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意外

  曼莉朝著窗外望去，直升飛機正在低空飛行，略過雙相兩側停滿轎車的于山高速，追燈掃過這些安靜的車流，它們就像死氣沉沉陷入沉睡一般，再往前，人群奔跑在這些車輛的過道中間，當他們抬頭看見了強光略過他們的頭頂，他們抬頭搖晃著雙手，喉嚨里試圖吶喊出聲音，吸引直升飛機的注意，只是他們並不明白，這輛直升運輸機的目的，根本不在意這些陷入困境的難民。

  她手裡按著電話，面色如石灰一般蒼白，她聽清楚了她父親對她說的一字一句，她的嘴唇在抖動，許多言語含在嘴裡，但是終將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雨花石將要被轟炸。

  她顫抖著身體，有一瞬間，她甚至聽不見耳罩里機長對於情況的分析報告，她在面對父親的電話里一聲不吭，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她父親自己做的這個決定，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失去了自己該有的堅定，她該如何面對她的哥哥和母親，她閉上眼睛，彷彿能看見溫暖的燈光撒在市政府陪樓的客廳里，母親和哥哥正坐在那把褐色皮質沙發上，焦急的等待著她的歸來，而如今，越是接近目的地，她內心越是煎熬著，父親的話告訴了她一個事實，她註定要面對失敗。

  而失敗也許代表著死亡。

  她曾經對家人說過，過了今晚就回去當個乖女兒，當一個乖妹妹，可是。。。她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黃帥舉著攝像機，他正在對著窗口朝著雨花石拍攝，因為從曼莉掛上電話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反常態的拒絕了再讓黃帥的鏡頭對著自己。

  黃帥沒有問什麼原因，他興許只是猜到曼莉的父親通過手段找到他，目的是為了叫她的女兒回去，而曼莉正沉浸在左右為難的境地之中。

  這個胖子只能親自拍攝高速路上發生的情況，他仍舊不忘了附上自己的語言，真實的告訴正在觀看這場直播的三山市的人們這裡發生了什麼。

  人群正在四散逃難，士兵舉槍朝著人群射擊，高速上的感染者瘋狂的湧入，撕裂了開槍的人。

  這裡的每一幀畫面都如此觸目驚心，他明白這樣做的意味，他知道三山的市民仍舊困在一個未知的境地，他們不會明白關門計劃對於難民來說意味這什麼。

  這是一場多麼可怕和諷刺的計劃。

  那麼他的作用就是激發人們對於這個計劃的憤怒，從而讓更多的人加入到反對關門計劃的行列中，讓他們充滿良知的憤怒和行動，來阻止三山市政府對他們的封鎖。

  「他們。。。他們在殺人。。。你們看到了嗎？他們在殺人？」黃帥貼著窗戶拍攝著，他一邊拍攝一邊開口說著。

  「機長，我們還有15分鐘。。。」曼莉拭去了淚水，顯然黃帥沒有留意到她情緒上變化，她用力的喘了一口氣，費勁的看著手錶上的時間。

  黃帥聽到了古曼莉在耳機無線電的聲音，他移開了攝像頭對準了曼莉，並且問道：「什麼15分鐘？」

  「把你的攝像頭移開，我知道你在直播，並沒有通過薛嶺山的延遲播放對嗎？」曼莉問道。

  「是你的父親告訴你的吧。」黃帥冷笑了一聲。

  「請問是什麼意思？」機長在耳麥無線電問道。

  「我現在不想跟你談論關於特約記者的事情，我爸告訴我還有15分鐘，他們將轟炸雨花石服務區，這裡已經成了感染區域。」曼莉開口，低頭縷著髮絲，她眼眶泛紅的看著胖子，她握著不斷閃動的手機，顯然不知道該把它擱在哪裡。

  「這是你父親告訴你的？」胖子慌張的問道。

  她點了點頭，眼睛盯著不斷閃爍的手機來電：「是的，15分鐘后雨花石加油站和高速前2公里和以南都將被炸毀。」

  「你在開玩笑？」機長聽見了曼莉說的話：「能確定嗎？」

  「機長，我能確定，我的父親告訴我的，她沒有道理騙我，畢竟他是三山這次行動的主要領導人，三山市的市長。」

  無線耳麥傳來了機長的聲音：「這樣我們必須返回或者離開轟炸區域範圍。現在我們必須終止任務。」

  「對不起。。。我救不了他們。。。」她顯然讓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是一種無奈和對自己的責備。

