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囚鳥
第13章 囚鳥
願你陷入一夜無夢的沉睡。
——《西部世界》
1
兩天之後,師父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焦昊的母親最終接受了孫法醫他們的解釋,也接受了張強賣了自己房子而提供的賠償,檢察機關則根據案件情節和焦昊母親的諒解書,決定免於對張強刑事處罰。此事算是有了個了結。張雅倩也正在接受心理醫生的幫助。
壞消息是,凌南的母親辛萬鳳接受了龍番本地一家自媒體的採訪,採訪以《二土坡命案當事者母親卧病在床》為題發布了一篇公眾號文章。文章裡面配了兩張採訪時拍攝的照片,照片中的辛萬鳳和之前視頻里的判若兩人。她如今更加消瘦和憔悴,斜靠在家中寬闊的大床之上,身邊放著凌南的黑白遺像。看上去,辛萬鳳已經被悲痛摧毀了靈魂,彷彿命不久矣。文章內容的主要篇幅是在描述辛萬鳳現在的慘狀,稱她現在幾乎沒有能力離開那張床,每日每夜地抱著凌南的遺像以淚洗面。報道中還引用了桑荷的話,說辛萬鳳現在身體很弱,前兩天開窗透了一次氣,就感冒了。桑荷說她好像是腰椎不好,現在坐起來都費勁。辛萬鳳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睡,完全是靠著安眠藥來維持最起碼的睡眠。
雖然關注此事的網民人數大幅減少,但是這篇文章依舊收穫了「10萬+」的閱讀量。文章內容光是渲染了辛萬鳳的悲痛,對警方公布的調查情況卻隻字未提,評論區里精選的也全是吐槽警方的言論,對警方形象和公信力造成了較大的影響。
「他們什麼都沒說。」我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這就是春秋筆法,這就是流量密碼。」林濤說。
「是啊,其實短視頻平台的情況更嚴重。我聽說只要在短視頻平台有足夠的粉絲,隨隨便便帶貨都能賺錢。要是粉絲量足夠多,還相當能掙錢。即便不自己帶貨,轉賣賬號也能有一筆不菲的收入。」陳詩羽說,「所以,一有熱點就蹭,已經成了當下的一種普遍現象了。」
「這些事兒,有關部門不管的嗎?任由這樣發展,後果不堪設想吧。」我說。
「哎哎哎。」師父敲了敲桌子,說,「我是來找你們商量如何管理網路平台的嗎?」
我們連忙收住了話頭。
「上個案子,青鄉的小孫,都能把那麼心懷抵觸的死者母親說服,把道理說透,你們為什麼不可以?」師父盯著我們說道。
「啊?師父你是讓我們去找辛萬鳳?」我瞪大了眼睛。
「從這篇含沙射影的報道來看,辛萬鳳心裡是不接受我們的結論的。如果辛萬鳳完全信服了,就不會接受這一次採訪。解鈴還須繫鈴人啊。」師父說。
「可我們是法醫!是刑事技術人員!這事兒也在我們的工作範疇之內嗎?」我說。
「法醫也是警察,維護社會治安穩定,不也是你們的工作範疇嗎?」師父說。
「可是,轄區公安機關不都已經把所有的案情通報給辛萬鳳了嗎?我們還能說什麼?」我問。
「凌南的屍檢是你們做的,你們作為鑒定人,應該去和當事人接觸一次。」師父說。
「師父的意思就是你和大寶去就行了,你們倆是鑒定人。我們又沒有出鑒定報告,我們不需要去。」林濤壞笑了一下。
「刑事技術這麼多專業,只有我們法醫是和群眾直接打交道的。」大寶指了指我,說,「不過,第一鑒定人去就行了。」
我無奈地看著大寶。
「我和你一起去。」陳詩羽說,「多大點兒事兒啊。」
說到做到,5分鐘后,我和陳詩羽就坐在了韓亮的車上。
「這幫人,只知道幹活兒,不知道吆喝,效果不一定好。」陳詩羽說,「一說到見家屬,都往後縮,心想只要問心無愧幹活兒就行了。」
「是啊,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最後讓家屬認同的一步,有的時候才是最重要的。」我無奈地說,「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接受我們的結論。」
凌南的家果真是挺豪華的,這座別墅外形並不宏偉,裡面卻很別緻,看得出內部裝修花費了不少心思,走進別墅,就像走進了宮殿一般。
保姆小荷在門口接待了我們。
「辛姐不能受風,不方便下床,要不,你們跟我去樓上主卧里?」小荷徵詢我們的意見。
畢竟初次到訪就進別人家卧室,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是師父交代的任務又得完成,我和陳詩羽交換了一下眼神,決定還是去。
小荷引著我們繞上旋轉樓梯,到了二樓,然後走過十幾米長的走廊,到了最末一間房間,敲了敲門。
「辛姐,他們來了。」小荷在門外輕聲說道。
