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追因(4)
第223章 追因(4)
其時高德森謀害阿華不成,反傷了無辜的女孩明明。阿華已鐵了心要找高德森尋仇,高德森對此頗為忌憚,平日里安保嚴密,更不敢輕易與阿華會面。羅飛偶有感觸:如果韓灝指證阿華的錄音帶落在高德森手裡就好了。以高德森的利益思維模式,他必然會約阿華見面,以那捲錄音帶要挾對方,在他眼裡,阿華除了乖乖就範之外,別無他路可走。可阿華為人的準則卻和高德森截然不同,在被對手拿住命門的時候,他絕沒有投降求饒的道理,他只會拚死一擊,博一個同歸於盡的局面。而這種局面對於警方來說,無疑是最理想的結局。
只可惜那錄音帶已無面世的可能,羅飛在屢屢暗自遺憾之後,忽然某天心念一動:如果要引導高德森和阿華之間的生死衝突,那這卷錄音帶本身的意義便不重要了,既然如此,何不偽造一卷錄音帶?只要能以假亂真,一樣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
羅飛立刻找到了曾日華,諮詢偽造這樣的錄音在技術上是否可行。而曾日華很明確地回復羅飛:只要能找到韓灝生前的聲音資料,便可以用相應的電腦程序對韓灝的語音聲線展開分析,在得到數據模型之後,將其他人的聲音資料嵌入模型進行擬合,就能夠偽造出韓灝說話的錄音了。當然了,每個人說話都有固定的習慣,不管是輕重音、間歇節奏還是語氣助詞的使用都不相同,即使在音調上能夠完美模仿,偽造的錄音仍無法通過嚴格的司法鑒定,但用來欺騙普通人的耳朵已是綽綽有餘。
韓灝是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在出席各種會議時留下了許多聲音資料。羅飛將這些資料交給曾日華,兩人著手展開偽造錄音的工作。那段「自白」事實上的宣讀者正是羅飛,那些所謂留在案發現場的「特定的痕迹」其實並不存在。只是案發時屋內漆黑一片,此後現場又由警方接手,阿華又怎能識破其中的玄機呢?
為了保險起見,錄音帶製作完成之後,羅飛首先讓韓灝的遺孀劉薇聽了一遍。這個與韓灝最親近的人也沒能發現其中的破綻。羅飛便有了十足的信心,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便是如何將這卷錄音帶不露痕迹地送到高德森手中。
羅飛讓尹劍去尋找合適的配角,他們在臨江派出所的轄區內,盯上了高德森集團中幾個最底層的馬仔。那天尹劍潛入他們的出租屋,並不是在「找」東西,而是在「送」東西——他將那捲錄音帶送入了雜物櫃中。
此後羅飛便和尹劍以及臨江派出所的於所長共同上演了一出好戲。聽說自己手下的小弟被省刑警隊的人盯上了,晶都夜總會的黃總連忙向於所長打探消息,而這消息隨即便傳到了高德森的耳中。
因為蒙方亮的家人曾聽過韓灝真實留下的那捲錄音,所以阿華謀害兩位副總的消息早已在道上傳開。一聽說刑警隊要找的東西正和這樁案子有關,高德森立刻出發,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那捲帶子。當時他欣喜若狂,以為是找到了扭轉整個戰局的武器,他怎會知道,那其實是一封通往地獄的請柬。
此後發生的事情正和羅飛的設想一模一樣。阿華在受到高德森的要挾之後,毫不遲疑地抱定了魚死網破之心。他孤身赴宴,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了對高德森的刺殺。其間他還把那份假錄音完整地聽了一遍,對錄音的真實性毫無懷疑。
這不僅僅是因為曾日華把聲音模擬得惟妙惟肖,更得益於羅飛對錄音內容的把握。阿華無法想象,除了自己和韓灝之外,竟還有其他人能對那場屠殺的策劃細節了解得如此清楚。羅飛憑藉對案情精細入微的剖析和復原,令阿華不得不深信,這番「自白」必須是出自韓灝之口!
