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依婷绣坊门前又来了一辆马车。白晔和婉茹由车上下来,彬彬和无岐早就候在门口,将他们迎了进来。
绕过前院,他们被带入内宅。白晔第一次见这么豪阔的宅院,不由放慢了脚步观赏。婉茹一路看到绣娘们或是在房中做工,或是来回穿梭在院中,手里托着布料或成品,虽忙忙碌碌但秩序井然,心道,看来这孟娘子名不虚传。
二进的厅堂里面已经打扫干净,彬彬让他们上座,两人推了,只在侧首落座。彬彬也不勉强,叫仆人去请父母过来,就跟无岐一起陪他们夫妻喝茶。白晔和婉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四周,只见这厅堂雕梁画栋、陈设考究,屋内摆设均不是俗物,若说金碧辉煌也不过分。果然是泉港数一数二的巨商富贾,这外宅也如此奢华,婉茹暗暗想到。
不一会儿,穆翊帆和孟依婷一同过来了。穆行主一见白晔两人,忙拱手寒暄,白晔夫妇也忙还礼。穆翊帆见婉茹姿容秀丽、仪态端庄,心生好感,夸赞道:“久听小女提起娘子贤德,在海上对她照顾有加,穆某还未谢过。今得见,果然是大家闺秀风范,看来阿晔有福!”
婉茹落落大方的回礼自谦道:“主人谬赞!妾身不过普通村妇,蒲柳之姿,哪有什么闺秀风范。”穆翊帆微笑颔首。孟依婷瞅着婉茹也十分顺眼,过来拉住她手道:“白娘子怜悯我女,受累看顾她,方使她能周全。如此,受妾身一拜!”说完就要曲了膝盖。“怎可使得?”婉茹赶忙扶住她:“大娘子快请起!折煞婉茹了!”
几人又相互客气了几句,李阿嬷过来求示下,穆翊帆才示意众人到偏厅入了席。孟依婷亲热的携着婉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婉茹稍一推让即从命落座。穆翊帆坐在上首,左侧是白晔、无岐;右侧是依婷、婉茹和彬彬,李阿嬷等仆从在一旁摆箸、布菜。六个人其乐融融,说了不少体己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穆翊帆停箸对白晔说:“阿晔到我身边也一月有余,看我舶行如何?”
白晔见他神色颇为认真,也停箸抱拳道:“主人如是真心一问,阿晔就真心回答。”穆翊帆闻言不由笑了,刚想开口,对面坐着的婉茹抢先说道:“阿晔生长在渔村,不懂避讳,主人莫要见怪!”穆翊帆笑着摇头道:“白娘子才是见怪!咱们不过做生意的,又不是官府,说什么都不打紧。再说,我就是喜欢阿晔这快人快语的秉性。”彬彬也说:“婉茹姐姐放心,我爹爹最是喜欢真性情的人。”婉茹才不再说什么。
白晔才正式开口道:“我看穆氏舶行条令分明、令行禁止、兄弟归心,这么大的体量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了。但是,还有二个重大的隐患。”
“哦?是什么?”
白晔看看婉茹,婉茹低头饮茶。他才说:“一是纲首权责不明,导致纲首权力太大而责任又太小;二是公私缠杂,久之必是怠工盛行,人浮于事。”穆翊帆往前探了探身子,直视着他说:“纲首的事情我已注意到了,若不是权力太大,缺少监察,怎会有郑六七之祸?我已跟袁掌柜商议,下一步就要着手明确纲首职责,明晰奖惩,莫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但你说的公私缠杂……又是何事?”
白晔拿起一个酒杯在手中把玩,问穆翊帆道:“据说泉港别的舶行都只管租赁舶舟,其他一概不管,都是租舶舟的纲首物色部领、水手及舟师等人,并招揽客商的。舟上人人都可带货,以货带薪。为何穆氏舶行偏要养了这么多人?尤其是签‘身契’的人,不管是否出航、出航收益丰减,年底都要分花红,而且我听说他们的家人生养病死一概由舶行承担。如此一来,开销巨大。若只租赁舶舟不是更省成本?”
