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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礼教重重

  直到天快擦黑,沈家人才从依婷绣坊告辞返家。

  入了夜,无岐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门,口里说:“爹,孩儿有事请教。”里面应了一声,无岐推门而入。

  沈英正坐在桌前轻抚着一支洞箫。见无岐进来,指着那只箫说:“这支箫是你娘给我选的。在漳州的时候,她常边弹琵琶边唱曲,我在一旁吹洞箫相和……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看父亲眼中充满柔情,满是怡然的追忆。

  无岐心中触动:“我从不知娘亲会弹琵琶。”

  “她唯留下了那支琵琶。如今被封在地库的最里面,我从不让人动,你没回来之前我是预备和它一起进棺木的。”

  沈英转头平静的看着儿子:“如今不用了,我百年后直接跟你娘合葬。”

  无岐抬头看看父亲,心下感慨。只听他又说:“今日你订了亲事,我已遥祭告诉了她。明日你带彬彬到你母亲坟前再拜祭一次。”

  “遵命。”

  无岐明白父亲对自己亡母一往情深。回家的这几年,他也亲眼所见,爹爹一年里一半时间都在各地分号巡查,即使回家一月间不过跟大娘子同房一两次,其余时间都宿在书房。听顺子说,自己没回来的时候爹爹也是这样。他归家后这六七年,为了他,父亲在家的时间还要多了些。爹爹没有侍妾,白日里看着和红姨十分的恩爱,但无岐明白,那不过是种礼节。爹娘如此相爱,却不能相守!自己会不会步他们的后尘?

  想到此,他急切的开口问道:“爹,我想问:惠安的族里人是不是不同意我娶彬彬?”

  沈英听儿子这样问,倒是没有惊讶:“你听谁说的?”

  “没有,是爹爹今日酒后说了一句怨言。孩儿心中起疑,所以来问问。”

  沈英叹口气,示意儿子坐下。

  “那日你来求我后,第二日我就去了惠安。向族长禀明了事情,想让他做媒人,以示看重。族长问起姓氏,我说是穆氏女。族长竟然已经知道彬彬是私生女。我惊讶间,族长又提到去年搜山寻人的事,我才知道原来那件事已经传到了惠安,族长早已派人探问了彬彬的出身。族长说此事让沈氏面上无光,还质疑彬彬的教养节操,说她不适合做宗妇。我据理力争,说彬彬是我从小看大,深知她的人品。族长明显已经熟知你俩之事,又说她曾被海匪掠去,名节已失,断不能承继宗嗣。”

  “族长怎能轻信他人之言!彬彬清清白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无岐听说此事,心内焦急。

  沈英点点头:“我何尝不清楚你的心思,跟族长再三解释。族长不听,我一时气愤,还跟他发生了几句口角。”

  “他还是不同意我娶彬彬吗?”看父亲点了头,无岐脸色变阴沉,眉毛拧在了一起。心想:看来白日里彬彬所忧之事是真的了。看这情形,爹爹定是把宗族晾在了一边,私自去提了亲事。如此,我云凤标行定是要从泉州沈氏决裂出去了吗?一股热血上涌,他把心一横,对爹爹说:“爹爹不必为孩儿连累整个标行。我自去惠安请族长将我从宗谱中除名,不再做沈氏子孙便是。彬彬,我是娶定了!”

  “胡言乱语!”沈英听无岐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沉脸申斥。见他紧绷着脸不回答,不由叹口气:“我沈氏在泉州是名门望族,子弟众多,人才辈出,靠的就是‘忠义廉孝’和‘仁德节烈’的祖训代代相传。若不是族规严格,又怎能将其贯彻三百年而有了今日?凡我族中子弟均以‘沈’姓为荣,哪有你这样,遇一点坎坷就要不认祖宗的!正正是悖逆妄行!”

  无岐“噗通”跪下,对父亲抱拳道:“爹!孩儿自知今日所出是悖逆之言!可,彬彬是我命!不能娶她,活着还有何趣?说她出身低——我既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娶的是不是嫡女,又有何要紧?何况,我族规所言:‘不许纳倡优妓女、不许娶失节之妇。’她并没有犯我族规。族长仅凭臆测,就断她失节,如此武断,难道就没有辱没祖宗的清明吗?”

  沈英看儿子甚为激动,伸手相扶,无岐坚决不肯起来,于是轻摇了下头,对他言道:“你莫急!他最终还是应允了的。”

  “什么?”无岐惊讶的抬头。

  “那日我俩个言辞都有些激烈,各不相让,正在相持之时,忽有客来访。我不想把此事让外人知道,就告辞出了堂屋。在院子里碰到了来客,原来是泉州名士、清泉先生——孟青尧。我认得这个清泉先生正是彬彬的恩师,于是灵机一动,上前去跟他见礼,把今日之事跟他表明,请他在族长面前进言劝说。”

  “是那清泉先生美言,族长才最终同意的吗?”

