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大廈將傾
第114章 大廈將傾
黛玉急遽地咳起來了。
她來了之後,也曾給父親去過信,可父親的回信只有一封,只叮囑她在這裡好生跟著外祖母舅母,和姐妹們頑一處,不必挂念他。
如此一來,黛玉便不知道該寫什麼了?
她的心,飛回了蘇州去。那裡的雪不會這麼厚,天兒不會這麼冷,到了春日裡,杏花會早早地就紅了。
她穿著春衫,在後花園裡採花,牆頭上爬滿了金黃色的迎春,映著白牆黛瓦,一路高低錯落地朝前延伸,水鄉的美,就在潺潺的水流中,蜿蜒婉轉。
她這一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回去的時候了。
「我也不知要寫些什麼,若是寫了,又怕爹爹擔憂,還是……不寫了吧!」黛玉說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
「姑娘的葯快吃完了,今日,我去問太太屋裡的人,想叫人幫姑娘叫太醫,卻說老太太如今都只請了府醫瞧,我怕姑娘好容易好些的病又反覆了。」
「哪裡就到了要請醫的份上了,你也是胡鬧!」黛玉咳起來。
紫鵑盡量緩和語氣,「我去藥房配藥,誰知,說是沒了好參,讓咱們先等一等,我又擔心會等到什麼時候去?我去找平兒姐姐,說是如今家裡太亂了些,回頭還是叫王大夫來給姑娘瞧病,實不濟,就去外頭抓藥去。」
黛玉不期然家裡已經亂成了這副模樣,她正沉吟,外頭聽雪雁說,「寶二爺來了!」
黛玉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齊了肩膀,便看到寶玉自己掀開帘子進來,想必是極冷,搓著雙手,問著,「妹妹的病可好些了?」
「也不過這麼著!」黛玉心知如今家裡是沒有功夫為她請大夫了,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問道,「外頭這樣冷,你怎麼還過來了?」
「我來瞧妹妹如何了!」他覷著光看黛玉一眼,笑道,「瞧妹妹的氣色比起昨兒要好些了,妹妹夜裡睡著如何?」
「昨夜裡,好歹還睡了一兩個時辰,難為你一日三次來瞧我。」
紫鵑在邊上道,「寶二爺,姑娘心裡正不自在呢,外頭鬧哄哄成那樣,也不見寶二爺擔心。」
寶玉在床沿坐下,滿不在意地道,「管他如何,橫豎也不會斷了咱們的吃穿,操心這些做甚?」
黛玉閉了閉眼,她一副柔弱的樣子,靠在大靠枕上,一把青絲拖在枕畔,「我聽說很是兇險,正想著要不要跟了琮三哥哥回南邊去呢,伱就來了!」
寶玉一聽「回南邊」,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垂下了眼,盯著錦被發獃。
正好,襲人進來了,一把拉起他來,「哎呀,一大早的,臉也不洗,就往這邊來了,趕緊的,快回去洗臉,這像個什麼樣子?」
她扯起了寶玉就過去了。
紫鵑端了葯來,讓黛玉喝了,又拈了一枚蜜餞要給黛玉去去口裡的苦味兒,黛玉擺擺手,「把那首詞,拿過來我瞧瞧!」
紫鵑忙將那首詞拿了過來,是那首《臨江仙》,原本一張雪白的宣紙,被看的人摩挲多了,邊角上都起了毛邊。
黛玉細細地看著,品著,只覺得滿腔的苦悶,也漸漸地消了一些。
也不知三哥哥這一趟去了南邊,會做些什麼?會遇到些什麼人?
兩府之間,以後只有仇對的時候,再也不會如從前那般親熱走動,從此往後,也不知道三哥哥還會不會記得她?
他當日給她寫這首《臨江仙》的時候,又是怎樣一副心境?
想著,黛玉落下淚來,帕子捂著臉哭。
外頭,襲人一陣風一樣颳了進來,也是兩眼含淚,「姑娘,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什麼?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黛玉抬起頭來看襲人,見她滿臉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也不免慌了,忙問怎麼回事?