在接到龍宇大廈物業方的報案之後,羅飛立刻帶著刑警力量趕赴現場,不僅將阿華緝捕,涉嫌製造阿華公寓爆炸案的豹頭也被捉拿歸案。省城兩大首惡集團群龍無首,很快便陷入了支離崩塌的局面。
羅飛這套一箭雙鵰的計謀大獲成功。不過用假證據引誘黑惡集團之間的拼殺,這事在正式場合說起來,多少有些欠妥。所以除了參與其中的寥寥數人之外,並沒有其他人了解此事的內情。剛才慕劍雲忽然說錄音帶有假,羅飛還以為是錄音帶的內容上有漏洞,不禁頗為後怕。現在知道原來是曾日華走漏了風聲,這才釋然。
在感慨了一句「這小子……」之後,羅飛又問慕劍云:「他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慕劍雲說:「就在阿華被捕的當天。他一得到消息就給我打了電話,揚揚得意地自誇了一番。」
羅飛「嘿」了一聲道:「那還好。」總算這傢伙是得到計劃完成之後才向美女炫耀的,否則的話,以後有什麼保密性的任務還真是不敢用他了。
「行了,說點別的吧。」慕劍雲對這件事似乎已不感興趣,轉了話題問道,「那個女孩是怎麼回事?」
羅飛做出要嘆息的樣子,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看著對方:「其實對這件事情,你可能比我更加了解……」
慕劍雲茫然道:「這事我了解什麼?」她懷疑羅飛是不是剛才被自己戲耍,產生了後遺症。自己分明一無所知的事情,他卻以為自己已洞悉內情。
不過羅飛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在慕劍雲困惑的同時,羅飛已經開始提示對方:「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袁志邦死後,Eumenides急切要找到一個新的情感目標,他多半會尋找一個柔弱的女人,柔弱到不能對他構成任何傷害;而這個女人最好和他有著某種相同的經歷,這樣Eumenides才有接近對方的慾望。他們能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慕劍雲一怔,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難道他去找鄭佳了?」
羅飛點點頭:「鄭佳去美國接受手術,其實就是他安排的。他用那捲截走的錄音帶作為籌碼,委託阿華幫他照料鄭佳。」
「天哪!」這情節實在太過突然,慕劍雲只能用如此世俗的方式發出感慨,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羅飛一眼,「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瞞著我!」
「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羅飛有些討好似的說道,「對其他人我可誰也沒說過。因為鄭佳還不知道他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這件事情如果被揭穿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會受到極大的傷害。」
得知自己是唯一被羅飛信任的知情人,慕劍雲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開始深入思考這件事情,一連串的問號隨即蹦了出來。
「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你當初是怎麼發現的?你發現了以後,怎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
羅飛一一回答:「我在調查龍宇大廈雙屍案的時候,無意中發現Eumenides曾多次去觀賞鄭佳的小提琴演奏。他們之間的接觸也不算很多,但相互間的感覺卻非常好。現在鄭佳的眼睛也在Eumenides的關照下治好了,她對這傢伙除了一份微妙的感情之外,恐怕又會增添幾分感激和依戀吧?至於你說為什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嘿,你忘了嗎?Eumenides當時已經化身為杜明強打入了專案組內部,他出來之後我就一直盯著他,直到親手將其抓獲。」
慕劍雲邊聽邊點頭,等羅飛全部說完之後,她輕輕一嘆,道:「可惜了。如果我們知道鄭郝明有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或許一早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了。」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贊同。他剛剛擔任專案組組長的時候,慕劍雲就在會議上分析了Eumenides的情感需求。而鄭佳身上的很多元素都符合慕劍雲當時的分析。比如說和Eumenides一樣父親曾意外死亡,自身因失明而極度柔弱,所處的環境能提供美食和音樂這兩種隱秘而又高雅的愛好……他們應該能想到Eumenides也許會和鄭佳接觸,只是羅飛和慕劍雲當時對鄭郝明的家庭情況都不太了解,遺憾地錯過了這條線索。 慕劍雲這時又在感慨:「看來袁志邦也是疏忽了。他讓自己的門徒去殺鄭郝明,本意是要徹底切斷對方作為正常人的情感退路,讓他堅定地成為新一代的Eumenides。可因為鄭佳的存在,事實上的效果難免要背道而馳。」
羅飛暗自點頭——袁志邦的這步棋確實弄巧成拙。
