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北境封禁一百年
府邸門口處,那個即使在王家中也只有面見爺爺與父親時才能彎下脊背的男子,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向那位小殿下跪下。
將軍都是如此,他身後的親兵們也是整齊劃一的全部單膝跪地,看著那個站在一處廢墟前的男子,白衣染血,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似乎真的是在等待著一個結果。
單膝跪地的王翦朗聲道:「陳熙!」
那個少年副將立馬抱拳領命道:「末將在!」
「高樹不守軍紀,擅自開門弄府,豢養歌姬,草菅人命。有辱我山都軍的威名,罪責當誅,立即問斬!」
面色漲紅的年輕副將朗聲道:「末將領命!」
可還沒動手,大門處又是傳來了一聲有些陰冷的聲音:「等等!」
孟游微眯著雙眼看過去,一個身形有些佝僂的矮小老者正站在大門處,似乎有些不滿那些兵士滿身的汗臭味,輕輕在鼻前扇了扇:「這可是當年那位昆嵛皇帝閑暇時垂釣賞月的處所,竟是被你們這群莽夫弄得如此渾濁不堪,真是有辱斯文啊。陳規,去將那高家少爺接來,免得二少爺回來時還要問責你我。」
老者身旁的那位中年人,背部高高隆起,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卻像是一個駝子,眼神渾濁不堪。那人隨意的瞥了瞥那一腳踩在高樹身上的俊美男子,二話沒說,便是徑直朝前走去!
那一臉冷漠的王翦站起身,面向那個朝自己笑的老者,淡淡的道:「見到殿下不行禮,王立平時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嗎?」
老者聞言,似乎有些錯愕:「哦?小殿下?呵呵,咱們北武國何時有這麼一位小殿下了?王翦,莫不是沒有奔赴前線氣昏了頭,開始胡言亂語了?」
「大膽!」陳熙抽刀立在王翦身後:「膽敢直呼將軍姓名,你一個被陸家除名的學子,誰給你的這個膽子!」
本命邰政的謀士,目光中有殺意涌動:「小小一個副將,膽敢與老夫這般說話。陳規,廢了他!」
那個如同行屍走肉的男子聞言,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便是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雪白長刀,以迅雷不及之勢狠狠地當頭砍下!
王翦伸手將副將拉到身後,一動不動,就那麼神色平靜的看著懸在頭上的那柄雪白長刀,輕聲道:「白霜大刀,嶺南陳家的傳家之寶。陳規,你如何能淪落到這步田地,就算對自己的親弟動手,也能如此鐵石心腸。」
陳規看著這個年幼時的玩伴,又看了看雙眼通紅的陳熙,默不作聲的收起了長刀,徑直朝著孟遊走去。
十五丈。
十丈。
五丈。
駝背的中年男子就那麼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距離孟游不過三丈外的地方,抬著頭看著面前這個男子,語氣中沒有一絲波動:「將他給我。」
孟游從未看到過這般心如死灰之人,但還是搖了搖頭。
那柄剛剛才收起的白霜大刀再次出現在了男人的手裡,遠處的王翦立馬大喝道:「山都軍所屬,死戰!」
「死戰!」
一聲整齊劃一的怒喊聲響徹整座山都城,就連在街上巡防的士兵都像是在響應一般,一聲聲『死戰』響徹整座山都城!
那個瘦小的老者臉色陰沉的彷彿能滴出水來一般,他怎麼也沒有想過,那個一直逆來順受的王翦,今日究竟犯了什麼失心瘋,竟然是如此明目張胆的要與那位二少爺宣戰了嗎?