闻言,穆行主寻思半晌,方才开口道:“当年我驾‘鸿鲲号’出海闯荡,本是身无一物。除了那巨舟,没带任何货物,也是少年轻狂、自信满满,觉得一定会搏出个身家出来。但向族内招集水手之时遇到了困难,你也看到舶行里穆氏子弟甚少,那也是因为当年族人均不认可我所行之事,无人响应。在泉州这地界,宗族不支持,做什么都举步维艰。我只有招贴告示,公开招募,将报酬提高,夸下海口,允诺成与不成,都供养他们的父母妻儿终生。为使大家相信,还将我祖宅典当了,换取了三千两银子,垒在城门口,凡报名者当场发给五两……就这样,我终于招募到了二百七十六人。”
“所以后来果真赚取了身家,主人要兑现承诺,就有了目前的情势。”白晔点了点头。
“也不是全为了履行承诺。”穆翊帆面有怜惜之色:“跟我出航共有二百七十六人,三年后回来的却只有七十六人。大部分的兄弟都葬身在大海,或者客死他乡。他们为了我一念固执付出了性命,我供养他们的妻儿老小,也是应当。”
“我所说‘公私缠杂’,一是人事缠杂。主人上述举措虽合乎道义情理,却不利于舶行长远。在我舶行签‘身契’的,主人将之称为‘家人’,身家性命与舶行捆绑,应是最为舶行卖命的人。主人也知,‘身契’待遇优厚,若都转为‘身契’,则舶行绝无可能负担得起。可,何人应该转为‘身契’?我行里虽有定制,却浮于表面,并没有严格落实。我听大家私下抱怨过,说一切还都是主人及掌柜、堂主的意思。是人皆有偏爱,有偏爱难免不公,一人不平则可能多人受之蛊惑。郑六七之祸盖因如此。再说,‘身契’之人诚然该为舶行出生入死、以命相托。但是只赏不罚,如此养法……也难免有人懈怠贪私。而签‘年契’之人占舶行大多数,他们自知在舶行无望转为‘身契’更是行事短浅,以己为先。长此以往,属下担心无人用命。”白晔娓娓道来,穆翊帆不住的点头。
依婷忙起身给白晔斟上一盏酒,说道:“阿晔此言正是说到了痛处。我相公未尝不知这个隐患。只是如今舶行人事复杂,他又是个重义气的人,很多事说起来容易,真到做了很是难办。不过,有你这样的才干,我看解此难题指日可待。”白晔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懵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婉茹在给自己使眼色才站起来接过酒一饮而尽,说道:“孟娘子过誉了。白晔不过一点浅薄的见识。”
穆翊帆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只接着白晔的话道:“此确是隐患一处。只是目前顶梁柱们还在,那些宵小没有权柄,亦没有资格说话,尚能保得舶行平稳,大家都还没有看到恶果。十年后,我跟袁杜钟叶几人都老去了,没有人震慑,难免出现灾祸。阿晔提的及时,回头我们还要详细商议应对。”
白晔看自己的意见得到了主人的首肯,很受鼓舞。又说道:“二是,货物缠杂。一舟之上既然装载着舶行的货物又为何允许个人带自己的私货?到了彼岸,难免人人都只顾自己的货物卖个好价钱,而舶行的货物却是草草敷衍,损伤了大家。”
穆翊帆叹口气说:“原本行里舶舟不多时所载货物均是由舶行收购,所得利润还负担着舟上人员的薪资。那时行里多数是跟我出海过的弟兄,都是生死之交,人人都尽心尽责,我也亲自出海,因此利润颇丰,舶行也越来越壮大。后来人员渐渐多了起来,就有‘年契’不满于所载货物都是行里的,有些颇有能耐的纲首做了不到一年就离去了。为了选贤任能,才允许个人可带自己的货物。这些年,因为舟多,不光是‘年契’就是‘身契’亦有人挟私夹带。为让私货上船,有些纲首还走人情使自己的舶舟少带行里的货物。这些事我未必不知道,但因舶行里的人都是自家弟兄,行里的货物比之舶舟的载量为少,总能安排的下。所以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我都没有计较。目前还约有一半的舟乘上带的都是私人的货物,客商跟着一起出海,除了多出的‘通路金’和别的舶行没甚区别。”
“那还有半数的舟乘仍是有公有私?”白晔问道。
穆翊帆无奈的点点头。
“照此趋势,恐怕私货会越来越多。货物的利润远胜于舶租。如是,舶行的收入减少,主人如何能负担得起几千号家眷的生死?”白晔问道。
孟依婷看穆翊帆犹豫,就先开口道:“此事要解决必须立规矩。不是一味禁止,而是限定死了各舶船所带私货的数量,订好赏罚,遣人严查,若有违者无论‘身契’、‘年契’一律论罪。”
穆翊帆皱起了眉头:“哪里有你置喙之处!”
孟依婷不满的撇了撇嘴,却没有再说什么。
无岐一直旁观,此时见岳母受了委屈,开口道:“岳父,小婿认为岳母所说是个正理。白兄方才所言均为远虑,常人说‘风起于青萍,祸肇于微末’,既然挟私之风还未蔚然,正当以雷霆手段将之扼杀。小婿明白岳父所思,恐怕犯此条者正是舶行必须倚靠之人,您一向重情守义,让您对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下手,的确为难。然,若是不能明令禁止,后患却是无穷,望您能深思。”
穆翊帆听了无岐一席话,微微笑道:“贤婿莫为你那岳母劳心。我这里抢白她一句,不知道今晚她会给我个什么脸色,现下我这心里也在打鼓呢!”一句话说的在座均笑了。孟依婷回他道:“少在这里卖这惨相!当着女婿和阿晔夫妇,可还成体统?”说着又给无岐和白晔夫妇斟满。无岐忙站起来躬身相迎。
“若要应对时,请主人虑及长远,可从规矩上给各人订了底、划好线。让身契、年契没有怨言,还皆能受益。”白晔趁机又说了一句。
穆行主手指轻敲了下桌面,说道:“阿晔今日句句金石之言。我穆氏能得你,真是得了件稀世珍宝。”
婉茹听说,忙和白晔一起站起来,举杯敬穆翊帆:“承蒙主人厚爱!我夫妇不胜感激。必为犬马以报。”
六人又相敬一番。
时光飞逝,明月高悬。酒宴已到了尾声。
穆翊帆祝道:“穆氏能够卓于当世,都是因为舶舟优良,水手皆能战,又专设‘安保堂’能避海匪之祸。阿晔智勇双全,今后必成我舶行栋梁。”说完,邀大家饮了最后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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