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越獄(1)
第211章 越獄(1)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著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係。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一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麼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丫,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觸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冷風凄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一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嗨,小孩,你能幹什麼?」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麼都能幹,只要能掙錢!」
「你能幹什麼?!」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透齣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地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後,來人眯著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麼都願意干?」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乾笑著:「你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順發梢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饑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人正色道:「我這裡有個活兒,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說:「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只是一衝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麼活兒?」
「快活兒!」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只要你願意干,一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麼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裡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戶平房外等著他。
「挺準時的。」那人誇了他一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闆正等著呢。」
杭文治跟著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裡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又打量著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裡,然後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你知道幹什麼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地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嘰,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干不幹?」
賣腎?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但並沒有太多了解。
帶路的男子在一旁說道:「就是把你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術。賣一個腎給你五萬塊——你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一個還有一個,不影響你以後娶老婆。」
男子說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內眾人都粗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說:「我怕什麼?只要你們真的給錢,別說一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著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凜:「你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你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卻愈發堅定,「我還怕你們反悔呢!」
胖子不說話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入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個人。
奇怪並不在於此人名牌大學生的身份,而在於他對賣腎這件事情的決絕和堅定。而在以往的經歷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們面對著巨額金錢的誘惑也會猶豫和彷徨。而一個有著美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過。他是一個生意人,該關心的只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說,一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著十來萬的暴利收入;而對方的心靈動機算什麼呢?最多算個閑暇時的談資罷了。於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
有人卻忽然在中間插了一竿子,說了聲:「等等。」
杭文治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胖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言行之間卻頗為老練,顯然是個歷盡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轉頭看著年輕人,他雖然年長不少,又是這裡的主人,但對那個年輕人卻很是客氣。
年輕人手裡攥著杭文治的簡歷,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對視著,傳遞出友好的信號,這讓後者放鬆了不少,然後他開口說道:「你是個文化人,有知識,有前途,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簡單:「我需要錢。」
年輕人追問:「你要錢幹什麼?」 「給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症,必須儘快開刀,可我們家的錢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說到這裡,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所以你願意賣了自己的腎?」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個腎算得了什麼?」
年輕人卻要給對方潑上一盆冷水:「你賣了這個腎,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嗎?且不說手術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術后的保養和治療呢?就憑你賣腎得的五萬塊,夠嗎?」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還能賣什麼,你們儘管說吧!我還有一個腎,還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你們都可以拿去賣!」
年輕人搖搖頭,他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都賣了?那你自己還活得下去嗎?」
「活不下去又怎麼樣?我的命本來就是我爸給的,我願意換給他!」杭文治越說越是動情,聲音已近哽咽。
年輕人長久地看著杭文治,後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他已看出這人在屋子裡地位不低,父親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半晌之後,年輕人轉過身來面向那個胖子,他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
胖子哈哈一笑:「阿華兄弟既然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阿華!杭文治從此記住了對方的名字。
阿華在胖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感謝。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邊,沖對方一揚下巴說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裡?」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狀況了。
「去見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聽說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馬就壯起了膽色。他緊跟在阿華的身後走出小屋,而他這一步邁出之後,不僅改變了他爸爸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
阿華開來了一輛車。他載著杭文治穿城而過,最後來到了市郊的一處別墅小區。然後他引著杭文治進入了小區中最豪華的那幢別墅,他讓後者在客房裡耐心等待,自己卻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來到這樣奢華的所在,看著那布滿了高檔裝飾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坐下來,只是在窗戶邊老老實實地站著,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客房門再一次被打開的時候,當先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那人看起來三十來歲,體態威嚴,劍眉虎目,渾身上下都籠罩著一層令人敬畏的氣勢。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氣場前無處藏身,他慌亂地撓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阿華也跟了進來,他為杭文治做了引見:「這是我們鄧總。」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鄧總,您好。」
被稱作鄧總的人「嗯」了一聲,往沙發上一坐,然後沖杭文治一招手說:「來,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張椅子,很拘謹地坐好。阿華則站在了鄧總身後。
「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鄧總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父親現在在哪裡?」
杭文治便回答說:「在老家縣城的醫院裡。」
「把醫院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都告訴我。」
「杭國忠,隋縣第一醫院。」
杭文治以為鄧總是要檢驗自己有沒有說謊,可對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中年人此刻轉頭吩咐阿華:「你現在就派人到隋縣去,辦理轉院手續,把他父親接到省城人民醫院來。直接找腫瘤科的杜主任,讓他安排專家進行會診,制訂出手術方案。要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計劃、用最好的葯,明白嗎?」
阿華點點頭,隨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說道:「我……我沒那麼多錢。」他在心裡暗暗盤算:這麼大的陣仗,就算把自己的兩個腎都賣了也不夠花啊!
鄧總搖了搖手:「不用你花錢,你也不需要去賣腎。你父親的治療今後都包在我的身上。」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際遇,杭文治不喜反慮:「這……為什麼?」
「阿華跟我說了,你是個好孩子,有知識,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越來越少啦。」鄧總上下打量著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華!」杭文治輕念著這個名字,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鄧總關注著杭文治的神色變化,對方並沒有急於自喜,而是首先對阿華心懷感激,這一點讓他非常滿意。於是他點著頭,語帶雙關地贊道:「阿華雖然還年輕,看人倒是很准了。」
說話間,阿華又回到了客房裡,他在鄧總面前俯身說了句:「都安排好了。」
鄧總又問杭文治:「對於你父親的治療,你還有什麼要求嗎?儘管提出來。」
杭文治使勁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半晌之後他才略回過些神來,茫然道:「我沒什麼要求……你們對我有什麼要求?」
「對你的要求……」鄧總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餓不餓?」
杭文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從午飯到現在已經大半天過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喚。
「那我就對你有個小小的要求——留下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吧!」說這句話的時候,鄧總臉露笑意,威嚴的儀容中竟也透出幾分世俗溫情。
杭文治當然無法抗拒這樣的要求。他跟著鄧總和阿華來到別墅內的餐廳,在那裡,他見到了鄧總美麗溫柔的妻子和尚在牙牙學語的可愛兒子。
鄧妻是個合格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後端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口的佳肴。杭文治受寵若驚,一開始幾乎不敢去伸筷子。後來阿華坐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引導著他,他才慢慢放鬆下來。鄧總和妻子也不斷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一樣。
杭文治享受到了畢生難忘的一頓晚宴。相比於主人的盛情,那菜肴的美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動容說道:「鄧總,我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報答你們。」
鄧妻微微一笑:「要你報答什麼?既然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便把你當成自家人。」
對方越是這麼說杭文治反而越難釋懷,他眼裡噙著淚水,誠心實意地說道:「鄧總,我知道您是做大買賣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只要您開口,就算給您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阿華驀然心動,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鄧總,似乎懷著某種期待。
鄧總卻搖搖頭:「不。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什麼,事實上,你也幫不了我什麼。我只要你照顧好你的父親,然後認真念書,走好你自己的路。我想,你一定也會把我們當成你的家人,把阿華當成你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同時再次誠懇地表白道:「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鄧驊與杭文治對視了片刻,終於鬆了些口風,「這樣吧,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需要你幫忙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