  胖子黃帥甩下了攝像機，他已經不關心現在攝影機拍攝到的內容了，他心急火燎的拍著自己充實的額頭，看了看捆在自己粗壯手臂上的手錶，然後轉頭朝著機艙外面放眼望去，紅色的雨花石服務站正在頭頂上，帳篷區被螺旋槳的強風吹得七零八落，那些逃難的人們看見了頭頂的直升飛機追燈，朝著頭頂揮舞著雙手，他們朝著直升飛機前往的方向聚集而來。

  「機長，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如果10分鐘內能夠救出來呢？」黃帥問道。

  「下面的情況不樂觀。。。」機長說道：「我目測到前方有爆炸和戰鬥跡象，而且我目測這裡已經成為感染區域，下面的人朝著我們直升飛機的方向跟著，這種天氣下15分鐘要救人，恐怕來不及。。。如果真的15分鐘內這裡要轟炸，我必須馬上返航或者偏離航道。」

  「不行！我看見他們了。。。我看見他們了！！！」黃帥喊道：「前面12點方向的樓頂，那盞搖晃的燈光。」

  曼莉貼著飄雨的機場窗戶看去，雨中一盞燈光不斷在揮舞，那一小點頑強的光芒，正在指引著直升飛機的方向。

  「是他們。。。」曼莉掩面說道，這一盞搖晃的光芒，讓她還心存希望。

  「我已經目測到目標，但是很遺憾為了我們的安全我必須離開。我會選擇解釋這次任務失敗的原因，我們沒有充分考慮到三山市政府臨時的計劃變化，況且我目測這棟樓不適合直升飛機起降，第一，降落的話我們時間不夠，二來這棟平樓沒有經過起降改造，如果我降落的話，這棟樓會塌掉。而且，你看到下方的情況嗎？「

  「放下軟梯。。。」黃帥說道：「放下軟梯讓他們上來。」

  「我可以放下軟梯，但是只有經過訓練的人能攀爬上來，它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梯子，非常危險。」機長回答。

  「機長。。。求求你，我妹妹在下面。」黃帥央求著。

  「對不起，這次任務無法完成，我會回去跟他們報告情況，我們都沒有預料到這裡即將遭到打擊，如果不離開的話，爆炸的氣旋會影響到直升飛機的安全。況且，我們現在所處的是轟炸航線上。」說完，機長拉升了直升飛機拉杆。

  「不準走！！！」黃帥他瘋狂的吼著：「我妹妹還在下面！還在等我！」

  曼莉坐在位置上，低頭抱著大腿，她沒有勇氣看窗外的景象，她害怕看見她心愛的人，自己卻無法拯救他，她自責自己無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依然沒有成功。

  「你現在馬上告訴你的父親，無論如何你都要去救人，無論如何。」黃帥瘋了一樣撲向了曼莉，他握著曼莉的手，紅著眼眶看著她：「告訴你父親，讓他取消計劃，他是三山關門計劃的負責人，我知道他能取消計劃，所有人現在都得聽他的，你快告訴你父親。。。」

  曼莉被胖子突然的舉動嚇了一條，她手被胖子緊緊的我疼，他的力氣迫使曼莉揚起了抓著手機的手：「黃師傅，你弄疼我了。。。我父親是不會聽我的話。。。他不會聽的。」

  「你是她女兒啊！！！」黃帥吼道！

  「我父親不會聽我的，他說轟炸這裡就一定會轟炸這裡，哪怕。。。我在這裡。。。」曼莉哭著說道，黃帥哭著看著曼莉，然後一拳狠狠的打在了曼莉的臉上，濕漉漉的長發就這樣貼著曼莉側過一邊的臉，她停止了哭泣聲，轉而變成了害怕的喘息聲。

  「我恨你的父親。。。我也恨你。。。」他狠狠的朝著曼莉吐了一口口水，他拿起了曼莉的手機：「現在我要你告訴你父親，你已經在雨花石，讓他們取消計劃，否則你將被他們的計劃弄死。」