按照袁志邦的觀點,Eumenides將永遠面對兩種誓不兩立的敵人。其一是各種逃脫了法律制裁的罪犯;其二便是警察。如果說罪犯是黑色的,警察是白色的,那Eumenides則是終身遊走在黑白兩道都無法容忍的灰色地帶。
對於以懲罰者自居的Eumenides來說,面對罪犯時必然會毫不留情,可是面對警察時卻有一道艱難的心理障礙:警察也是正義的執行者,Eumenides從情感上來說無法對其兵刃相向,可反過來,警察面對Eumenides的時候可絲毫不會手軟。這種局面如果維持下去,一旦到了和警察生死相搏的關鍵時刻,Eumenides便會處於極度危險的劣勢之中。
曾經身為警察,後來卻成為Eumenides的袁志邦很清楚這兩種角色的心理差異。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他下定決心要切斷自己和警方之間的情感退路。他選擇孟芸作為犧牲品——當孟芸死於那場爆炸之後,袁志邦與警方之間不僅立場相異,情感上也不再有任何迴旋的可能。
十八年後,袁志邦精心培養的門徒即將獨挑Eumenides的未竟事業。袁志邦知道自己的愛徒從技能上來說已無可挑剔,但情感和心理卻仍欠缺磨礪,於是他給徒弟指派的出山任務,就是殺死一直在追蹤著Eumenides的老刑警鄭郝明。
從是非黑白上來說,鄭郝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是站在Eumenides的立場上,鄭郝明無疑又是一個極為危險的敵人。袁志邦必須讓自己的愛徒明白:好人和敵人這兩種角色是可以並存的;而作為一名殺手,必須將情感從自己的職業立場上徹底地剝離開來。
年輕人遵循老師的吩咐,他殺死了鄭郝明,並且在現場留下了一些錯誤信息去誤導警方的判斷。袁志邦相信,經歷了這場戰鬥之後,愛徒的心理防線將變得如鋼鐵般強硬,一切敵人都無法再從這個角度去傷害他。
可袁志邦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卻循著難覓的縫隙潛入進來。
現在已無從得知年輕人當初是如何注意到這個女孩的。或許他是在殺鄭郝明之前摸查對方生活時發現了女孩;又或許他是在享受美食和音樂的時候無意中與女孩相逢……這個都無所謂,因為故事的開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袁志邦發現了徒弟和女孩之間的接觸。他意識到,那場殺戮不僅沒有切斷愛徒的情感退路,反而在對方的心靈上打開了一道危險的豁口。
情感一旦開始滋生,便會如萌發的春芽一般無法阻擋,即便是沉重的岩石也無法壓制住一株小草的力量。袁志邦深明這個道理,所以他沒有直接進行干涉,他只是把那盒記錄著「一三〇」劫持案真相的錄音帶交給了女孩,他要讓愛徒自己做出選擇。
後來發生的事情似乎證明:袁志邦的補救措施是有效的。新一代的Eumenides在聽到那盒錄音之後,毅然離開那個女孩,走上了老師為他設計好的道路。
羅飛原以為年輕人再也不會回頭,可是剛剛發生的越獄行為似乎又在動搖羅飛的觀點。他有些難以捉摸那個人的真實心理,所以他才要向專家求助。
「你覺得Eumenides還會去找那個女孩嗎?」羅飛直截了當地問慕劍雲。
慕劍雲不答反問:「如果不是的話,他為什麼要越獄?你以為他會害怕那個女孩?他只是害怕對方看到他的容貌!」
羅飛無語沉吟。
Eumenides為什麼要越獄?這正是自己在早晨會議上提出,此後一直在追詢的問題。這個問題隨著阿華的開口似乎有了答案。
阿華曾告訴鄭佳,殺害她父親的兇手已經入獄,但因為證據不足,並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鄭佳的視力正在恢復,當她完全復明之後,她必然會到監獄里去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她會牢牢記住對方的相貌,以此保留為父親報仇的希望。
阿華正是利用這樣的預期來逼迫Eumenides越獄。從既發的事實來看,他成功了。
Eumenides不惜用越獄的方式來躲避鄭佳,因為他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他懼怕的,並不是鄭佳對Eumenides的尋仇,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另外一個角色受到牽連——那個在女孩心中溫柔而又知心的朋友。
如果鄭佳看到了Eumenides的真實面貌,那年輕人就再也無法以另外一個角色出現在鄭佳面前。這件事情反過來有一個推論:Eumenides冒著極大的風險越獄,即意味著他仍然存有要與那個女孩相聚的幻想。
這其中的邏輯顯而易見。阿華正是利用這個邏輯去逼迫Eumenides,現在慕劍雲也認同這個邏輯,只有羅飛仍存有疑慮。
看著羅飛沉默的樣子,慕劍雲感覺到他的猶疑,便試探著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Eumenides明明已經選擇了他的方向。」羅飛微微皺眉說道,「要繼續承擔Eumenides的使命,就必須斬斷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是和那個女孩之間。而他還幫助鄭佳恢復視力,更應該做好了永不與對方相見的準備。可他為什麼又會反覆?如此猶猶豫豫,首鼠兩端,正是行事者的大忌,他難道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