「嗯。」辛萬鳳在裡面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
小荷推開門,帶著我們走進去,把卧室的兩張小沙發挪到了床邊,說:「我去沏茶。」
「不用了,馬上就走。」我禮貌地向小荷笑了笑。
眼前的辛萬鳳甚至比照片里還要蒼老,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的心理作用,我總覺得她那染成栗色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她眼角後面的皺紋也更明顯了。她用胳膊肘支撐著床,想要靠到床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腰疼,瞬間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陳詩羽連忙走上前去,把她扶著半坐了起來。
我盯著她眉間那條縱行的深深的皮膚皺褶,蠟黃色的臉和慘白的嘴唇,感覺她像是一個重病在床的病號。
「辛女士,您好。」我說,「對於這案子的處理,您對我們警方的結論有什麼意見嗎?」
辛萬鳳低下頭去,不置可否。
「有意見的話,您可以提出來啊。不知道我們的辦案人員有沒有把我們認定結論的依據告訴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再和您複述一遍。此案我們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可以說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這話我聽過一百遍了。」辛萬鳳有氣無力地說道。
「您要是有哪裡不相信或是不理解,可以向我們提出疑問,我們可以為您解釋清楚,這樣也可以解開您的心結。」陳詩羽溫和地說道。
「解釋有什麼用?我的南南已經沒了。」辛萬鳳哽咽了起來,說。
「您……節哀。」我本來準備了很多解釋破案經過的話語,受到辛萬鳳的情緒感染,一下子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卧室的空間似乎過於空曠了,少了一些人氣,涼颼颼的都是悲傷的氣味。
辛萬鳳哽咽著說:「你們都不知道,我的南南有多聽話。他是天底下最乖、最聽話的孩子!他在學校名列前茅,沒有哪個老師不喜歡他。在家裡,我們說什麼他就聽什麼,親戚們都羨慕我有個這麼乖的兒子……這麼好的孩子,為什麼是他死了?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是他?」
「這是一起意外。」我說,「沒人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培養一個孩子多不容易啊……他是我們集團下一代的希望,我們家辛辛苦培養他,這份家業將來還不是要他來繼承?我的南南啊……」辛萬鳳說,「他這麼優秀的一個孩子,讓媽媽這麼驕傲的好孩子……可是為什麼?這都是為什麼?」
「我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陳詩羽緩緩地說,「但是公安機關的職責是還原事實,我們不會放過一個犯罪分子,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辛萬鳳的肩頭似乎顫動了一下,嘴唇有些發抖,說:「好人?你說誰是好人?」
「沒有。」我連忙說,「我們沒有特指誰,只是想向您表達,我們辦案都是出於一片公心。而且這個案子也都是證據確鑿的。」
「……南南是不會離家出走的。」
「沒人說他是離家出走啊。」
「……南南除了有畫畫的惡習,沒有任何不良行為了。」辛萬鳳自顧自地說道。
「畫畫不是惡習啊。」陳詩羽有些迷惑。
「不!畫畫會影響學習!你看看那些畫畫的人,都是些什麼人!」辛萬鳳的情緒頓時變得很激動,聲音從喉嚨里擠了出來,尖銳刺耳。
我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問道:「繪畫可以是愛好,也可以是專業,為什麼畫畫的人不好?」
「要不是被同學帶壞了,他怎麼會去畫畫?怎麼會因為這件事和我總鬧彆扭?」辛萬鳳說完,開始劇烈咳嗽。
咳嗽著,辛萬鳳又哭了起來。好一會兒,辛萬鳳才抬起頭來,說:「你們來得正好,最近幾天我還聽說,有人造謠說凌南和女同學開房?真是惡毒!我家南南那麼單純,而且才15歲!這些人不怕遭天譴嗎?你們警察應該管這事兒吧?造謠的人要抓出來槍斃的吧?」
「嗯,這個事情,我們也是剛聽說,確實是個謠言!我們會調查謠言的源頭。」我說,「會給孩子一個清白的。」