  「請你們冷靜點。。。我現在正準備越過山谷。」機長開口說著，但是無奈，他無法搭理機艙里發生的事情。

  曼莉啜泣著，她拿起了手機。

  「我妹妹就在下面，你的男人也在下面，他們就要被炸死了。。。你難道一點也不著急嗎？」黃帥憤怒的喊著，繼而，他痛哭流涕。

  「你都能瞞著你的父親來到這裡，為什麼就沒有勇氣給他電話，讓他停止計劃，你的勇氣都去哪裡了？」

  曼莉看著這個胖子失聲痛哭，她顫抖的打開了手機。。。她盯著屏幕，然後她把手機拿給正在掩面哭泣的黃帥。

  上面寫著：9點25分，轟炸雨花石，北兩公里，南大部分區域。

  「這是我父親。。。給我的留言。。。現在我們還有時間。」曼莉說道。

  黃帥急忙接過手機，他看著上面的留言信息，然後他翻出了自己的手機，那個號碼是一致，這不是什麼虛擬號碼，這是古市長的電話，在曼莉的手機和他的手機上都留下了這樣的信息。

  「你看看。。。我說的沒有錯吧，你父親還是愛你的。。。要不，他不會延長轟炸時間。」

  黃帥破涕為笑：「他們有救了。。。曼莉。。。他們有救了。」

  他開心的握著曼莉的手，但是曼莉抽了出來。

  「機長，我們必須返回，必須返回，轟炸任務延長了，9點25分開始，我們還有大半小時。。。我們還有時間。」

  「你們在和我開玩笑？你要知道，這是拿命開玩笑？」機長疑惑的說著。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看你看。。。這是古市長的號碼，他在我和他的女兒手機上留下了這條信息。」黃帥卸下了安全帶，越過了機艙，把手機屏幕遞給了機長，但是機長顯然並不想觀看。

  「我已經關閉了所有的通訊系統，所以我無法取得確認，在未取得確認的情況下，我依然優先保證飛機的安全。」機長回答，並沒有試圖返回。

  「機長，你如果不相信我，你該相信機艙里這個女人，她是古市長的千金，她的父親下達了轟炸雨花石的命令，現在延後了半小時，為的就是讓她的女兒，一個父親，會拿自己的女兒的命開玩笑嗎？曼莉，你說話啊！」

  「是。。。」曼莉顫抖的回答：「機長，他說的。。。千真萬確，我的父親延長了轟炸時間」。

  「所以，救援任務必須照常進行！」黃帥開口道：「馬上降落在屋頂上，現在還有時間。。。」

  機長猶豫了片刻：

  「行。。。」機長說道：「再告訴我準確的轟炸時間，我們三人核對一下。」

  「9點25分」

  「核對時間，9點25分轟炸，那麼現在還有38分鐘。25分鐘后，我就會拉升朝著東側山谷一側躲避轟炸，雷打石另一側的山谷可以阻止這裡爆炸的氣旋影響。」機長說道：「希望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對不起，曼莉。。。我心太急了，我現在只剩下一個妹妹。。。」黃帥坐回了位置上，繫上了安全帶：「疼嗎？」

  黃帥試圖伸手撫慰剛才因為衝動而打了曼莉的臉頰。那蒼白的臉龐，紅了一側。

  曼莉側過了頭：「我沒事。。。」

  「對不起。。。」黃帥道歉著：「你想打我罵我，回去再找我算賬，我也會登門謝罪，但是現在我們必須合力把我們重要的人救出來。」

  曼莉沒有吭聲，她點了點頭，然後把頭貼著機艙玻璃，看著直升飛機盤旋著返回，那屋頂上的人影漸漸的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我看見了我的妹妹。。。你看。。。你看。。。」黃帥激動的用手指指著玻璃，曼莉側眼看著這個胖子黃師傅，她印象中，那個對她和藹可親的人，瞬間在她心裡碎了一地。但是現在她不想顧及這個胖子，她內心裡，依然有著對她深愛的人安全的渴望。

