郡王妃對於他們的謹慎微樂見其成,卻又不耐看那副木訥的模樣,揮手讓人退出去,隻留了白露在旁。


  她散著長發,攬了身上的玉蓮錦繡披帛,又拿著鏡子端看自己的相貌,愛不釋手。


  活到這個年紀,她有權有勢又有錢,兒女也都長大成家各有出息,算來算去是什麽都不缺了。要一生的遺憾,那必然是逝去的青春與美貌,現在失而複得,她自是再珍愛不過。


  “人已經去東城了?”她好似不經意地問道。


  白露悄然收回落在郡王妃頭發上的視線,恭敬回道:“是,王妃放心,上回也是有劉媽媽不知事才會叫五夫人逃過一劫,此次定然萬無一失的。奴婢特意查探過,扶家宅子裏隻有兩個護院,四個廝,其餘皆是女眷,都成不了阻礙。”


  郡王妃唇角一掀,“那就等著消息吧。”


  白露心地點了桌燈,問道:“怕還有些時候,王妃不若先就寢了?”


  郡王妃頗有不舍地放下鏡子,揉了揉後腦勺,頷首道:“也好。這兩日頭暈昏昏的,也不知道怎麽的,明兒早些你叫大夫來看看。”


  白露應下,伺候郡王妃睡了。她站在簾幔外,過了會兒又偷偷掀起個縫兒,看著枕間黑發根處的一兩點隱蔽斑白,一顆心直往下沉。

  好似越來越嚴重了,怎麽辦……再下去也瞞不了了,王妃若是曉得這頭白發,怕不是得發了瘋。


  她緊咬著唇,一個顫栗,後背冷汗都濡濕了內衫。


  ……


  比起郡王妃暈頭淺眠,白露的心驚膽戰,寧杳一如既往的悠閑,裹著被子沾了枕頭睡得正香。


  這個時間點兒,長盈街各家各戶的燈都滅得差不多了,座座庭院皆籠罩在春日晚間安寂的夜色裏。


  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三人不請自來,貓兒般靈活輕巧地攀爬越過高牆,隱在一角等領頭的打了個手勢,轉瞬便齊齊沒入院中,直奔後房。


  扶家人少,到了夜裏也不像王府大院有侍衛巡邏值守。


  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暢通無阻到了地方。


  領頭的用刀戳破紗糊的格窗,取出細竹筒往屋裏徐徐吹入白色的迷煙。等那玩意兒散了,又在外貼耳細聽裏麵動靜,片刻才看向後麵兩人,點點頭聲道:“可以了。”


  三人這些年幹多了這樣的買賣,分工明確熟練得很,兩個警惕左右,一個執刀挑開內裏門閂,相繼悄步進去又輕手輕腳的合上。


  屋裏沒有點燈,隻是今晚月色實在明亮,習武之人又比普通人眼力好些,倒也看得清楚。他們一路往裏直奔拔步床,撥開帳子也不廢話,掀起繡了佛手花的茜色棉被,高抬臂膀,霎時利刃刀鋒冷光森森一片。


  三劍劃破空氣唰唰齊下,然卻沒有想象中割破血肉的噗嗤聲,而是砍在瓷枕上奇怪又刺耳的滋滋響。


  情況轉變出乎意料,幾個刺客俱是一愣,忙環顧四周,“人呢?!”


  這幾一直打地鋪睡在床底下的寧杳緩緩睜開眼,從被子裏伸出手,摸索了一陣,細指微微曲起輕輕一拽,解下了白日係在床腳上的銀絲線。


  早早就懸掛在門窗上的細密黑布齊齊騰地落了下來,像蔓延而來的層層陰雲三兩下就徹底吞沒了窗外清明的月光,整個屋子裏立時暗了下來,黑漆漆的一片。


  對視不見人麵,伸手不見五指。


  刺客三人驚然,知道這是早有準備,明顯等著甕中捉鱉,忙叫道:“不好!快走!快走!”


