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神容被他抓著的手指動了一動,直覺他話中意味不同尋常,連語氣也輕了下來,難以置信地問:「何意?盧龍軍怎會沒有了?」
山宗手上用力,手掌緊緊包裹著她的手指:「我只能說這些,如今敵軍已至,追究這些也沒有用了。」
神容心中微怔,人已被他拉著繼續往前。
他只能說這些,這語氣,與他說起那份密旨時一樣,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
望薊山裡,坑洞附近已經聚集了數十位百夫長,正列隊等著。
大約他們也是收到了消息,偶爾人群里有幾聲有關來犯敵兵的討論,許多人眉頭緊鎖,有的口中還罵罵咧咧。
山宗帶著神容走過來,鬆開她手,低聲說:「在旁邊等我,別走遠。」
神容點頭,她從未親身經歷過戰事,這種時候只能聽他安排,在一棵樹下站定,看著他走去了那群百夫長當中,瞬間被人圍住。
她抬起頭,遠遠去看眼前那座望薊山。
只有這座山巋然如舊,不知世事瞬息萬變,外面已有十萬兵戈相指。
東來快步走至她身後,低聲詢問:「少主,可要著人報信國公府?」
神容搖頭:「不必,此時幽州全境戒嚴,帶信出去不妥,徒增府上擔憂罷了。你帶人留意望薊山地風,即便開戰,也要確保此山無事。」
東來稱是,聽她語氣平靜,悄悄看她臉色卻有些發白,目光就朝著不遠處正在安排應對的山宗,一如往常沒有多問,領命退去了。
神容看著前方,山宗手中直刀已經出鞘,泛著寒光的刀尖指在地上鋪開的一張地圖上,一步一步繞著地圖走動,寥寥數語,在場的百夫長就接連領命而動。
胡十一匆匆趕來時,正逢上雷大領命而走,在場已經沒剩幾人,幾乎這裡所有百夫長手上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他上前稟報:「頭兒,他們的先鋒開始接近了,果然往關口來了!」
山宗握緊刀,面沉如水:「領兵的是誰?」
胡十一罵:「藏頭露尾的一個王八羔子,掩在後方,不曾探到!不過探到他們挑著的旗幟上寫了『泥禮城』三個漢字,去他娘的泥禮城,如此囂張,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薊州陷落十幾載,城池也早已被契丹人強行改成契丹名泥禮城,他們一定是故意的,以漢文書寫其名而來,是刻意挑釁。
山宗換手持刀,一面下令:「由你帶人守在山中,隨時聽我安排。」
眼下張威領兵守著幽州城,胡十一後悔今早突發奇想跟他換了跟來這山裡了,因為關口一旦破開,幽州城就岌岌可危。本還想去支援他,聽到這命令撓了撓頭,只能按捺住了。
「我看他們來勢洶洶,頭兒可要變動對策?」
「不變,」山宗說:「他們一定會先行試探,按我方才命令,輪番調度應對,不要暴露兵力。」
胡十一方才可是親眼見了他們先鋒的勢頭,浩浩蕩蕩而來,根本絲毫不將關城放在眼裡一樣,不免有些憂慮:「肯定嗎,頭兒?」
「肯定,我已知道對方領兵的是誰。」
「誰啊?」他下意識問。
山宗冷笑一聲:「泥禮城,那就是如今佔據薊州的孫過折。」
胡十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驚訝道:「漢人?」
「契丹人,只不過有個漢名罷了。」
胡十一更詫異了:「頭兒你如此了解這契丹狗,莫非是與他交過手?」這些年不曾與關外開戰,他自然一無所知。
「沒錯,交過。」山宗說完就冷聲發話:「廢話少說,應戰!」
胡十一馬上打起精神,半句話不再多說,親自去傳訊布戰。