  所有的一切冒險，都為了這一個時刻。

  即使此刻，她已經心亂如麻。

  直升飛機開始下降高度。

  「直升飛機已經懸停在上方，這個地方不適合起降，現在系好安全帶，打開機艙門，可以放下軟梯。我目測到下方人群朝著這棟樓房包圍，如果救援任務有危險，我會馬上爬升，停止救援。」

  「不會的。」黃帥開口道：「他們都在樓頂，其它人進不來。」

  「OK.。。。可以打開艙門。」機長命令道。

  黃帥打開了艙門，寒冷凌冽的空氣瞬間隨著氣浪迎面撲來，18米的軟梯朝著下方拋去，搖搖晃晃的軟梯尾端在11人的面前舒捲開來。

  「他們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頂樓的天台上的11個人，他們任由螺旋槳的強風和大雨的拍打，仰面看著直升飛機的強燈照射出他們的輪廓，老夫妻相擁而泣，謝永娟母女低頭念誦，雙胞姐妹手牽著手破涕為笑，鄭小彬遮住眉頭強光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還是沒有哭，只知道自己的雙腳在不斷的抖動著，黃美麗眯著眼睛看著直升飛機，直到追燈移到了一側，她目視到了上空的直升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懸浮在上，軟梯從上方朝著天台拋下，在他們中間舒捲開來。

  許永華聽著這聲轟鳴，但是在直升飛機引擎聲下，他更能聽見他背後那扇沒有鎖的木門后發出來的聲音，彷彿這陣聲音帶著頂樓天台的顫抖，不是從上而下，而是在這棟樓的四周，他聽見了呼喊，聽見了悲鳴，聽見了瘋狂的嘶吼。

  都在這扇頂樓天台安靜的木門后。

  現在，他看見了軟梯從天拋下，在落地的那一瞬間，他沒有向眾人那樣朝著四周迴避，他快速的朝著軟梯跑去，他越過了愣愣站在那裡朝著頭頂看去，任由狂風和雨水不斷拍打臉龐的黃美麗。

  他用肩膀撞了一下她，她一個趔趄。

  「還不走。。。」這是許永華留給她的話，許永華同時朝著的她的身後望去，他的目光落在身後的木門上，他似乎想暗示她，關於他們上來所看見的一切，已經失控了。

  她站穩后，看著許永華甩過頭，朝著直升飛機軟梯跑去，他扶著軟梯，快步的踏了上去，一步一步的朝著上面移動。

  她環視了四周，那些迴避直升飛機的人，那些和她在這棟樓三層朝夕與共幾日的人，她們都算不上朋友。謝永娟母女攙扶著，低頭躲避著強風的侵襲，她們正在看著許永華攀爬。雙胞胎姐妹同一個姿勢仰望，也許再看這個軟梯到底有多長。鄭小彬正在俯伏前進，拉著她的行李，她甚至覺得可笑，這樣的情況，行李如何上去。她環視著互相擁抱的兩對老夫妻，她們似乎並不急於跟進。

  然後，黃美麗和許永華一樣，她回頭看著那扇安靜的木門，這扇木門只有一個鎖，那就是從內往外，此刻它並動彈，是因為風從外推著它，它被這股力量牢牢的鎖住，但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從裡面推開它。

  她看著自己的兩件行李，然後看著自己腳上的高跟鞋。。。

  她退去了高跟鞋，丟棄了行李，在許永華爬到一半的時候，黃美麗握住了冰冷潮濕的軟梯，她踩了上去，金屬透出的寒氣從腳心穿過了她的身體。

  軟梯開始搖搖晃晃，她每向上踏一步，軟梯就開始左右搖晃幾下，她不敢朝著下面張望，她的耳朵此刻只聽見了直升飛機的螺旋夾旋轉的聲響，一陣強烈的搖晃，黃美麗緊緊的抓住了軟梯，她知道，她的腳下，有人正在登上軟梯。