「算了,也不指望你們能查到。」辛萬鳳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
「查出造謠者這件事,我們會去落實。但是對於案件的性質問題,也請您能仔細想一想。我們警方已經窮盡所能,把細枝末節都調查過了。」我說,「如果您覺得哪些人在這個事件中可能存在民事責任,您也可以去法院尋求法律渠道來解決問題。」
辛萬鳳低下蠟黃的面龐,不搭理我們。
「總之,大姐,您還是得保重身體。」陳詩羽說。
辛萬鳳艱難地挪動著身體,又重新鑽進了被窩,拿自己的脊樑對著我們。我知道,這位憔悴無比的母親是在對我們下逐客令了。
我給陳詩羽使了個眼色,說:「辛女士,我們就告辭了,如果您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可以隨時找我們,我們都會給您解釋清楚。」
辛萬鳳沒說話,把身邊的遺像緊緊摟進了懷裡。
下樓梯的時候,正好碰見保姆小荷端著兩杯茶上樓。
「這就走了?」小荷連忙下樓,把茶杯放在鞋柜上,給我們開門。
「不打擾了,如果有機會,你還是要做做她的工作。」我說,「悲傷過度是很傷身體的,畢竟生活還要繼續。」
「唉,是啊,辛姐真可憐。」小荷也哽咽了,低聲說道,「男人不疼,唯一的希望還走了。」
我見小荷話中有話,於是問道:「對了,你們家男主人呢?怎麼從來沒見過?」
小荷做了個手勢,把我們請出了門外,然後跟了出來,關上門,低聲說道:「凌總根本不關心辛姐,也不關心南南。」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有外遇。」小荷說。
「外遇?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從包里掏出了筆記本。
「兩年前了。」小荷說,「我也是躲在房間里偷聽到的,南南在上學,夫妻兩人在家裡大吵了一架。大概意思,就是凌總和一個女畫家開房了,被辛姐抓了現行。那次吵架完之後,凌總就很少回家了。」
「這事兒,凌南知道嗎?」
「不知道。」小荷說,「辛姐告訴南南的理由就是公司經營狀況不好,凌總住公司,方便加班。」
「哦。」我這下終於明白為什麼辛萬鳳對凌南喜歡畫畫這麼深惡痛絕了。原來是恨屋及烏啊。
不過這件事情,對於整個案件,似乎並沒有任何影響。
「這麼好的家庭條件,這麼乖的兒子,還要外遇。」陳詩羽冷笑了一聲。
「那他們在凌南出事後,見過幾次面?」我追問道。
「哦,你別說,最近這些天,他們經常見面。」小荷說,「不過,說起來也真寒心。凌總那麼個溫文爾雅的人,出了事就看出本性了。」
「什麼意思?」
「他兒子死了,他居然就想著錢。」小荷說,「我聽他們夫妻倆爭吵,在說什麼意外保險和人壽保險,好像是南南剛出生的時候,他們就給他買了保險。現在出事了,這筆保險金可以領取了,但是需要辛姐簽字。說什麼雖然是刑事案件,但是南南確實屬於意外死亡,所以可以拿到一大筆保險金。辛姐認為她不能簽字,因為她還是懷疑這是一起謀殺。凌總好像是要等著這筆保險金來救公司,兩個人就有爭吵了。」
「謝謝你。」我合上筆記本,對小荷笑著說。
「唉,世界對我們女人,就是這麼不公平!」小荷嘆了口氣,說,「沒了南南,辛姐就什麼都沒了。不像凌總,再找個年輕的,還能再生。」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著。
「沒問題啊。」我小聲嘀咕著。
「什麼沒問題?」陳詩羽回頭問。
「這個保險金的問題,引起了我的警惕。」我說,「不過我把凌南的事情從頭到尾過了一遍,覺得我們辦得沒有問題啊。」
「能有什麼問題呢?」
「懷疑是殺子騙保唄。」我說,「雖然以前有這樣的案件,但這一起肯定不是。案件性質的判斷,取決於現場和屍體。這案子,沒什麼問題。」
「對嘛,就該有這樣的自信!」陳詩羽笑著說,「從調查初期,保險的事情我們就注意過了。但其實,保險金數額也不大,估計是凌三全的公司快完蛋了,所以他才急於拿到這筆保險金。不過我覺得啊,可能也是杯水車薪。」
「但是凌三全對這筆保險金的渴求,確實會更加刺痛辛萬鳳,引發她的逆反心理。」我說,「慢慢地,就會演變成辛萬鳳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她、欺騙她。不利於事件後期的妥善處置。」
「那我們也不好去找凌三全,讓他別急著拿錢吧?」陳詩羽說。
回到省廳,我們把從小荷那裡問來的情況告訴了龍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希望他們查實一下。
支隊對這個行為很不理解,案件都已經結了,這些事情和案件又毫無干係,為什麼我們對這個家庭的八卦那麼感興趣呢?
