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少主,就穿這件去天壽節觀禮如何?」紫瑞捧著一身緋紅的軟綢襦裙送到神容面前。


  神容坐在房中,隨口應了一聲,並沒有看,似在沉思。


  紫瑞看了出來,想起她那日出去一趟回來后便時常這樣了,小聲提醒一句:「郎君已在外面等著了。」


  神容回了神,這才起身更衣:「就這個吧。」


  天壽節到了,今年要比去年熱鬧許多。據說為了慶賀國中太平,聖人准了幾個外邦進賀的舞樂伶人團在東市表演,整夜不歇,以示與民同歡,城中的高官權貴自然或多或少也會前去觀禮。


  她本已忘了這事,是長孫信提及,才記起來。


  紫瑞給她換上衣裙,收束起高腰,臂彎里挽上如水的輕紗。


  神容出了門,長孫信果然在門外站著,一襲月白軟袍,似已等了一會兒,看到她便道:「今日你總算不用找理由出去了。」


  神容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不用去了,山宗已經到了。


  天不過剛剛擦黑,大街上已經熱鬧非常,一盞一盞燈火提早懸挂了起來,城中如在白晝。


  至繁盛東市,四處都是穿梭的人流,連車馬也不得進,只能遠遠就停下。


  神容從車中下來,跟著長孫信穿過人流步行,還沒多遠就有人過來,笑容滿面地向長孫信見禮。


  是城中官宦人家,如今滿城皆知長孫家開礦立下大功,得到恩賞,自然多的是這種過來攀談結交的。


  長孫信一面堆著笑應付,一面手背在後面搖了搖,是怕神容嫌煩,讓她先行。


  神容見狀便帶著紫瑞和東來先行往前,經過街邊一間酒樓,忽見門前站著一身深黛袍衫、氣度翩翩的裴元嶺,領著兩三僕從在後,正朝她招手微笑。


  她走過去喚:「大表哥。」


  「我正等你。」裴元嶺抬手請她同行,一邊往前走,一邊指了一下旁邊的酒家:「我以往與崇君常來這裡,如今卻不知他如何了。」


  僕從護衛們在後擋著擁擠的人群,神容緩緩跟著他的腳步:「要讓大表哥失望了,我只知他已在長安,其餘一無所知。」


  裴元嶺看她一眼,嘆息:「我早懷疑他是身上背了事,畢竟當初也沒見他對你有哪裡不滿,忽就和離棄家,只是沒想到有這般嚴重,竟至於惹出帝王來查。你今日出來,是想在這些權貴當中聽聽風聲?」


  神容看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蹙了蹙眉:「恐怕不會有什麼消息。」


  帝王親審,結果也許只有帝王和他自己知道。


  「大表哥在與阿容說什麼消息?」正說著,長孫信追上來了。


  裴元嶺笑了笑:「沒什麼。」


  彼此說了幾句閑話,漸漸走到了一座寬闊的高台下。


  木搭的高台,大半人高,鋪著西域織毯,上方大多是衣著華服的顯貴,旁邊有僕從伺候,三五成群地站著閑談。


  四周燈火輝煌,各坊各街的百姓都湧來了,這高台原就是特地搭來給貴人們觀禮用的,免得他們受擠。


  裴家也有人在上面,神容已看見她堂姊長孫瀾,大約是怕冷,身上還披著件披風,端莊地站著,喚他們:「快上來。」


  裴元嶺當先拾階而上,與妻子說了兩句話,又搭著手,與其他熟悉的達官貴人們互相問候了一番,轉頭時長孫信和神容也一先一后登了上來。


  「阿容,回來這麼久怎麼也不見你人?」長孫瀾過來挽住神容的手,笑著問。


  神容只能說:「有些事忙。」


  剛說完,只聽街頭有人高聲叫了起來:「聖人現身了!聖人現身了!」


  神容一怔,轉頭看去,街上的人已陸續朝聲音來源方向涌去,甚至連這高台上的不少達官顯貴也去了。


  遠處市中一棟角樓上,欄前立著一排禁軍護衛,當中站著帝王年少清瘦的身影,明黃的衣袍在燈火下熠熠生輝,看不分明臉,只看見他親手點了一盞祈福的天燈,放飛上了天。


  而後有宮人舉著托盤奉上,他接了在手,抓著盤中東西抬手灑下,紛紛揚揚如雪的錢幣落了下來。


  下方擠著的人紛紛撿拾討彩,恭維祝賀,歡聲笑語。


  神容看著少年帝王在樓上做完了這些,站了片刻,很快就轉身離去了。


  他還能出來與民同慶,難道山宗的事已了?