  「媽。。。你先上去。」謝永娟抓住了軟梯，她推著她的母親，謝夫人扶著軟梯搖著頭。

  「女兒。。。媽怕是上不去。。。」謝夫人推著她的女兒：「女兒，你先上。。。」

  「不行。。。」謝永娟扶著她母親：」抓住這裡，一步一步往上走，一步一步，什麼也別看，別往下看，快！」

  謝永娟喊著，她的母親依然推搡著：「女兒，你先上。。。媽走得慢。。。」

  「媽。。。你先。。。」謝永娟執意要讓她的母親先上，謝夫人握著軟梯，但是軟梯搖搖晃晃，連續兩次，她都沒有踏住第一級台階。

  「走開。。。」鄭小彬已經徹底放棄了她的行李，她跑到了軟梯邊上，推開了謝永娟的母親。她的母親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媽！！！」謝永娟急忙蹲下，扶起倒地的母親，她的母親狼狽的撐起身子，推著自己的女兒：「阿娟啊。。。聽媽的話，你上。。。你上。。。媽後面上。」

  「不。。。媽，你一定要在我前面上去。」謝永娟沖著她母親喊道：「媽，聽見了沒？」

  鄭小彬回頭看著被推倒在地的謝夫人，她心裡有些歉意，她抱歉的看著謝永娟母女，但是並沒有過來攙扶，而是頭也不回的踏上了軟梯。

  軟梯開始不斷的搖晃，黃美麗緊緊的握住了軟梯，她正攀爬到一半，她抬頭看著許永華已經鑽入了機艙里，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上來啊！抓緊了，一步一步上來。」

  黃美麗沒有多大能聽清楚上面這個男人的喊的聲音，但是她看見了她的哥哥—黃帥。

  她朝著上面繼續挪動著步伐，但是軟梯越晃越厲害，她只能緊緊握住，然後讓自己的身體不隨著軟梯搖晃，她的視線隨著軟梯左右擺動，一邊是黑漆漆的山，一邊是燈火交加的服務區，黑暗和光明就這樣在她的瞳孔里交織在一起，她的手彷彿握著一層用水裹住的金屬條，只要她一疏忽，那麼就會掉下去。

  她的耳邊似乎傳來了誰的呼喊聲，她只敢抬頭，但是不敢低頭，她抬頭看見了她的哥哥，沖著她喊著，她的手指朝著前面指著，他似乎很慌張。

  她不該朝著那個方向側頭看去。。。不該。。。

  加油站服務區的方向，一頭巨大的身影朝著這個方向撲來，搖搖晃晃中她看不見那究竟是什麼，雨霧中只看見這個如山一樣的身影正在逼近，然後她低頭看見了這棟樓房的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擠滿了街道，包圍了這棟樓房。

  他們目睹了直升飛機正在救援。

  所有人都將朝著這裡跑來。。。

  她顫抖著，朝著上面邁開了腿，她知道自己不走。。。也許真的走不了了。

  轟！！！！

  謝永娟扶著謝夫人，她們聽見了一聲聲響，回過頭來，看見了天台的門被推開，一群人朝著這裡跑來。

  雙胞胎急忙扶著軟梯，使勁的朝著上面攀爬，但是鄭小彬堵在了上面。

  「姐。。。你快點。。。有人進來了。。。」雙胞胎喊著，她們抬頭看見了鄭小彬的高跟鞋尖，她沖著鄭小彬喊著，但是鄭小彬依舊沒有挪動一步，因為強風和雨水的關係，她的眼鏡正歪斜的掛在鼻樑上，隨時都有掉下的可能，她顫抖的扶住軟梯，正在抬起一隻手，靠近鼻樑調整眼鏡。

  「女兒。。。」謝夫人看見了闖進來的人，她推著謝永娟：「你快上。。。你快上。。。」

  兩對老夫妻站在了軟梯的一邊，他們看著衝進來的人群朝著他們跑步逼近，中山裝的老人揚起了手臂，振臂喊著：「全都不許過來！！！」

  「快上直升飛機啊！！！別管我們這些老頭子了！」

  「女兒。。。你別管媽了，你快上啊。。。」

  也許他們只是各顧各的喊著，妄圖他們能聽見聲音，但是一切的言語已經全部湮滅在直升飛機的轟鳴聲中。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人群如洶湧的潮水一下朝著他們涌了過來，那個通往三樓的木門口，就像一個泄了閘門的水庫，人群洶湧的迎面而來，他們止不住瘋狂的奔跑，要抓住燈光下，這一唯一活命的救命軟梯。