但支隊還是很快把這件事摸清了。
在調查中,偵查員發現凌三全和辛萬鳳原本感情還不錯,但是在兩年前突然發生了變故,凌三全一直住在公司,不願意回家。究其原因,果然是如同小荷說的一樣,凌三全在一次酒後和一名女子發生了關係,結果被辛萬鳳發現,兩人關係從此處於決裂的邊緣。辛萬鳳不允許凌三全回家,凌三全就只能在公司長住,偶爾回家看看兒子了。
而凌三全出軌的這名女子,就是原來辛氏集團下屬一家藝術培訓學校的繪畫老師,也是一名小有名氣的畫家。這果然是辛萬鳳這麼反感凌南畫畫的原因。
偵查部門本著「既然查了,就深入地去查」的宗旨,對這條婚外戀的線索進行了調查,可是反覆調查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名女畫家和凌三全的關係也就僅限於那一個不冷靜的晚上,之後就沒有其他瓜葛了。女畫家也因為此事,從辛氏集團的下屬公司辭職,現在是在一個畫廊里賣畫為生。
「丈夫出軌,受到懲罰的應該是丈夫,為什麼連孩子也要遷怒呢?因為大人的感情糾葛,孩子單純的愛好也被遷怒,凌南多無辜啊。如果他母親沒有這麼極端地對待他畫畫的事情,是不是那天他就不會那麼衝動交白卷離校了呢?」陳詩羽惋惜地感慨著。
「這案子吧,雖然剛開始撲朔迷離的,但是經過調查,水落石出了。」我說,「不過,如果不做後續的工作,又怎麼能把來龍去脈摸得這麼清楚呢?」
「摸清楚了也沒啥用,案子的事實就擺在那裡。」
「不,摸清楚了,對辛萬鳳的工作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啊。」我說,「只要她願意相信事實真相,也就不存在什麼媒體炒作了。對了,我們去市局一趟。」
「去市局?」韓亮問。
「是啊,上次讓他們調查謠言的情況,他們這次沒有給我們一併反饋。」我說,「還有,我還得去DNA實驗室問問,排了這麼久的隊,電線上的DNA做出來沒有。」
到了龍番市局,陳詩羽直接去了刑警支隊長那裡,詢問謠言源頭調查的情況。可是,經過偵查人員的調查,確實有一些同學看到了那張照片,但是那張照片已經被段萌萌毀了,究竟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張照片是誰貼上去的。
我則直接去了DNA實驗室,詢問張玉蘭家提取的裸露電線上,是否檢出了張玉蘭的DNA。
出乎意料的是,電線上,沒有檢出任何人的DNA。
「不太可能吧?」我說,「觸電的時候產生焦耳熱,肯定會留下死者的皮屑啊!」
「你幹了這麼久法醫,這些原理應該知道啊。」DNA室的鄭大姐對我說,「DNA檢驗的思維,不是說哪裡應該檢出DNA,而是說有沒有檢出DNA。不應該是推導論,而是結果論。檢出了,就說明當事人碰到檢材了;檢不出,就說明不了什麼。」
「這個我懂,不該用我們的推理,來確定DNA檢驗的實際結果。」我說,「但是,我總覺得按醫學常理,應該留下DNA啊。」
「我猜,有沒有可能是因為留下的脫落細胞並不多,因為高溫作用,細胞壞死,也就檢不出來了。」鄭大姐說。
「是有這樣的可能,但是概率很小啊。」我說。
「概率小,不代表沒可能。」鄭大姐說,「這案子我看了,一個封閉現場,死者獨自進入現場,又在裸露電線旁邊,又確定是觸電死亡。你說,還能有什麼意外情況嗎?」
「聽起來確實不可能有意外情況,但我還是放心不下啊。」我說,「沒事,您辛苦了,我再回去想想。」
2
回去和林濤、大寶他們述說了本次工作的結果后,林濤和大寶並沒有對這個DNA的異常情況有多少關注。因為案件的事實從多方面都得以印證,一個DNA結果異常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畢竟,DNA證據也不是證據之王。
我的心裡卻總是有那麼個疙瘩。從常理來看,案件確實沒有問題,但是怕就怕在極端的巧合。在我的工作經歷中,極端的巧合往往會導致工作的失誤。比如多年前發生的一起意外高墜案件,因為案件調查、現場勘查的極端巧合,加之屍體損傷的極端巧合,就讓我誤判成一起傷害致死的案件,浪費了不少警力。[1]所以,在以後的工作中,哪怕可以99.99%確定的案件,只要有0.01%的異常,我都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關。就是因為還有極端巧合的可能性存在。
可是,如果張玉蘭死亡的案子真的有什麼問題的話,那麼極端巧合會在哪裡呢?我一時也想不明白,所以就在這種焦慮思考的過程中度過了難熬的好幾天。
終於,又來了指令電話。
從我以往的經驗來看,辦案子是緩解焦慮的最好辦法。每次當我自己出現焦慮癥狀時,一旦出現案件,我就會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案件偵辦中去,焦慮症也就不治而愈了。