而那位手持白霜大刀的陳規,似乎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依舊那麼淡淡的盯著面前的白衣青年,似乎只要那老者一聲令下,手中的白霜大刀就會毫不猶豫的揮下,將那顆擁有漂亮臉蛋的頭顱狠狠斬下。
「陳規,我們走!」那陰翳老者的聲音淡淡傳來,陳規收起了大刀,沒有絲毫留戀的轉身離去了。
那老者獰笑著看著一改往日脾氣的王翦,冷哼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王翦,我會立刻傳書給二少爺,到時候希望你還能如今日一般硬氣。」
王翦面不改色,看著那老者離去的背影,大喝道:「斬立決!」
「斬立決!」
老者冷笑著從那一層層士兵的包圍中走出,單手掐訣,一隻由靈力凝聚成的黑色烏鴉從他的袖中飛出,直奔天際。
老者笑著看了看身旁那個中年男子,笑罵道:「好一條忠心耿耿的野狗。」
陳規沒有言語,只是從懷中掏出了一瓶烈酒,一邊喝著,一邊朝著遠街而去。
而府邸中,那個肥豬高樹,已經與他的花花世界陰陽兩隔了。那些兵士也已經離開了,只留下了孟游與王翦,還有副將陳熙與連家兄妹。
王翦淡淡的道:「今日之事,殿下可還滿意?」
孟游看了看那被白綾蓋住的女子屍體,笑道:「死者還躺在那裡,你真的以為償命就能兩清的了?」
王翦瞥了一眼那白綾,輕聲道:「殿下還想如何?是因為這些小事就去高家問罪?還是說直接要判那陸家不合規矩,不懂禮儀?」
「小事?」孟游冷冷的看了一眼這個明顯心口不一的男子:「別跟我說這些廢話,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王翦笑了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如今大勢如此,難道殿下想憑藉我這麼一個庶出的長孫就能改變一些什麼么?」
孟游看著那被白綾蓋住的屍體,答非所問道:「那個陳規,什麼來路。」
這次王翦倒是沒有那般藏著掖著:「嶺南陳家,從前也是將門世家。陳規與陳熙都是陳家最後的血脈了。當年陳家被傳通敵叛國,滿門抄斬,陳規的新婚妻子與腹中的孩子也是死於非命。而陳規則是被人打斷了那根『升龍骨』,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後來王立將他從死人堆里救了出來,承諾會替他找到滅門的仇人,所以陳規才會心甘情願的替他賣命。」
孟游看著王翦,似乎察覺到了他話語中隱藏的情緒:「這事,與王立有關?」
「沒有證據,不過八九不離十。」
孟游點了點頭,看來這北武國的渾水,遠比他想象的要更深幾分啊。
山都城的一處瞭望台上,那個雙眼無神的陳規拿著烈酒喝著,目光卻是始終在那個在城中閑逛的白衣青年身上。
陳規摸了摸那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鎖上刻有一個『言』字。
是給他那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
看著那白衣男子獨自一人朝著城外走去,陳規也是不再停留,直接從高台上一掠而起,直奔城外而去。
城外一處林間,孟游見到四下無人,也就耐著性子等待著。不久前陳規拿著那把長刀指著自己的時候,竟是能不露痕迹的在自己的手中塞入一張紙條,相約自己在城外相見。
所以才有了之前孟游向王翦詢問陳規一事。
防人之心不可無。
看著那個緩步而來的中年男子,孟游捋了捋自己身上的衣衫,輕聲道:「叫我來,所為何事?」
陳規看著這個眉眼間與那二人至少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其實心中早就已經相信了大半。但是此事不容有失,所以陳規還是單獨將這青年約了出來。
陳規掏出了酒壺,飲了一口之後才問道:「你爹是孟老三?」
孟游點了點頭:「如假包換。」
陳規聞言也是笑了笑,卻不露痕迹的掏出了那把白霜長刀,急速的朝著孟游衝去!
孟游沒有感到意外,渾身金光閃爍,也是毫不畏懼的迎著大刀而上!
咣!
一陣金屬相撞的聲音響起,陳規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男子的肉身已經到了能夠硬抗白霜大刀的地步了。
而孟游也是感受著那大刀之上傳來的恐怖大力,宛如狂奔暴雨般連綿不絕,讓人疲於奔命!
三十招后,孟游的金身之上,就像是被找到了一個點一般,在那男子的刀下,被打開了一道缺口!