  謝永娟母女被人群的推搡著不斷朝著外面移動，它們像旋渦一樣圍繞著軟梯卷著，謝永娟不斷的推擠著人群，但是人群的力量從軟梯為中心開始，越發膨脹，謝永娟母女被推擠到了天台的邊緣，她緊緊的拉著她的母親。

  「媽。。。拉住我的手。。。拉住我的手。。。」謝永娟喊著，她的母親在人群的推搡中，掙脫了謝永娟的手，她們緊緊的靠在了人群的身上，在他們的身後，是三層樓高的天台邊緣，腳下是不斷洶湧試圖闖進這棟樓里的人。

  「媽。。。抓住她們。。。抓住她們，不要掉下去。。。」謝永娟哭著喊著，她看見了她母親的雙腳後跟，已經踩在了邊緣上，她從來沒有見過她母親望著她，如此無助害怕的臉孔，她知道她的嘴裡正在默念那個她一心侍奉的信仰。而即使如此，她也不會為自己念誦。

  謝永娟緊緊的抓住了她前面人群的衣服，她的臉靠著這些人的身上，她時刻看著她的母親，她也看著那根直升飛機軟梯，因為人群跟著軟梯移動，人群的半徑也隨著軟梯擴散。

  雙胞胎姐妹被從軟梯里拽了下來，她們的尖叫聲淹沒在人聲鼎沸中，人群的聲響大於直升飛機的轟鳴，她看見了浮現於軟梯邊上的身影，那身艷麗的如同過節的顏色，在追燈下格外的顯眼。

  是的，他們換上了新衣，也許今天，他們為自己換上了最體面的衣服。

  中山裝和旗袍，那兩對老夫妻的身影出現在軟梯邊上，他們用乾枯的手拽著想要朝上攀爬的人的腳，但是很快，他們的身影也淹沒在了人群里。

  誰也不讓誰。。。

  軟梯中間的鄭小彬一動也不敢動，因為軟梯的搖晃更加的劇烈，黃美麗艱難的攀爬著，在機艙處，黃帥伸出了手，把她拽了上去。

  直升飛機開始搖晃。。。軟梯朝著她母親一側移動。

  「媽。。。」謝永娟才回過頭，她的目光正和她的母親對視，那一瞬間，她的母親從天台上掉落，她看見了她的身影掉落在一樓，她的身體重重的砸在了人群身上，砸倒了兩個人，還未能看清他們躺著的樣子，人群從他們身上踐踏過去。

  她母親的身影就淹沒在人群的腳下。

  「媽。。。」

  人群的旋渦隨著搖晃的軟梯轉移，讓身處天台的邊緣的謝永娟騰出了一個空位，她趕緊朝著天台內側爬過去，人群移動過後，地上躺著雙胞胎姐妹還有那些和她聊過天的老夫妻，她們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在人群的腳步縫隙里，被踩踏而毫無反抗，鮮血已經從五臟六腑中被壓出了口腔，她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害怕。。。她感覺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但是一時間，她竟然沒有咆哮，也沒有嘶吼，也沒有吶喊，她只是愣愣的看著面前的人山人海，人們瘋狂的拽著軟梯，誰也不讓誰，誰也上不去，既然誰也上不去，他們就拽住了軟梯。

  他們不斷朝著天空伸出的手，像似渴望離開地獄的惡鬼。

  謝永娟感覺到了樓房的震動，她聽見了轟鳴聲下的咆哮，它抬頭看見了直升飛機懸梯著開始攀升朝前，因為人群的移動開始朝著天台邊緣，直升飛機嘗試離開。

  人群紛紛的朝著天台邊緣拽著軟梯不斷跟進。

  一雙巨大的手掌從天台的邊緣張開，它大的如此不真實，就像謝永娟經常頂禮膜拜的信仰，它們會雕刻巨大，方顯威嚴，而那雙大手，就這樣朝著天台一掃，幾具血肉就這樣被捏在手心和指縫中，謝永娟還能清楚的看見，指縫間的人還活著，他們雙手撐著身體想要像毛蟲一樣從指縫中爬出來。

  另一隻巨大的手攀著天台的邊緣，它露出了它面目可憎的軀體，一個詭異的腦袋嵌在巨大的身子中，面無表情的詭異扭曲的五官，彷彿在朝著人群露出詭異微笑，它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眾生相。

