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失蹤的鉛筆(8)
第178章 失蹤的鉛筆(8)
天色已黑,監區內的警戒措施愈發嚴密。數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矗立在崗樓高處,射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面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杭文治懂得規矩,俯首垂眉不敢亂看,只管緊隨著張海峰的腳步。
兩人一路往南,穿過了四監區外圍的農場后,那片布置如八卦陣形的辦公樓群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強光照射在兩人身上,同時有個聲音喝問道:「什麼人?」
杭文治感覺到自己正處於強光的中心,而周圍則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赤裸裸的任人審視的嬰兒。與此同時,張海峰則掏出證件向著光源來處展示了一下,大聲說道:「四監區張海峰,帶個犯人問話。」
「是張頭啊?這麼晚了還沒撤呢?」樓上警衛回復了一句,他操控著探照燈,刺目的強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撤不了啊。」張海峰苦笑著搖搖頭,然後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兩人來到樓內,張海峰直接把杭文治帶到了三樓,這裡標號為311的房間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辦公室。
進屋之後張海峰找到自己的辦公椅坐下來,杭文治則停在了門口不遠處。這也是監獄里的規矩,犯人在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須和辦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不過張海峰今天卻故意要打破這樣的規矩,他沖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點,到桌子前面來。」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向前跨了幾步,和張海峰隔桌相對。
張海峰把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叉起來墊著腦袋,看起來想要放鬆一下筋骨。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著頭,他似乎有些太守規矩了。
「你入監多長時間了?」片刻之後,張海峰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杭文治立刻回道:「有一個多月了。」
張海峰「嗯」了一聲,又問:「這一個多月,有什麼感受嗎?」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事實上,所有的犯人在面對類似問題的時候都會異常謹慎,他們必須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張海峰對此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躊躇不決的樣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點的口吻說道:「聽說你的勞動表現不錯。」
有這樣的話打底,杭文治的情緒便放鬆了許多。他連忙順著話茬回復:「我就是認真幹活,別的也沒啥特殊表現。」
「嗯。」張海峰點了點頭,「認真,有這兩個字就行啊。至少說明你心無旁騖,能踏踏實實地接受改造,沒有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杭文治沒有多說話,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為「鬼見愁」的中隊長把自己單獨帶到辦公室,難道就是要扯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嗎?
卻聽張海峰輕輕地嘆了一聲,又道:「就這一點來說,我或許都比不上你呢。」
這次杭文治乾脆抬起頭直視著張海峰,心中的詫異難以掩飾。他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之間難道存在著任何可比性嗎?
「監獄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是四監區,簡直是糟糕透了。」張海峰皺起眉頭,似在解釋,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里附和對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顯,只是小心地陪著話道:「您也不喜歡這裡?」
「鬼他媽的才喜歡。」張海峰吐出句粗話,然後他又翻起眼皮看著杭文治,「你不過剛來了一個月,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多年。不過我這時間還不算是最長的,你知道最長的是誰?」
杭文治想了想,道:「當然是那些無期犯了,具體誰待的時間最久……我還不知道。」這話說起來難免有些悲涼,因為他自己就是「無期犯」之一。
「所有的無期犯最後都能改成有期,在監獄里最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張海峰一邊說一邊失望地擺了擺手,嫌棄對方並沒有抓住自己的語義,然後他又自己給出答案,「在這裡待得最久的人是老黃,他從二十二歲參加工作,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杭文治說:「你們都是管教,和我們坐牢的犯人可不一樣。」
張海峰乾笑了一聲:「嘿,管教……你以為管教就舒服?每天都在這樣的環境里上班,再好的人也會被磨出精神病來。像老黃這樣一干三十多年的,那才叫真正的無期徒刑呢!」
因為無法揣摩對方的用意,杭文治只能再次沉默不語。
卻見張海峰也默然了片刻,忽又說道:「我知道你們怕我,叫我『鬼見愁』。這名字可不好聽啊。」 杭文治連忙辯白:「這都是一些嘴欠的傢伙胡亂叫的……」
張海峰打斷對方:「你不用解釋,這名字不好聽,但是好用!我如果也像老黃那樣溫不拉嘰的,怎麼管得了你們這幫人?」
杭文治苦笑了一下,算是尷尬地表示附和。
張海峰歇了一口氣,語氣忽又變得柔和起來:「其實我也是個普通人,有正常的家庭,有正常的生活。在外面,沒有人會怕我。我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好兒子。我兒子今年十二歲,馬上就要升中學了……」
杭文治抬頭看著張海峰。當對方臉上那種堅毅冷酷的表情融化之後,顯露出來的本色人物的確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子,他平靜而疲憊,完全就是個在家庭中承擔著溫馨壓力的男主人。
不過這種變化只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堅硬的面具很快又罩在了張海峰的臉上:「只是我要在這個地方工作,就必須做出一些改變,你懂嗎?」
杭文治點點頭。他知道任何人在這個地方都要有所改變,哪怕是管教也必須如此,否則就無法正常地生存下去。
張海峰停頓了片刻,又說:「這十多年來,我在四監區的工作一直很出色,所以領導也在考慮我的工作變動。如果順利的話,半年之後我就能調到監獄管理局,舒舒服服地坐機關了。」
杭文治的目光中略有些驚訝的神色。幹部的調動升遷應該是個敏感的話題,怎麼對方居然會和自己說起這個?
杭文治的心理變化都在張海峰的掌控之中。後者此刻冷著面龐,難辨喜怒,他的目光則長時間地盯在杭文治的臉上,直到對方怯然垂首之後才又說道:「我本來沒必要和你說這些話的——不過我覺得你和其他犯人都不一樣,你應該是個懂道理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杭文治趕緊「嗯」了一聲,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
張海峰點頭道:「明白就好。因為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希望能用另外一種方式和你交流,我希望你能夠站在我的角度上來理解我,而不是被動承受那些粗暴的命令和管制。」
杭文治適時地抬起頭來,用目光表達著自己的受用和真誠。
張海峰看起來非常滿意,便用交心般的口吻繼續說道:「我今年三十八歲了,這對男人來說是個非常關鍵的階段。如果有些事情處理不好,我可能也會像老黃一樣,一輩子待在四監區。」
杭文治討好似的賠著笑:「您剛才不是說了嗎?領導已經準備把您調到管理局了。」
張海峰卻沒什麼笑容:「我還說了,那是順利的情況。如果不順利的話,毛也別想!所以在這段時間內,誰也別給我捅出什麼亂子來!」
杭文治心頭一緊:這繞來繞去的,終於要說到正題了。
張海峰這個時候又不說話了,他再次長時間地看著杭文治,那目光中的壓力就像凝固的空氣一樣,一層層不斷累加在後者的肩頭,令後者如蒙針氈。
良久之後,張海峰才再次開口,他的言辭極為簡短:「說吧,怎麼回事?」
杭文治立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張海峰的眼睛眯了起來,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你真的不知道?」他沉著聲音反問。
在對方越發洶湧的壓力之下,杭文治這次顯出了些許猶豫,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很難開口。
張海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再次加重語氣:「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不知道的。」那口氣三分像是鼓勵,七分又更似威脅。
「我……」杭文治的額頭隱約沁出了細汗,欲言又止。
「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吞吞吐吐地幹什麼!」張海峰陡然間怒喝起來,而杭文治對這聲暴喝毫無準備,竟不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驚魂略定之後,他苦著臉道:「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亂說的……」
張海峰重重地吐了口氣,表達著對杭文治的不滿。不過轉念想想,對方的顧慮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在四監區這個地方,如果胡亂說話得罪了人,杭文治今後的苦日子恐怕就很難熬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