孟游看著右臂上的那道刀傷,開口問道:「是我的肉身不夠強勁,還是說你的刀法過與玄妙。」
收起了白霜大刀的陳規重新掏出了酒壺,淡淡的道:「你的肉身已經是我平生僅見的了,小小年紀能有此造詣,實屬罕見了。不過你畢竟尚未進入武膽,對於我刀法上所帶的破甲沒有抵抗的能力,而且我這白霜大刀,本就是絕世神兵,曾經有一刀破千甲的美名。況且入了北武,凡是都需留下一手,所以北行向上的路,我會傳授給你刀法,至於能領悟幾分,便看你的造化了。」
孟游苦笑了一聲:「陳大哥,你這是要我活活脫下一層皮啊。」
而陳規也是露出了一抹罕見的笑意,笑罵道:「你小子這麼多年,還是沒有什麼長進,跟師傅一個樣。」
孟老三的弟子陳規,在他幼時,經常帶著他在門前的那條小河裡摸魚。
十幾年未見,當初那個意氣風發,刀法有望登頂的陳規陳大哥,如今卻變成了這麼一副落魄的樣子。
孟游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倒是那陳規洒然一笑,他也只有見到這個弟弟,才能有如此的模樣:「與我相熟一事,不要再提。各方勢力眼線密布,一切都得小心。」
孟游點了點頭,似乎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陳規示意他不用說:「關於王立的事情,其實一早我便知曉了。不過他畢竟只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要想挖出幕後之人,實在有些困難。」
孟游愣了愣,嚴肅的道:「與那件事有關?」
陳規點了點頭,喝了一大口酒:「在我陳家蒙難之後,師傅那邊便也出事了。這兩件事太過於巧合,讓我不得不多想一些。」
孟游看著似乎還有著當年影子的陳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反而是陳規大搖大擺的朝著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沖著他揮手:「別跟個娘們一樣嘰嘰歪歪的,等報了仇,咱們再一起痛飲。」
孟游瞧著那佝僂著背的男子,將想說的話都再次壓在了心裡。
而遠在幾十萬裡外的戰場上,統領著王家麾下騎兵的王立,臉色陰沉的坐在大帳之中,雙手微微用力,那隻由靈力幻化而成的烏鴉就化成了齏粉,消散不見了。
「好一個王翦,竟然將我辛辛苦苦謀劃了五年的靈媒給殺掉了,這就等於將我所需的那枚靈單給毀了。好,好,好,我真是小瞧你了。那個小殿下又是什麼來頭?」
大帳的角落裡,有一黑袍身影席地而坐,一道略顯稚嫩的聲音從黑袍內傳出:「據說是那孟老三的兒子,不過想來也不過是你們那位皇帝陛下的障眼法罷了。十三年前,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從那裡走出,你安心便是。」
「安心?你讓我怎麼安心!我一日不能執掌王家,我心裡就一日不能安心!」王立狀若瘋癲:「老傢伙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能執掌王家,到時候若是老傢伙察覺出了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咱們都得一起玩完!」
那黑袍使身影紋絲未動,只是聲音傳出:「你當真以為這位王老將軍是那般容易就能解決的?這北境之上不知有多少能人異士都想在這潭水中分得一杯羹,你當真以為我們農家是無所不能了不成,你們北武不僅有陰陽家陸家、儒家朱家,甚至就連法、墨、雜、小說等諸子百家都有中流頂柱在此效力,若是想不露一點痕迹的讓你執掌王家,又不被那位王家老祖察覺已經中了我農家之毒,最起碼還要三年的時間。王立,三年的時間,你還能等得起。」
冷靜下來的王立癱坐在椅子上,滿身都是冷汗。那黑袍身影隨手丟出了一顆丹藥,王立吞服了之後才稍微緩解了些。
「告訴過你不要情緒激動,不然這葯癮再頻繁一些,你可能真的就撐不過三年了。」
王立獰笑著看著那黑袍的身影,大喝道:「你們當初不是說過,在王翦的身上也下了這葯癮了嗎!可他如今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連一點癥狀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葯癮不過只是一個引子,這天下沒有任何一種葯能夠擊垮一個人的內心。就算是我農家祖師在此,也不敢如此保證。那王翦為何會讓我們如此忌憚,你應該深有體會,面對這種萬蟲噬心的痛苦,那王翦竟然能靠著自己的意志挺過來,就已經足以讓我們重視了。原本我還納悶,為何滿門忠烈的王家後輩儘是一些窩囊廢,不過見識了王翦的智謀之後,我才沒有對王家失望。」
絲毫不理會臉色鐵青的王立,那黑袍身影便是化成了一抹黑色光芒,消失在這重兵把守之地了。
大帳內,空蕩蕩的,只有王立一人頹然的坐在椅子上,看不清模樣。
而遙遠的山都城內,坐在街邊休息的士兵看著那個醉醺醺的邋遢漢子一搖一晃的走在街上,似乎是踩到了一灘狗屎,惹得那群袒胸露乳的漢子哈哈大笑。
那邋遢漢子也絲毫不介意,依舊是冷著一張臉,拎著手裡的那個酒壺,一邊走一邊喝著。很久之前那個滴酒不沾的少年,也只是在新婚之夜的時候,被那個同樣出自將門的女子抓住了衣領,對他說男人不喝酒那還叫什麼男人,老娘才不想嫁給一個連娘們都不如的人呢。當時的他會心一笑,一對新婚夫妻就這麼分坐在桌子的兩頭,你一杯我一杯的,直到最後那個自稱千杯不醉的女子人事不省,那個之前從未飲過酒的男子依舊面色如常的替自己的娘子擦凈了臉,讓她一個人在那張大床上滾來滾去,時不時還冒出一兩句污言穢語,宛如依舊在行軍打仗一般。
第二天清晨,當那個女子臉頰通紅卻依舊不肯認輸的盯著這個當時已經算是天驕的男子的時候,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算你贏了好了。
之後,那個以彪悍聞名的將門之女宛如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僅跟隨府里的丫鬟學起了女工刺繡,甚至就連言行夜變得更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那段時間,是兩個人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那個已經習慣了他妻子身份的女子曾經問他,新婚之夜的那晚,他為她褪去了紅妝后,是不是覺得她很醜?