但是這一次,指令內容一點也不吸引人,是一起看起來明顯是意外的案件。但因為網路上有了相關的信息,為了防止輿情發酵,指揮中心才指派我們前往現場進行指導。
「什麼情況啊?」大寶坐在車上,問道。
「說是老夫妻二人,在家中因為油漆中毒,死亡了。」我說。
「啊?這種清楚的案子,也要我們去,那每年全省幾千起非正常死亡,我們怎麼跑得過來?」林濤坐在後座上,一邊清點著勘查裝備,一邊說著。
「閑著也是閑著,看上去雖然是個意外事件,這不就怕有什麼意外嘛。」大寶說。
「嗯,主要還是有人在網上透露了這個案子的信息,網友們對油漆也能毒死人表示質疑。」我說。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油漆里有苯、甲醛,不都是有毒物品嗎?」大寶說,「前不久,我們不還辦了一起因在油罐車內清洗空的油罐而發生的苯中毒死亡事件[2]嘛。」
「拋開劑量說結果,都是耍流氓。」我說,「我挺好奇的,現場是有多少油漆,居然能毒死人。」
「師父說,案件剛剛報案,結果存疑呢。」林濤說。
「說是這個家庭情況也很特殊。」我說,「家裡很窮。具體的,等到了就知道了。」
案發現場是在麗橋市的郊區,距離高速口不遠,所以沒花多少時間,我們就抵達了現場。
麗橋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強局長早已等候在現場外面,見我們的勘查車裡跳下來這麼多人,嚇了一跳。
他笑著過來和我握手,說:「不至於吧,這個簡單的事件,你們這麼興師動眾。」
「人民群眾的事,無小事。」我也笑著回答,說,「你這麼大領導,不也親臨現場了嗎?」
「嗯,就是覺得這家子挺慘的。」強局長說,「看現場之前,我先把背景資料向你們彙報一下。」
站在現場警戒帶外,強局長把死者的情況和發案的情況和我們先介紹了一遍。
死者是夫妻二人,男的叫焦根正,58歲;女的叫崔蘭花,49歲。這一對夫妻都是殘疾人。焦根正19歲的時候,因為被工地腳手架砸傷,導致雙眼角膜雲翳,全盲了,雙腿也因為這次事故留下了殘疾,走路不利索。殘疾之後,一直相不到對象,後來在40歲時,經人介紹,和同村一個智力低下的女子崔蘭花結婚。崔蘭花是自幼智力發育遲滯,基本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兩人結婚後一年,生下一女兒焦寶寶,兩年後又生下一兒子焦成才。
17歲的焦寶寶很健康,目前是麗橋市郊區中學高三的學生,據說學習成績不錯,為人處世也很好,和班上同學們關係不錯。15歲的焦成才和他母親一樣,智力發育遲滯,目前也只有4歲孩童的智商。
一家四口人,三個殘疾人,生活的重擔就全部落在了焦寶寶的身上。
雖然政府的扶持和補助能解決焦家四口的溫飽問題,但是想要生活更加好一點的焦寶寶,一邊上學,一邊在附近的工廠打鐘點工,回到家裡還要照顧父親、母親和弟弟的飲食起居,可以說是每天都忙到腳後跟打後腦勺。焦寶寶10歲時,焦根正的腿疾更加嚴重,也幾乎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從那個時候起,焦寶寶就承擔了家庭的所有重任。
一晃過去了七八年,焦寶寶多年如一日,盡心儘力地照顧著自己的親人,她的孝順行為,是全村人的楷模,大家一說到她,都會不由自主地豎起大拇指。因為每個人把自己代入這個悲慘的家庭,都會覺得自己絕對不可能做到焦寶寶這樣。
案發當天,焦寶寶和往常一樣,早晨7點鐘離開家,去學校上學。中午下課後,於12點多回到了家,準備給父母和弟弟燒飯,可是推開父母的房門后,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油漆氣味,而此時,父母分別躺在窗邊地上和床上,紋絲不動。
嚇壞了的焦寶寶連忙去隔壁鄰居家打電話報警,120和派出所民警抵達后,120醫生進入了現場,因為整個房間仍有不少油漆味,醫生連忙將焦根正夫婦拖出了房間,可是此時兩人均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
現場房間狹小,醫生考慮是地面上被打翻的一桶劣質油漆所致。劣質油漆本身甲醛和苯含量超標,加之被潑灑到地面,更大程度揮發,使得空氣中甲醛和苯濃度超高,從而導致兩人氣體中毒。支持這一依據的,還有市局法醫的初步屍表檢驗,法醫未發現任何損傷,排除了兩名死者曾遭受過外界暴力,排除了機械性損傷致死的可能性,也排除了頸部或者口鼻受壓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可能性。
兩名死者都有窒息徵象,但是氣體中毒或者突發疾病也可以造成屍體出現窒息徵象。而不可能那麼巧,兩人同時突發疾病而死亡,所以市局認為,醫生判斷的急性氣體中毒致死的可能性大。