  光是這般想著,她便止不住心中緊扯起來。


  帝王親手祈福之後,街頭街尾也接連升起了一片明亮的天燈。


  「阿容,快看那裡。」長孫瀾拍拍她手。


  神容心思尚在游移,隨口問:「看什麼?」


  對面一盞一盞祈福的天燈漂浮在半空,有的高有的低,下方連著繩,拴在地上的木樁上。


  長孫瀾笑道:「那些賣的燈啊,不知會不會有人送燈來,我聽聞近來母親已經給弟弟考慮婚事了,指不定會有人給他送。」


  送祈福的天燈來,若是青年男女間,那心照不宣,就是示好的意思。


  長孫信在旁聽到了,不自在地乾咳:「阿姊怎麼拿我說笑,我對那些才沒興緻。」


  說著悄悄瞄一眼神容。


  長孫瀾往那些達官貴人當中遞去一眼,笑道:「你自己看,打從你們上來,不知有多少家有女兒的貴胄朝你看了,你年齡也不小了,往後還要靠你繼承長孫家呢,怎能沒興緻?」


  長孫信捏捏眉心,有苦難言,瞟一眼神容道:「說不定是在看阿容呢。」


  長孫瀾想起之前山宗的事,有幾分悵惘,看一眼神容:「也是,如今長孫家聖眷正濃,阿容這裡,肯定也多的是未曾娶妻的兒郎家盯著。」


  神容淡淡說:「我肯定不行了。」


  長孫信不禁一愣:「什麼意思?」


  「不行便是不行。」


  裴元嶺站在長孫信身旁,也看了看神容,她身襲緋紅襦裙,燈火描摹眉目,整個人艷然奪目,確實有很多目光在看她。


  「確實,如今長孫家聖眷正濃。」他忽而道:「對某些人而言怕是難上加難了。」


  神容輕輕轉開眼,知道他在說誰。


  在如今家族最為榮光的之際,她卻想著那個被鎖入京最為落魄的人……


  長孫信聽出了一些,朝那頭的權貴們看去,正好見有人拿燈過來,打岔說:「叫阿姊瞧清楚,是個男子,肯定是給阿容的。」


  話剛說完,看見那人走近的身影,他不禁訝異:「二表弟?」


  裴少雍手裡提著盞燈走了過來,看著神容:「阿容,還以為你今日不會來了。」


  他顯然是剛到的,穿著便服,臉上還有被寒風吹出的微紅。


  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這些時日都未曾入宮是么?」


  裴少雍聽她開口就問這個,勉強笑了笑:「是。」


  他知道她去過官驛,但也沒說什麼,只當不知道。


  「宮裡……沒什麼事。」他接著說,又笑一下,忽而有了絲安慰的意味。


  宮裡什麼風聲也沒有,山宗被秘密來京中,結果或許不好。


  神容去看滿街燈火,輕聲說:「沒什麼事或許就是好事。」


  裴少雍無言一瞬,想起了手裡的燈,拎起來:「阿容,我取了盞燈來,叫人替你放了吧,權作祈福。」


  說完遞給了後方候著的小廝。


  一旁幾人都看著自己,他已留意到了,尤其是長孫信,眼神已有些驚愕。


  但對他自己而言,這是難得與神容相處的機會了。


  神容沒做聲,裴少雍看那小廝將燈放了出去,轉頭才發現她沒說話是因為眼睛早已看著街上。


  緊接著就見她越過自己走去了高台邊。


  對街筆行挨著酒肆,玩雜戲的聚集了一圈,混著拉胡琴的,人群里鑽出拍手的總角小兒,一道高壯身影自其間一閃而過。


  神容站在台邊看著,那好像是胡十一?