山宗此時才走到樹旁,神容還在那裡站著,直到此刻都很安靜,臉上也不見慌亂,儘管她已知道他手上僅僅只有兩萬人馬。
看到他過來,神容便將身上的披風又繫緊了些,先一步走到了他跟前:「你要去應戰,我留何處?」
她比自己想得還要配合。山宗指一下眼前的山:「你對山中熟悉,就留在這裡,若聽到戰鼓急擂,就找地方躲避,附近都有人守著,不要出山。」
神容明白他意思了,本也在意料之中:「不好對付是么?」
山宗看她一眼,沒有直言:「如果戰鼓沒有急擂,就說明抵擋住了,如果擂聲急切……」他話頓住,忽然一伸手,把她摟到身前。
神容撞入他胸膛,抬頭迎上他低下的眉眼,聽見他沉著聲說:「不管如何,先顧好自己,就算是像往常那樣再躲進山腹里一回,也要安然無恙。」
她點頭,沒來由地心口發緊:「我記住了。」
山宗鬆開手就走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多說一句,轉頭就看見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手裡的刀寒光朔朔,身形也凜凜如刀出了鞘。
……
漫長的關城起伏延綿,盤踞山間,護衛著整個幽州邊境。
山間連鳥都不再露頭,只剩下兵卒不斷地在四處奔走。
兩個時辰后,東來才回來,腳步迅疾,在樹下找到坐著的神容。
他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囊奉上給她,一邊小聲稟報:「屬下探完地風后,特地去了下關城附近,關外敵兵進攻關口了,不過攻來的人不多,每攻一番便被擊退了,已經攻了好幾番。」
神容拿著水囊,沒有喝,不知道山宗去了哪個地方的關城,是不是就是在關口處,因為離得遠,秋風也吹不進這深山,居然聽不到多少動靜。
但聽東來所言,說明山宗判斷得沒錯,那個叫孫過折的契丹將領,第一步果然是試探,被他算得分毫不差。
「地風如何?」神容問。
東來回:「地風平穩,應是當初少主去關外處理過的緣故。」
神容卻輕輕蹙了眉:「我只擔心關外的忽而攻來,目的里就有這座礦山。」
東來道:「看目前情形,他們眼裡只有關口,應是沖著幽州城而來。」
神容點了下頭,心裡依舊難以輕鬆,兩萬對陣十萬,對方又是有備而來,關城之後有幽州城,還有礦山,以少對多,很難面面俱全地顧及。
「過去很久了,少主該用些水糧了。」東來從懷裡取出剛剛自兵卒處拿來的軍糧,紙包著黑乎乎的肉乾,雙手遞過去。
神容強迫自己拿了一塊放進了嘴裡,知道此時保存體力的重要,沒人顧得上她了,她得自己顧好自己。
干硬的肉乾在嘴裡似乎如何也嚼不動一般,她卻小口吃得很細。
心裡是想靠這個來分個心,卻又總忍不住去想那男人的處境,甚至又忍不住去想他不知所蹤的盧龍軍……
忽然間,鼓聲乍起,急切如雷。
她頓時轉身看過去,周圍是緊握兵戈駐守的兵卒,遠處是隨風搖曳的樹影,頭頂不見天日,大片灰壓的雲往下墜,看不見那段關城,秋風呼嘯在高高的樹頂,那陣鼓聲始終急切未停。
「走。」她還記得山宗的交代,站起身,冷靜地往前走。
東來跟上她腳步,直到了坑洞口。
坑口守著幾個兵,見到神容過來,立即放好木梯。
神容踩著木梯往下,入坑洞迴避。
下面比平時要暗,坑壁上的火把已經燒滅了兩支,無人有空閑來換。
但這下方聽不見那遙遠又急切的鼓聲了。
東來跟下來后,快走幾步在前為神容開道。
到了坑道的岔口,神容停了:「不用走了,這裡夠深了。」
東來站定,小聲問:「少主可是在擔心?屬下可以再去上方探一探山使的消息。」
神容在半明半暗處站著,看不清神情:「不要妨礙他們作戰。」
幽深的坑洞里,忽然傳出一聲怪笑。
東來立即循聲拔刀防範。
這聲音,不是未申五是誰。