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沒有絲毫疑點。
「焦根正是盲人,我們分析他下床的時候,一腳踢翻了床旁邊的油漆桶。」強局長說,「他的腳底、褲腿都沾染了油漆,地面也有大量油漆拖擦痕迹和油漆赤足跡。一桶油漆都潑出來,揮發確實會加快。」
「即便是劣質油漆,也不至於有那麼多有毒氣體吧?」我依舊不太相信,一邊穿戴好勘查裝備,一邊走到了警戒帶旁邊。警戒帶把面積不大的兩座小房子全部圍了起來,警戒帶外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的身邊坐著一個看上去面容獃滯的男孩,她緊緊牽著男孩的手。
我知道她就是焦寶寶,於是蹲在她身邊問道:「你們在這裡住了多久了?」
女孩抬起她稚嫩的臉龐,說:「從我記事起,就在這裡住了。」
「為什麼家裡會有油漆?」
「這,我不知道。」女孩有些惶恐地說道。
「那這桶油漆,應該是你爸爸買的了?」我問。
「不知道,是這桶油漆把爸媽害死的嗎?」女孩哭了起來,她一哭,身邊的小男孩也跟著哭了起來。
「現在還不清楚,你們別著急。」林濤連忙說。
我和林濤一邊進入現場,一邊問身邊的派出所民警,說:「賣假冒偽劣油漆的商家,你們不準備調查一下嗎?」
「調查了,人已經控制了。」民警說。
說是一個小院,其實只有幾平方米大小。兩間小平房面對面,平房邊緣有圍牆相連,圈出了這個院子。
根據派出所民警的介紹,這兩間小平房,比較大的那一間,是焦根正夫婦居住的房間,而另一間較小的,是焦寶寶和焦成才兩人居住的房間。因為院落空間狹小,放不下廚房、衛生間,所以他們只能在較大的平房內安裝了爐灶,用瓶裝液化氣來提供火源做飯。而衛生間則實在沒有地方安下,所以平時是使用痰盂,而洗澡則只能用大盆。
這個時代,還過這樣不方便的日子,總讓人覺得很是惻隱。
「據焦寶寶說,她早晨起來上學,因為比較早,就沒進父母房間。」民警說,「弟弟也是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但今天,她中午回來,就發現不對勁了。」
我走進了較大的房間,果然聞見了一股淡淡的油漆味。正對著大門的,就是一張床,床后的柜子上,一台破舊的台式風扇正在嗡嗡地轉動著。
「這天還不至於吹電風扇吧?」我說。
「沒有,是我們進入現場的勘查員覺得油漆氣味太重了,正好看見裡面柜子上有電風扇,所以打開吹到現在,加強通風,也安全些。」民警說。
我點頭認可,這是最簡單的保護現場勘查員的方法了。
雖然房間很小,很破舊,只有十幾平方米,但是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床單被褥都很乾凈,說明這個家裡的唯一勞動力焦寶寶是個很勤快的姑娘。房間擺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和床後方的一個柜子。柜子上擺著一台電風扇和一張全家福,雖然全家福上的母子二人都沒有看向鏡頭,父親的雙眼都是白眼珠,但這並不影響全家福體現出的那種親情溫暖。房間的東北角,用布簾圈起來一個只有兩三平方米的區域,裡面是一個破舊但很乾凈的雙灶燃氣灶,灶台下方放著三瓶液化氣,其中一瓶連接到了燃氣灶,另兩瓶應該是備用的。燃氣灶上放著一口黑鍋和一個不鏽鋼水壺,都打理得很乾凈。
除了電燈和電風扇,這個房間就沒有其他電器了,甚至連電視機都沒有。當然,這家裡唯一有可能看電視的,只有焦寶寶,可是她沒有時間看。
房子的地面是水泥地面,地面上有成片的清水漆,旁邊有一個倒伏的油漆桶。
我蹲了下來,向床底看去,畢竟只有床底是一進門不能一目了然的地方。我看見床底下有一個類似木頭架子的東西,就拖出來一點看看。原來這是一個大約半米長的,手工做的類似東方明珠塔似的東西。從手工來看,做得不錯,但仍是木質的手感,沒有刷過油漆。
我頓時就明白了這桶油漆的意義所在。
「油漆是很好的固定鞋印的東西,地面上也確實有很多鞋印,只是有一部分被拖拽屍體出屋時形成的痕迹蓋住了。」林濤說,「不過,我可以仔細分析一下地面的鞋印,排除焦寶寶和120醫生的,看有沒有其他人的。」
我點了點頭,走到了房屋西側的窗戶邊,這也是這間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戶。窗戶是不鏽鋼推拉窗,半扇固定、半扇可推拉打開或閉合。據說是為了鄉村建設,村委會給每戶人家都換了這種密封性很好的窗戶來加強保暖性。窗戶的鎖扣是打開的,但窗子是密閉的。窗戶外面,有用作防盜、刷著紅色油漆的鐵質欄杆,讓這個小房間看起來就像牢房一樣,但也同時達到了很好的防盜效果。
「焦寶寶是怎麼描述案發當時情況的?」我問民警。