  人群因為這個巨大感染者的到來，頓時亂成了一團，有人放棄了軟梯，他們跳下了三樓。被大手一掃倒地的人群正在試圖站起。

  謝永娟看見了軟梯的尾端正在被一群人拖著即將離開天台，他們依然不願意放棄抓住軟梯的機會，前面的幾個人緊緊的拽住，後面的人抓住他們的身體和腳，再後面的人跟著前面的人一樣，抓住後面人的身體和腳，就這樣軟梯的後面拽著一群倒地不起的人，朝著天台邊緣離開。

  直升飛機的軟梯和人群之間拉扯成了一個45度的傾角。

  而直升飛機正在試圖朝前拉扯，軟梯和尾翼之間產生了鄰近的縫隙。

  謝永娟站了起來，她邁開了雙腿，朝著軟梯離開的天台邊緣，那裡。。。也是她母親掉落的邊緣，在軟梯離開了天台的一瞬間，她踏著抓住軟梯拖動的人群在天台和深淵之間形成的橋樑，朝著軟梯躍了一步，她抓住了軟梯，而被她踩了一腳的人群鬆開了手，就像她母親一樣，掉落在人海之中。

  當人群掉落的那瞬間，軟梯形成的45度夾角回復了正常，就像一個鞦韆一樣，劇烈擺動。眼鏡砸在了謝永娟的身上，她聽見了一聲聲響，恍惚中看見了一個人影從她邊上跌落，那是鄭小彬，和她母親一樣，她落在了人群中。

  謝永娟緊緊的抱住了軟梯，她能感受到軟梯正在被提升，她無法分辨是直升飛機的提升還是軟梯的提升，直到她看見了直升飛機的起落架，她才明白軟梯正在被機器抬升。

  「抓住我的手。。。」黃胖子伸出了一隻手，謝永娟在旋轉中努力的抬起了手，她感受到這股巨大的握力緊緊的抓住了他，她攀住了機艙，在搖晃的直升機中踏入了機艙。

  「找到位置，繫上安全帶！」他大聲喊著，但是謝永娟並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她搖晃的扶著椅子，胖子正想收起軟梯拉上艙門，直升飛機突然朝著右側發生偏轉，他踉蹌了一步朝著一側倒去，若不是安全繩拉著他，他也許就滑出了機艙外，但是謝永娟就沒有那麼幸運，機頭髮生偏轉，她被這股力量朝著機艙外拉去。

  眼看她就要被甩出去的時候，坐在一側的黃美麗，俯身拉住了她。

  「別鬆手。。。」黃美麗大聲喊著：「抓住。。。抓住。。。幫幫我。。。」

  但是機艙里的人都努力的握住自己的安全帶，她們無法離開自己的位置。

  謝永娟另一隻手再次抓住了椅角，她慢慢的爬進了機艙內，黃美麗才鬆開了手。

  「抓好了。。。」黃美麗大聲的喊著，她赤著腳的腳邊趴著兩雙手緊緊握住椅角的謝永娟。

  黃美麗一側的黃帥艱難的爬了起來，他並沒有急於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上，而是一腳跨過了謝永娟。

  「哥。。。你幹什麼！！！」黃美麗喊著，用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我有安全繩。。。我必須關掉機艙艙門。。。」他對著降噪耳麥喊著。

  「哥。。。太危險了。。。直升飛機在旋轉。。。」黃美麗喊著，她的手緊緊的抓住了黃胖子的衣服，她害怕他被甩了出去。

  「大家坐在位置上。。。」機長喊著：「系好安全帶。。。」

  降噪耳麥傳來了機長的命令，他看著儀錶盤上亮起的「LTE」警告燈，他用力的踩著左腳蹬，幾乎以此同時向前推拉拉杆。

  旋轉緩和了下來，顛簸中的黃帥順勢拉上了艙門，寒風和雨水被阻擋在外，但是直升飛機還是不斷的朝著右側在旋轉，只是旋轉正在緩和，但是依然無法停止，謝永娟爬起來，她艱難的找到了位置，扣上了安全帶，就在這個緩和的間隙，謝永娟感受到了胃裡正在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發生了什麼！！！」黃胖子對著耳麥喊著：「為什麼還在旋轉。。。」