  「阿容!」長孫瀾忽然叫她。


  神容回頭,見她手指著天,抬頭看去,那盞裴少雍剛剛命人放了的燈已飛至半空,燈火卻不知何時已滅了一半,上升速度一下慢了。


  就連裴少雍都詫異地向上看了過去。


  緊接著一聲輕嘯劃過,燈下盛火的松脂盤應聲脫落,落入下方一人伸出去接的手中,似乎燈籠也破了,燈完全墜了下來。


  神容順著看去,街中洶湧人潮,那人一襲黑烈胡衣利落緊束,扔了松脂盤在地,馬靴踏滅余火,手上收起只小弩,交給後面站著的胡十一,又從胡十一手裡接過一盞新燈,拎著走來。


  穿過人潮,穿過喧囂,他直直走到高台下,抬頭盯著神容,將手中天燈托起,嘴邊一抹笑:「放我的。」


  周遭似乎有些安靜,高台上有無數雙眼睛在往這裡看。


  神容看著他,一眼之後又看一眼,確信的確是他,俯身伸手接住,聽見心口一聲一聲地跳快。


  人潮里還有人在走來。


  胡十一捧著盞天燈到了台下,黝黑的臉對著高台,大聲道:「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天燈放在神容腳邊,他鬆手走開,燈便自行飛起。


  後方又走來薄仲,在她腳邊放下一盞天燈:「第一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而後是龐錄,放下手中燈,聲音略啞滄桑:「第九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他後面是駱沖,白疤聳動,掛著笑有幾分駭人,放下燈后,口中卻還是依言道:「第十四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再後方,仍有鐵騎長走來:「第三十九鐵騎,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命,來給長孫女郎送燈……」


  一盞一盞燈自神容腳邊放下又升起,燈火流轉往上,將她周身照亮,又轉淡。


  神容在燈火里看著立在高台邊始終盯著她的男人,對著他嘴邊勾著的痞笑,心已跳麻。


  後方早有人竊竊私語,就連喧鬧的大街上都有人在駐足圍觀。


  長孫瀾詫異地看著這幕,詫異地快要說不出話來:「他……」


  裴元嶺笑了笑:「不認得了嗎,山大郎君啊。」


  他就這樣直截了當,回到了長安所有人的視野,張揚一如從前。


  遠處街頭有震天樂聲傳了過來,表演舞樂伶人團來了,無數人在歡呼。


  一時間四周擁堵起來。


  神容看見山宗朝她伸出了手,說:「下來。」


  她手裡的那盞燈鬆了,升上空,一手提衣朝台階走。


  台上也喧鬧起來,隨著大街樂聲漸漸鼎沸,台上的眾人終於記起來此的目的,又或許是有心裝作只想看舞樂,紛紛走向台邊,而街上的人在被擠著涌往高台,她只走了幾步便被堵著了。


  山宗依然朝她伸著手,笑:「我叫你直接下來。」


  神容依稀記起這話他曾說過,在他們一同落入山腹里,讓她從洞里跳下去時,他也是這麼說的。


  她瞄一眼左右,紫瑞和東來替她擋著後方。


  趁著擁擠,她伸手遞給他,往他那片燈火昏暗裡下去。


  悠揚胡笛陣陣,眾人如海如浪。


  神容穩穩落在男人的雙臂里,攀住他的肩。


  長孫信早已在那頭震驚許久,發現擁擠起來,立即來台邊找妹妹,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人山人海里,神容緋紅的衣裙自眼裡一閃而過,被烈黑身影緊緊牽著,穿出人群而去。


  台邊站著裴少雍,看著那兩個離去的人,從剛才到現在,神容眼裡似乎再無旁人,心沉落下去,如那盞升不了天際的天燈。


  「你沒事了?」暗角里,神容氣息不穩地問。


  山宗自她頸邊抬起頭,用力抱著她,在震耳欲聾的喧鬧中貼在她耳邊說:「此刻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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