  嘴裏倒是得快,可四下無光不能視物,他們又不熟悉屋內擺置地形,隻能挪動前行,一時竟舉步艱難。


  寧杳聽著腳步動靜,喚道:“大黃,幹活兒了。”


  她話音剛落,四條大黃狗便從角落裏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


  狗在夜中的視物能力與聽力都比人強,再加上這幾以靈力鍛體煉神,時常練習,本事是愈上一層。


  四個黃對這間屋子的熟悉程度尤勝寧杳,它們盯著三個闖入的陌生刺客,輕車熟路地避開桌椅幾,一個接一個猛地衝了上去。


  大狗行動敏捷,而刺客三人在黑暗中摸瞎,你踩我一腳,我踩你兩下,揮劍的時候非但沒刺到狗,還把身邊的同夥給劃傷了。又或是動作間絆倒椅凳,摔個大馬趴。


  四個黃力氣大,下嘴狠,一時之間屋內痛呼驚叫與罵聲不絕於耳,亂成一團。


  等護院和歇在別處的覓秀聽見動靜提著燈推開門,三個刺客已經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夜行衣比乞丐穿的還破爛,身上也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四條大黃狗圍繞著三人,凶狠的注視著,眼中綠光幽幽,活像圍堵獵物的四匹野狼。

  覓秀看滿地狼藉又不見寧杳的影子,不禁愕然驚亂,忙往裏叫道:“夫人?夫人?”


  寧杳這才從床底下出來,取過架子上的淺紅色棠花披風,打著係帶應道:“我沒事,先叫人來帶大黃它們去洗洗,你們再把這三位不速之客拖到院子裏去。”


  覓秀見她安好,聞言定下心來。叫了大黃兩聲,便領著它們出去,等吩咐完廝細心照看後才快步回來。


  兩個護院已經將三刺客拽了出來,並排擺在外頭光溜溜的青石板上。


  “夫人,這是來行竊的賊人?您看是不是等亮送到官府去?”覓秀沉著臉有些後怕,卻也沒往別處想,隻以為是不長眼的賊人見他們新搬過來,想沾些便宜。


  護院也應道:“東城這邊最近是不大安寧,好幾戶失竊報官,不定是同一撥人。”


  寧杳搖搖頭,看著手裏的長劍,又踢了踢地上的匕首,“哪個賊偷兒行竊會帶這麽多兵刃利器?”


  “不是行竊,那是,”覓秀皺眉,兀地睜大眼,“行刺?!是、是誰?”


  寧杳笑了笑,目光清寒。


  她側過頭低下聲音,隻她二人可聞,“自然是王妃厚愛了。”


  覓秀麵上僵硬,“郡、王妃?”怎麽可能呢?

  她慌慌與寧杳對視了兩息,卻見那麵上表情全然不似在開玩笑,頓時驚得連退兩步,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當日夫人在正院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她還以為是夫人不滿郡王妃怠慢克扣西風院,故意編用來離開王府的托詞。


  可是為什麽?

  王妃為什麽要這麽做?

  難不成還真是因為所謂的舒顏丹嗎?


  “夫人,會不會是弄錯了?”覓秀張了張嘴,驚疑不定。


  寧杳也不與她多做解釋,轉眼看著地上的刺客,幹脆利落地手起劍落。


  頸間一涼,刺客驟然瞠目,血濺當場。


  覓秀再怎麽穩重也不過是個剛過十七的姑娘家,哪裏見過這些打打殺殺,當即一聲尖叫,驚得隔壁人家都亮起了燈燭。


  她震驚地看著地上被一劍割破的喉嚨和噴濺後汩汩冒出來的鮮血,像木頭樁子般愣愣地駐在原處,全身僵麻。


  駭然之下她結結巴巴開口道:“夫、夫人,你你……”


  寧杳恍若未聞,殺人者人恒殺之,既然敢來動手取命,自己也要有死的覺悟。


  反正已然知道是誰派來的,與其留著叫府衙裝模作樣的審訊,最後在郡王妃的粉飾下不了了之,還不如直接殺了。


  她又走到第二個第三個麵前,如法炮製。


  地上的青石板被染紅了大半,等三個刺客都咽了氣,寧杳才扔了劍,轉頭與護院道:“屍體不好處置,明日一早和這些刀劍匕首迷煙一起送到官府去,若他們問起怎麽死的,就刺客行凶纏鬥過程中自衛失手所致。若不依不饒,就叫他們直接來找我。”


  護院被嚇了一跳,忙應下話。


  寧杳凝視他們片刻,看他二人噤如寒蟬,才輕言道:“覓秀,記得叫人提水來把地上衝洗一遍,免得惹些蟲蟻。”完也不待她回聲兒,就先行緩緩走進了屋去。


  覓秀神色難辨,好半晌才低低應了,下一瞬又忍不住扭頭看向已經走上石階的人影。


  桌幾上的燈燭染著暈黃的光,朦朦朧朧地映在旖旎裙擺上,她一時竟然分辨不清那上頭到底是繡的海棠紅花,還是方才血色落下無意的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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