還是少年的男子輕輕摟過了她的肩膀,輕輕的磨擦著她掌心的那些老繭,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記得,當時女子羞紅的臉和那被月光照耀著的臉龐。
可是啊,那麼單純的一個女子,怎麼就嫁給了自己呢?
陳規只是覺得有些對不起她。
那個即使上了刑場,依舊高昂著頭顱大喊我夫君是一條鐵骨錚錚的真漢子,絕不會通敵叛國的女子,他陳規何德何能,方能遇上這般女子啊!
她還那麼年輕啊,本來可以接受自己的和離書,安然的回到自己的娘家,冷眼旁觀。可是這個新婚之夜與夫君拼酒人事不省的將門之女,卻選擇了與夫君站在同一處,任由流言蜚語,她都絕不會低下頭。
不知不覺間,邋遢漢子的鬍鬚都是被淚水浸透了。
將軍府內,王翦屏退了左右,獨獨留下了陳曦一人。王翦看著陳曦,淡淡的道:「今日之事,做的不錯。」
陳曦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將軍,我大哥.……」
王翦拍了拍陳曦的肩膀,輕聲道:「沒有問題,你們陳家的血仇,還得你們兩兄弟親手去解決。」
陳曦用力的抿了抿嘴,看著似乎有些擔憂的王翦,悄聲問道:「將軍?」
王翦搖了搖頭,淡淡的看向遠方:「那位葯仙蹤的前輩,是否已經祖父處?」
陳曦答道:「此等機密事,前線並沒有消息傳回。」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王翦沒有絲毫的意外。陳曦站在身旁,輕聲道:「就是不知道二少爺那邊,能不能頂得住了。」
外界傳言這兩兄弟勢如水火,那位王家嫡孫王立,已經被秘密冊立為王家的下一任家主了。可是此時,在王翦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幸災樂禍,反而是充滿了擔憂。
王家兒郎,為國生為國死!
至於王家的實際情況,整個北境中,恐怕也就只有當今陛下能夠全盤知曉了。
於此同時,北武國內凡是能叫得上號的世家大族,都是得知了那位小殿下,已經入了山都城,不日即將抵達都城!
朱家、陸家、欽天監、禮部、淮陰蒙家、朝雲王家、榮城穆家.……一個個屹立在北武境內的豪門大族,皆是有所耳聞,各自有各自的打算。
同一日,那位駐守長城的鎮北王孟北城,三十年後第一次領兵返回朝歌城!
甚至連兵家祖庭的兩位老祖,都是並肩立在那座止戈峰上,坐等那座巨龍之勢的北武內鬥,塵埃落定。
從山都城到朝歌,即使乘坐跨州渡船,也需要五日的時光。
而這五日的時間,便是那些藏在幕後的那些老傢伙們改變棋局的最後五日。
那位兵家大祖感受著北境紊亂了幾分的天機與氣運,對著身旁的那位老祖低聲道:「那些許久未見的老傢伙們也是開始露頭了,老尉遲,咱們老兄弟是不是也該讓他們知道知道,這北境雖大,但也是我兵家之地,這些老傢伙還真的以為他們是三教祖師了不成,說來就來,說坐就走了?」
那位脾氣火爆更甚大祖的尉遲老族聞言這不過是冷哼了一聲,一柄血紅色的大刀迎風暴漲,化成了一個堪比山嶽的巨大刀影,懸浮在北境的天幕之上!
那位尉遲老族的聲音隨著那柄血紅色的大刀一起,響徹在這天下所有渡劫境修士的腦海中!
「即日起,北境轄地內不許任何外域渡劫境及以上境界的修士、武夫入內!沒有兵家發放的諜譜的外域修士立刻離開北境!」
「北境即日起開始封禁,期限一百年!」
「若有不服者,老夫尉遲恭,在止戈山上等著,無論是問拳、問劍、問道還是問道,老夫一肩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