襲人哭道,「不知姑娘們這邊跟那獃子說了什麼話,這會子,他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經死了大半個了。」
襲人哭道,「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在那裡放聲大哭呢,只怕這會子都死了!」
黛玉一聽這話,哇地一聲,將才吃下的葯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
這邊,紫鵑也慌了,忙上前捶背,對襲人道,「我家姑娘並沒有說什麼,只說,如今家裡這樣,姑娘留在這裡,可不是給家裡添亂嗎?正尋思著要不要回南邊去。」
襲人道,「我的姑奶奶,二爺是什麼性兒,姑娘與他相處這都多久了,還不知道嗎?平日里二爺待姑娘哪點子不好?姊妹一處這麼長久,這會子姑娘何苦又說要去了的話,便是要去,也不必巴巴地跟他這樣實心的人說。」
黛玉推著紫鵑,「你去瞧瞧,看看他如何了,他若有個不好,我也是活不得了!」
紫鵑忙不迭地去了寶玉那邊,襲人站了一會兒,醒過神來,也忙跟了過去。
連賈母都起來了,與王夫人等人都在那裡待著,賈母一看到紫鵑,眼裡冒出火來,「該死的小蹄子,平日里讓你們好生服侍著,偏不聽,又鬧出這樣的事來!」
紫鵑忙道,「並沒有說什麼,不過說幾句頑話。」
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
眾人一見,方都放下心來,賈母拉住了紫鵑,只當她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你們要回南邊去,連我也帶了去。」
王夫人道,「怎麼說起回南邊的話去了?莫非大姑娘覺著如今府上不太平了,起了回去的念頭?」
恰好黛玉過來,聽到了這一句,她扶著門框,隱隱有些站不穩。
眾人因背對著她,並沒有看到她來。
紫鵑低著頭道,「不過是一句頑話!」
王夫人一笑道,「如今家裡這般亂,還不知道明日會如何,大姑娘若是真起了回去的念頭,原也是應當的。我們也好留。」
賈母只嘆息一聲。
黛玉悄悄地迴轉身,如來時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裡,坐在床上,久久發獃。
雪雁年幼,此時也知道事情很是不好,縮在角落裡流淚。
王嬤嬤走了進來,將黛玉身上的氅衣解下來,放到一邊,低聲道,「姑娘,不如去求求三爺吧,若是能跟著三爺回了南邊去,還有老爺可以依靠。還有什麼比跟著自己的老子娘要好的呢?」
黛玉的淚水滾滾而下,「不怪他們,若家裡不是如此,舅母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如今鬧出來了,反而好些。
外祖母的陪房出了事兒,牽連出了一大家子,從今往後,外祖母在這家裡怕是都難說上話了,她若是還留在這裡,不定將來會如何?
黛玉點點頭。
惜春搬回了賈府,臨行前,迎春和探春都來給她送行,卻見惜春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滿都是難掩的喜悅,探春輕輕地擰了一把她的臉,「就這麼高興呢?」
「倒也不是高興,過去了,說不得會很想你們呢!」惜春道,「回頭我跟三哥哥說,等滿了孝期,就接了你們過去玩。」
上一輩的恩怨,並沒有影響到這一輩。
更何況,從頭到尾都是賈琮在吃虧,他又沒了娘親,在姑娘們心裡,他是值得同情的。
探春道,「好啊,我們等你下帖子。」
惜春的性子活潑了一些,抿著唇笑,看著丫鬟婆子們給她收拾箱籠。
她過來的時候,賈琮與尤氏在二門口等著,馬車停下來,賈琮上前去,朝惜春伸手,「四妹妹,我扶你下來!」
惜春遲疑了一下,把手遞給賈琮,提著裙擺,從馬車上一蹦,跳了下來。 她的奶嬤嬤在後頭「哎呀」一聲,道,「姑娘仔細崴了腳!」