民警說:「焦寶寶是中午12點多到家的,當時弟弟在對面房子里玩,她就推了一下這間房子的房門,發現房門是從裡面鎖著的,於是敲門,敲了幾分鐘,沒人應,她就很害怕。因為父母都是殘疾人,所以這個房間的門鑰匙她房間里有,於是她去了自己房間找出了鑰匙,打開了門,結果發現焦根正躺在西側窗戶下面,崔蘭花躺在床上。兩人都是睡覺時候的衣著,穿著棉毛衫,但是都沒有知覺了。」
「嗯,從油漆的走向看,確實是有人從床邊踢翻了油漆桶,然後摔倒了,油漆有向大門和西側窗邊方向拖擦挪移的痕迹。」林濤說。
「應該是焦根正和崔蘭花在油漆桶邊睡了一夜,已經有了中毒跡象,焦根正掙扎著下床,可是他腿腳不利索,加上中毒,踢倒油漆桶后,就在地面上爬行到了窗邊。」一名正在勘查現場的技術員說道,「窗邊有赤足印,說明他扶著牆站起來了,可是還沒來得及打開窗戶,就暈過去了。120醫生來后,把他拖出房間,所以油漆又有向門口延伸的痕迹。」
「聽起來很合理,但是他為什麼不選擇往門那邊爬呢?開門不就逃離了?」我問。
「有窒息徵象,第一時間找窗戶或者第一時間找門逃離,都是有可能的。」大寶說,「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氣體中毒,只是喘不過氣罷了,他還得考慮到他老婆沒起床呢。說不定,他認為開窗透氣,就不憋氣了。」
「嗯,也有道理。」我點點頭,走到房間的大門,看了看門鎖。
門鎖就是普通的暗鎖,從外面可以用鑰匙打開。門的外側,還裝著一把明鎖,估計是焦寶寶認為一把普通的暗鎖不安全,所以出門的時候再加一把明鎖。
暗鎖看起來沒有任何撬壓的痕迹,也沒有損壞,加之唯一的窗戶外側還是有防盜窗的,所以可以說這是一個封閉的現場。
「如果足跡可以做相應排除,就可以確定沒有外人侵入了。」我說。
林濤則在一邊說:「初步看完了,只有赤足跡一種,鞋底花紋三種。我估計啊,赤足跡就是焦根正的,鞋底花紋分別屬於焦寶寶和兩個醫生。這個,過一會兒做排除就行。」
「案件確實很簡單,很明了。」陳詩羽一直在門口聽我們說話,「家屬對死因有異議嗎?」
「沒有異議,希望儘快辦後事,希望政府能給一些補助。」民警說,「這個不是焦寶寶提出來的,是焦根正的弟弟提出來的。這個弟弟啊,之前從來不管他哥哥家任何事,此時跳出來了,估計想從政府補助里摳一些甜頭吧。」
「行了,那我們去看看屍體。」我說,「林濤你把地面痕迹研究明白,再仔細看看窗戶,咱們估計今晚就能回家了。」
「屍體在哪裡?」大寶摩拳擦掌地問道。
「我聽吳法醫他們說,要把屍體拉去做什麼虛擬什麼的。」民警說。
「虛擬解剖?」大寶說,「可以啊!相當有意識!」
我也讚許地點了點頭。 現在對於一些重大、疑難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尤其是家屬不同意解剖的,即便屍表檢驗完畢沒有發現問題,為了確保案件不出現問題,法醫會要求對屍體進行「虛擬解剖」。但是,之前也提到過,因為公安機關一般無法配備CT設備,所以得依靠當地醫院。有些地方醫院配合度高,虛擬解剖的例數就多,比如麗橋市。
「在市人民醫院?」我說,「那我們過去吧。」
3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CT已經做完了,內臟並沒有損傷或者異常。
「要不加做一個能譜CT。」我說,「龍番市公安局最近研究了一個創新課題,就是利用能譜CT對屍體進行掃描,看看死者有沒有可能死於中毒。」
「還有這麼先進的?」吳法醫瞪大了眼睛,說,「能譜CT……據說我們人民醫院是有這個設備的,但是這也能看出有沒有中毒?太厲害了吧?我剛剛還在說我們抽完心血,理化檢驗要到半夜才能出結果呢。」
「不是所有的中毒都能看出來的,不過甲醛和苯是大分子,通過能譜CT的掃描,可以看出死者的體腔內有沒有異常的能譜曲線。」我說,「試試吧。」
一座小城市裡的醫院,雖然有能譜CT,但是去做的人很少,所以我們也不用從下午等到晚上再偷偷摸摸地去。很快,檢測結果就出來了,我把數據發到了龍番市局,請他們的法醫研究人員對數據進行一個評判,而我們則推著屍體來到了醫院的太平間,準備對屍體再次進行屍表檢驗。
從屍體的外貌看,崔蘭花看不出是殘疾人,焦根正倒是很容易看出來。他的角膜已經完全變性了,扒開眼瞼只能看到白眼珠,而沒有黑眼珠,雙腿的肌肉也明顯萎縮了。
除了吳法醫抽取心血的時候在他們胸口留下的針眼,屍體上看不到其他的損傷。
「結合現場是個封閉現場,又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迹,案件性質還是很清楚的。」大寶伸了個懶腰,顯然是對案件的難度不太滿意。
「可是屍體上的窒息徵象也太明顯了。」我說,「口唇和屍斑都是青紫色的,指甲也都是烏黑的,眼瞼出血也很明顯。如果是中毒,不會有這麼嚴重的窒息徵象啊。」