  “正是。他一听有人质疑他弟子名节,立时不依,携着我又到了堂上,与族长理论。说族长轻信人言,是老朽智昏;武断无礼,是悖逆祖训。又说彬彬是他关门弟子,有他这么个恩师,哪里辱没了沈氏?一番话说的族长哑口无言,最终只能向我赔礼,答应了你俩个的婚事。”沈英说到这里,才见无岐展了颜色。

  他继续说:“那清泉先生不是普通人物,族长隔天又登门赔礼。先生要求他亲自主持你跟彬彬婚礼,他都答应了。前些时日我也曾登门向他致谢,只是先生不想此事外传,恐给外人徒增谈资,亦勒令我不许将此事告知你岳家。所以,我才没有提过。”

  无岐才放下了心,刚要再说什么,沈英却起身踱到窗边,眼望窗外:“这次是你跟彬彬的运气,如若不是刚巧碰到了清泉先生,就是你自绝于沈氏,亦不能得偿所愿!”

  无岐心里一紧,只听爹爹又说道:“你以为沈氏的二十八条族规是摆设吗?那是要人命的!如果不是摄于此,你祖父和莫老夫人不至于遗憾终身。还有你娘……我为了要将她扶为原配,牌位进祠堂供奉,废了多少周折才找到了她大伯,让他作证你娘是漳州路员外的嫡女,当年我在漳州时明媒正娶了她。可笑那人当年对你娘见死不救、如今又霸占了你娘家产,我还要陪着笑脸花着铜钱去讨好!我安排好了每个细节,惟恐有一个疏漏,前后打点花了一万贯,才通过了族长的盘查。”

  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娘竟然是这样进了祠堂,无岐心里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严苛的族规,生生卡的祖父一生不幸,连为娘亲正名分都这么周折。如今这族规还差点卡死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他不禁觉得寒气自脚底而生。

  接着,他又听到爹爹冷冽的声音传来:“所以,你跟彬彬在完婚之前切不可做越矩之事。不然,如若让他人知道,轻则她入不了族谱,只能做妾室;重则就是三尺白绫伺候!”

  无岐像被冰锥杵了心脏,闷热的天气里,他却只觉得心里结了层冰。

  翌日清晨,刺桐城外往西北沈氏墓园去的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沈无岐骑着马在车前边带路,他的小厮顺子赶着马车,车内坐着穆彬彬和婢女紫竹。

  打开帘子望望前头马上的无岐,彬彬心头闪过一丝犹疑。紫竹在一旁开口道:“姑爷看着好生奇怪,往日见了姑娘就像蝶儿见了娇花,恨不能跟姑娘粘在一处。今日怎么这么自持,从见了面就一本正经,就是背过了大娘子也未曾与姑娘亲密一点。昨日刚定了亲事,姑爷这是闹哪一出?”

  彬彬心里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回身嗔怪紫竹道:“我们还未成亲,他这样待我即是正理。今日我俩个去给婆婆上坟,是该庄重的事,正该紧守礼教,有什么奇怪的?”紫竹看自家姑娘不苟言笑,吐了吐舌头方不说话了。

  不多时来到了墓园。两人在无岐母亲墓前上了供、点上香烛,双双跪在墓碑前。

  无岐郑重向母亲言道:“娘,昨日孩儿已经和穆氏女订了亲。从今后贵贱是她,荣辱是她,我两人不离不弃,共结百年之好。请娘亲放心!”说完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彬彬看他说的真诚,也跟着言道:“娘,今日彬彬做了您的儿妇,定当与相公永结同心,生死相随!您泉下有知,请保佑他身康体健、事事顺遂,保佑我俩心心相映、永无罅隙。”也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祭拜结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墓园。

  无岐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往里望了望,车里面已聚了些暑气,于是转回身对彬彬说:“恐怕咱们要快些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暑气升腾,你又受不了。”他说完了话,却半天没有听到回应,不由回首看去。见彬彬低着头,木着脸,手指扭着手帕,那样子显然是生气了。

  紫竹看姑爷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知道两人有话说,忙朝前边去了。无岐这才过来,拉住彬彬那条手帕,轻轻的说:“虽然已立了秋,天气还是属热不退,真的不能再耽搁。”

  彬彬赌气说:“热便热我的,我热死了,不是趁你心意?”

  “何出此言?”无岐皱起了眉:“刚跟娘亲报了喜,怎么就说这样的话?”

  “想来正是因为定了亲事,你知道我横竖是归你了,就开始轻僈我。”彬彬抬起了头,脸色有些红,不满的对他说。

  无岐听这没头脑的话,略一思寻就明白了。他没奈何伸手搂住了她:“我当是何事?原来是为此。”彬彬被揽在怀中,一腔怨才稍稍平复,说:“自从今日见了面,你就躲瘟疫一般离得我远远的,是不是得了手就不珍惜?已经开始厌弃了?”

  他轻轻的笑:“什么‘得了手’?还远没有呢!怎能厌弃?”彬彬知道自己失言,忙捶他一下,从怀中挣脱出来:“那是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淡?”

  无岐讪讪的放下手臂,说道:“我沈氏族规严格。我怕咱们过于亲密,落人口实,到时候又起波折,不仅婚事有变,还会害了你。”

  彬彬脸一下子通红,难为情转过身:“只是……只是如此吗?”

  “就是如此。”

  “我还以为你厌倦了我。”

  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她,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又胡思乱想……”热热的气息吐在耳际,她感到有唇齿在啮咬自己的耳垂。情潮翻涌,她心脏狂跳,那魅惑的感觉顺着他的亲吻在脖项间蔓延。恍惚之间,她呢喃:“我不怕……我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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