  但是機長並沒有答覆他。窗外不斷闖入視線的加油站燈光，他們還在旋轉，並且高度並沒有上升，已經無法按照原來的計劃攀升然後離開這個山谷。

  「對不起。。。爸媽還有哥哥。」曼莉哭著，她看著自己的手機丟落在角落中，隨著直升飛機的旋轉，手機不斷的撞擊著機艙的角落，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在這裡，她哭著。

  「別哭了。。。我們會活著。」許永華對著耳麥說著，他側頭看了一眼曼莉，曼莉漸漸的平息了下來。

  坐好位置的黃帥低頭去撈他的攝影裝備，他撈到了攝像機的繩子，把它牢牢的掛在胸前。

  機長依然奮力的踩著左腳蹬，拉升拉杆。但是「LTE」的警告燈並沒有因此而熄滅。他的高度不在有限高度，他無法下放總距。

  「尾槳失效。。。」

  這是他們在降噪耳麥里聽見的機長的聲音。

  「剛才爬升的時候遇到了山谷一側順風。。。或者軟梯傾斜時對尾翼造成了影響。。。好在尾槳並不是沒有動能。」

  機長依然鎮定的在耳麥里說著，直升飛機依然在旋轉，只是漸漸的變得慢下來。直到不再進行旋轉，他們能感受到機艙里逐漸恢復了之前的狀態，他們的耳邊沒有了直升發動機的轟鳴巨響，取而代之的是頭頂螺旋槳的聲音蓋過了機艙。

  機艙的抖動頻率更加頻繁。

  機長抬頭看見了熄滅的LTE警告燈，取而代之的是轉速燈的警告亮起，一條高速公路出現在他的視線前方，他急忙拉起了拉杆，嘗試著加油門放總距。

  機艙里的人不再說話，他們已經無法開口，他們能做的只能在心裡默默的祈禱。

  直升飛機咆哮的從高速公路上空劃過，追燈照亮了高速里奔跑逃難的人，車頭亮著燈光的摩托車在這些擁堵的路上朝著于山隧道方向行駛。

  直升飛機在山谷中搖晃的朝前攀升，機艙似乎不再抖動得那麼明顯，發動機的轟鳴重新蓋過了螺旋槳的聲響。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已經控制住了這個不聽話的野獸。。。」降噪耳麥里傳來了機長的聲音，他正在爬升。

  而此時，丟在機艙里的曼莉的手機閃爍著燈光，那是曼莉設置的時間：9點25分。

  直升飛機的身後突然躍起了一團直衝雲霄的光亮，一陣劇烈的抖動，古曼莉聽見了機長在耳罩里說一句：「SHIT!……我們還在於山高速北。。。」

  他的話沒有說完。。。

  他們並有按照原計劃升空飛過一側的山谷，此刻他們正在山谷兩側的高速上空飛行。

  轟炸機在他們的身後咆哮著掀起了火海，山谷里發出了地動山搖般的吶喊，氣浪朝著他們撲來。

  機艙里亮起了警告燈，紅燈不斷的閃爍，原本已經平息的機艙開始劇烈的抖動和令人煩悶的噪音，那聲音就像要把直升飛機這台金屬皮囊給撕扯開一樣。他們只能緊緊的抓住捆住他們的安全帶，並希望寄託於機長，希望他能夠再次帶著他們離開。

  直升飛機劇烈的抖動著，他們從窗戶外看見了越來越清晰的高速路面，機長努力的控制著飛機的方向，她感覺到了直升飛機在巨大的引擎聲中慢了下來，有那麼幾個瞬間，他們感覺到一股推力讓他們緊緊地貼著座位。

  「現在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我們要進入迫降，請系好安全帶。」

  機長的聲音依舊鎮定無比，就好像平常和他們在降噪耳麥里說話一樣，沒有情緒起伏。

  「抓好了。。。」

  曼莉伸出了手，緊緊的握住了許永華，緊接著她聽見了一聲劇烈的響聲劃過耳膜，直升飛機沖入了一側的樹林中。

  旋轉，翻滾，然後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