神容借著微弱的光亮看過去,他自岔口坑道里伸出蓬頭垢面的腦袋,連臉都看不清楚,只有左眼上的那道白疤最清楚。
「小美人也躲下來了,看來這回那狗東西是擋不住了!」未申五是半靠在這岔口邊的,人就那麼坐在地上,身子藏在黑洞洞的坑道里,只露出個腦袋,說完又怪笑,像個駭人的鬼影。
神容不想理睬他,刻意迴避開兩步,去聽上方的聲響。
那陣急切的鼓聲居然還在擂著。
坑道里,隱隱傳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混進了那陣鼓聲里,是未申五,他竟哼起小曲來了。
東來橫刀警告:「閉嘴。」
未申五呸一聲:「老子知道那狗東西快死了高興,哼個曲兒慶賀,你小子算什麼東西,敢管老子!」說著自顧自接著哼。
東來腳一動,被神容攔住:「等等。」
她走回去,聽著未申五哼的曲,一連兩遍,才聽清――
「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你怎麼會哼這個?」她不禁問。
未申五那駭人的腦袋又伸出來,怪聲笑:「老子怎麼不會,一個遍唱大江南北的破歌,會的人海了去了!小美人兒若喜歡,老子再給你哼一段兒?好慶賀你那不是東西的前夫快被殺了!」
說著又怪笑,喉嚨里怪聲像是鈍刀割破布一般破碎難聽。
神容只記得當初在關外,和山宗一起見到的那個瘋子哼過這個歌謠。在別人嘴裡聽來是期盼回歸故土的辛酸,在他口中卻只有嘲諷,再聽到他後半句,她聲便冷了:「縱然你與他有仇,他如今抗擊的就是佔據故城薊州的敵賊,你哼著這樣的歌謠,卻還咒他死?東來!」
東來頃刻上前,一腳踹了上去。
還要提起他再動手,未申五這回居然沒還擊,鎖鏈一拖,哐當一聲響,朝神容探身:「嚯,這麼說,這次來的是孫過折?」
東來手不禁停了一下,轉頭看神容。
不僅是未申五,岔道口裡,坑道深處,其他重犯的鎖鏈聲也響起,陸續其他人也貼近了過來,卻藏在黑暗中,只是一道一道蹲著的黑影。
神容微微蹙眉:「你還知道孫過折?」
「自然了,」未申五齜出森森利牙,狠聲道:「老子們跟姓山的有仇,跟那改姓孫的契丹王八更是有仇,倒希望他們一起去死乾淨了才好!」神容覺得他前言不搭后語,形如癲狂一般,想要細問,他卻又自顧自哼起歌來,還更大聲了,哼兩句又道:「小美人兒,怎樣,不喜歡老子再換一個香艷的給你唱!」
東來又一腳踹了上去。
就這一會兒功夫,神容忽而覺得不對,外面好似突然就安靜了,剛才示警的急鼓已經沒了。
她快步往坑道外走,洞口處一縷光照下來,她只下來這一會兒,上方天色卻已更灰暗一分。
走到坑洞口時,忽而聽到了急促而來的馬蹄聲。
她踩著木梯上去,看見坑口還站著兵卒,知道來的是自己人,放心出了坑洞。
一隻手伸過來,隔著衣袖托扶了她一把,神容站定就看過去,不是山宗。
是胡十一,他黝黑的臉上全是汗,肩背上還有血跡,不知道是自己傷裂開了,還是沾染了別人的。
神容聲不覺低了:「只有你回來?」
胡十一抹把汗:「頭兒還在抵擋,只不過換策略了,我奉命令回來防守。」
她暗暗鬆了口氣:「那情形如何?」
胡十一忽然一下磕巴了,先摸鼻子,又撓下巴:「不太好。」
神容回頭看了眼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已明白幾分:「你回來防守是來守這座山的,到底如何了?」
胡十一陡然一拍腿:「算了,就知道瞞不過你,那群狗賊已全力攻來,放了話,一夜就要拿下幽州!他奶奶的,城和金礦,他們都要!」
神容不禁捏緊手指,他們果然沖礦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