「好端端的,崴什麼腳?」賈琮沒好氣地道了一句。
那奶嬤嬤早就聽說了賈琮的厲害,這般小年紀,能活生生打死人,自是不敢違逆,只陪著笑道,「二爺心疼妹妹,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只姑娘家得有姑娘家的規矩。」
「我這府上,主子的話便是規矩。四妹妹年紀小,若有做得不當的地方,自有大嫂子說,你們這些當下人的,只服侍好主子便是,沒事不要一天到晚在嘴邊念叨。」
「是,是!」奶嬤嬤惶恐地道。
惜春只覺得身上被捆綁著的繩索一下子鬆了,她原先很擔心過來會如何,此時緊緊捏著賈琮的手,一面看著寧國府的院落景緻,一面看著走在她邊上的賈琮。
「你二哥哥真是心疼你,聽說你答應要過來,便命人把緊靠著我邊上的一處院落,收拾出來了。」
說話間,三人領著一群奴僕,已經到了惜春要住的院子,小小的三間房,一明兩暗,迴廊曲折,門前一個不大的花圃,因季節不到,只有一圈兒用來圍界的常青矮樹還有些綠色,裡頭光禿禿覆上白雪,卻讓惜春一眼便生出了將來要種上花花草草的心思。
比起在那邊,姐妹仨擠在三間廂房裡,不知道要寬敞多少。
明間的門楹上懸著一塊空匾,惜春瞧著好奇,問道,「二哥哥,怎地上面沒有題字?」
賈琮笑道,「我也不是這院子的主人,不知道主人家的心思,怕取的名字,人家不喜歡,怎麼辦?」
惜春被他的話語逗得大笑起來,就在此時,一聲輕微的貓兒叫聲響起,惜春玩心大起,「哎呀」一聲,鬆開了賈琮的手,順著聲音躡手躡腳地走去。
一個丫鬟從耳房裡出來,手裡拎著一隻奶貓兒,橘黃色的皮毛,小小的尾巴晃動著掙扎,一雙淺褐色的眼珠子驚恐地轉著,「可算把這小東西找到了,原是躲在角落的柜子底下呢!」
「給我,給我,別弄死了!」惜春一把摟住了那奶貓,扭頭朝賈琮問道,「二哥哥,我可不可以養它?」
「你愛養就養著!問我做什麼?」
惜春這一次真的展顏歡笑,她指著頭頂的匾額,「二哥哥,我知道我要給我這院子取什麼名兒了。」
「取什麼名兒都好,別叫怡紅院就行了。」
「噗嗤!」惜春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二哥哥真是好笑,誰會取這麼俗氣的名字,我要取個名字,叫貓兒居!」
尤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人住的地兒,還是貓兒住的地兒?叫貓兒居?」
惜春一身大紅的斗篷,懷裡抱著一個小奶貓,站在綠楹紅柱之間,嬌俏雪白的臉蛋兒,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充滿了靈氣,笑意炎炎地望著他。
賈琮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何他這妹妹從小兒就立志去當尼姑。
她分明還是一個充滿愛心,想要養貓的姑娘呢。
「那就叫貓兒軒吧!」賈琮道,「回頭你把字寫出來了,讓人去幫你做匾額。」
尤氏留在這裡幫惜春張羅收拾箱籠,惜春坐在臨床的炕上,逗弄她的貓兒,賈琮看了一眼,此時的尤氏與惜春,並不是後來書中所寫的那般,跟仇人一樣。
看著惜春怡然自得的樣子,不知為何,賈琮心裡竟然生出了一些滿足感,彼時的惜春,也不過五歲的光景,孩童一氣。
短短相處不過刻鐘功夫,可看他的目光里充滿了依戀與信賴,當他把目光投過去的時候,她又會討好地朝他一笑。
賈琮的心裡又有些泛酸,他們都是國公爺的子孫,說起來比尋常百姓不知道尊榮多少,可其實,都是可憐人罷了。
賈琮抬手惜春的頭上輕輕地揉了揉,「四妹妹有什麼要吃的頑的,跟大嫂嫂說,有什麼事直接吩咐婆子們,若有人不聽,有刁奴犯上,你就跟我或是大嫂子說,記住,這府里,主子的話就是規矩。」
賈琮目光淡然地掃過那些跟來的嬤嬤丫鬟們,「這些日子,家裡雖打發出去了些人,我本著大家好聚好散,看在服侍了珍大哥哥和蓉哥兒一場的份上,既沒要贖身銀子,反而還送了銀子安家。
但,服侍過大嫂子和姑娘的人,除了恩賞出去的,凡犯了事該被逐的,一律打殺,至少毒啞了。所以,服侍的人好好服侍,別心裡生出什麼想法來。」
「這邊府上,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沒有那尊卑不分的事。」
連尤氏都吃了一驚,她當然明白賈琮這般話的用意,在她和惜春身邊服侍的人,若不是恩賞放出去的,誰知道外頭會說些什麼去,壞了她們的名聲。
她只是沒想到,賈琮年紀雖小,手腕鐵血,思慮周到,比起昔日的賈珍來,簡直是雲泥之別。
自然,賈珍是泥,賈琮是雲。
尤氏也體會到了賈琮對惜春的這份愛護之情,好歹賈琮在他母親的愛護下,過了七八年雖苦猶甜的日子,惜春這四五年錦衣玉食,實則,孤零零,冷清清,只在丫鬟婆子的手裡長大,並無一個長輩過問,更加凄涼。
賈琮擔心惜春因此被丫鬟婆子們轄制了去,才敲打這一番。
「二叔放心,四妹妹往後跟著我,我會好好看顧她的。」
「她年紀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必拘著她!」
賈琮交代了一聲,因還有事,便先離開了貓兒居。
惜春的丫鬟入畫還要來西府這邊收拾一些東西,被探春和迎春拉著問惜春在西府如何了,「住在哪兒,有沒有不習慣?」
「多謝二姑娘三姑娘惦記,姑娘過去都好,住了一處靠前的院子,就在大奶奶院子的旁邊。姑娘一過去就養了一隻貓兒,二爺讓姑娘給她住的地方取名字,姑娘取了個貓兒居,被大奶奶笑話一番。」
探春素來爽朗,笑得不可開交,迎春性子木訥,此時也忍不住笑起來,「四妹妹怎地取如此刁鑽古怪的名字,難不成三弟弟也覺得好?」
「二爺不管這些呢,說姑娘覺著好,讓姑娘寫了,找人照著做匾額去。」
「是一隻什麼樣的貓兒?」探春心裡痒痒的,卻也知道,她只能想想,老太太是斷然不會答應養這貓兒狗兒的。
「一隻奶貓,姑娘瞧著喜歡!」
入畫想到琮二爺那般冷的性子,心裡頭打了個顫兒,被探春看在眼裡,不由得追問道,「四妹妹過去那邊真的很好?我瞧著你怎麼格外害怕的樣子?」
入畫忙搖頭道,「不是這個,姑娘是挺開心的,只我們這奴幾輩的……二爺的規矩很嚴,我們跟姑娘過去的人都挺害怕的。」
「怕什麼?你若是不做錯了什麼事,琮三哥會隨便打罰你不成?」探春是個明白人,深知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你們原先在這邊,老太太太太仁慈,人都是閑散慣了,去了那邊,若還依著從前的規矩做事,怕是不能,你們心裡就生出了多少想法來。」
入畫一張臉臊得通紅,忙搖頭道,「奴婢斷沒有的。」
「沒有就好,好生服侍四姑娘去,也跟四姑娘說,好生養著那貓兒,回頭我和二姐姐去瞧她。」
入畫走後,探春心裡卻在想,原說四妹妹是她們姊妹中,最是苦命的一個,有那樣不堪的身世,將來還不知道下落在何處,誰曾想如今反而是她落了好處。
三哥哥最是能體諒人的,不說別的,從他寫的那些詩裡頭,就能看出他的秉性來,又是個肯擔起來的人,四妹妹能得他看顧,將來比在這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這邊,眼看著,就要垮了。
探春卻只恨自己不是男兒,但凡是個男人,雖不能如三哥哥那般,早早立起一番事業,也必能早就走了,那時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只可惜,她只能被拘在這後院中。
王嬤嬤出了府門,尋到了東府這邊來,指著名兒要見賈琮。
聽說是黛玉的奶嬤嬤尋來,賈琮忙讓人帶進來,那婆子一進門便跪在了賈琮面前,哐哐哐地磕頭,「三爺,看在姑舅表親的份上,救我們姑娘一救!」
說著,已是大哭起來!
祝大佬們勞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