「也許是個體差異。」吳法醫說。
「可這兩具屍體的徵象都是一樣的啊。」我檢查了一下焦根正的手部,說,「死者的屍僵很強硬,現在是下午4點,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
「是哦,屍體的手指都掰不開。」大寶說,「哎?手指之間這是什麼東西?」
我抬頭看了看,屍體右手的皮膚皺褶里果真是有一些細碎的紅色顆粒。
「你用棉簽蘸生理鹽水把這些顆粒提取一下,送理化部門檢驗。」我說,「我來微信了,我先脫手套看看。」
脫了手套,我打開手機,是龍番市局周法醫發來的,他們經過能譜曲線的對比,認為死者體內應該沒有苯和甲醛的分子。
「我就說嘛,那麼點油漆,不太可能毒死兩個人。」我說,「走,我們還得回現場看看,之前的推測可能是錯誤的。」
這麼一說,把吳法醫嚇了一跳,連忙開車帶著我和大寶重新回到了現場。
現場,林濤和程子硯正趴在地上對一個個足跡進行排除比對,而其他的市局技術人員認為工作已經完成了,在現場大門口和韓亮聊著天。
在趕去現場的路上,我的腦海里已經似乎有了答案,所以到了現場,我直接走進了房間,掀開了布簾,去看燃氣灶。
「不出所料!」我說,「你們看,水壺下面的旋鈕,是開著的,而且開到了最大!」
「啊?」聽我這麼一說,現場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喊道,然後湊過來看。
「這就是常見的燃氣中毒的現象。」我說,「在家裡燒水,忘記了,結果水開后,水潑出來了,把火撲滅了,燃氣卻仍不停地向外泄漏。」
「嗯,現在很多燃氣灶都有了安全保護的功能,火一滅,燃氣也自動停。」聞訊而來的韓亮說道,「可惜這個燃氣灶,怕是有十幾年的歷史了,沒有這功能。」
「你是說,焦根正晚上起來燒水?」大寶提醒了我一下。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林濤說道:「以前的燃氣是一氧化碳,所以可能會導致人中毒死亡。但是現在都是液化氣,又不是一氧化碳,怎麼會導致人中毒啊?」
「是啊,液化氣都是丙烷、丁烷、戊烯之類的烷類和烯類,這些東西對人來說,應該是沒有多大的毒性的吧?」韓亮說。
「是,成分你都答對了,但是你們理解錯了。」我說,「氣體導致人死亡,除了中毒之外,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窒息。」
「窒息?」林濤好奇道。
「你們想一想,這些氣體雖然不能迅速把人毒死,但是因為它們的比重比較重,所以當它們被噴射出來之後,就會迅速擠占房間的空間,把空氣給擠出去。」我儘可能地用最淺顯易懂的方式來表達,「當一個較為密閉的空間內,含氧的空氣被擠出了空間,剩下的儘是不含氧氣的氣體,就會造成人的窒息。外界環境導致人死亡,也是機械性窒息的一種,叫作『悶死』。」
「有的時候天氣不好氣壓低,或者在密閉而人多的高鐵、大巴里,人也會面色潮紅、昏昏欲睡,這就是因為空氣中的氧氣含量低了,我們的大腦處於一種缺氧的狀態。」大寶補充道。
「你們看看,這個房間這麼小,房頂這麼低,如果再有大量液化氣充斥進來,人當然會慢慢出現缺氧狀態,直至窒息死亡。」我說,「這就是為什麼兩具屍體都呈現出嚴重的窒息徵象。我們以前說過的,人的窒息過程越長,窒息徵象就會越重。」
「緩慢地窒息死,也怪痛苦的。」程子硯小聲地說。
「而且,如果是氣體中毒,人在中毒后的活動能力是很有限的。」我說,「但如果是慢慢窒息,人在缺氧后的活動能力還是存在的。這就是焦根正還能從床上下來,然後走到窗戶邊的原因。」
「所以,他們的死因是,因為液化氣泄漏導致的空間缺氧而機械性窒息死亡。」大寶點著頭,認可地說道。
「還好,還好。」吳法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死因雖然不同,但是都是有害氣體導致的意外死亡,案件性質沒錯就好。」
「等等,路上你就說了,不管什麼中毒,拋開劑量談結果就是耍流氓。你覺得,一瓶液化氣,能把這個房間都充滿?」林濤問。
被這麼一問,我頓時也愣住了,林濤確實說出了問題所在。因為物理、化學知識的缺乏,我確實難以確定這麼一瓶液化氣罐子噴射出的氣體能佔用多大的體積。但是另外兩瓶備用液化氣很快吸引了我的視線。
「不,你們看,如果是三瓶氣,我覺得是可以把房間充滿的。至少把房間的下半部分充滿。」我說,「林濤,你先看看,這些液化氣的閥門上有沒有指紋。」
林濤拿過多波段光源,戴上濾光眼鏡,把光線照射在液化氣罐的閥門上,看了一會兒,說:「沒有,似乎有衣服纖維擦蹭的痕迹,但是沒有新鮮指紋。」
「那好。」我檢查了一下手上的手套,然後逆時針旋轉了一下閥門,沒轉動。
「果然如此,這兩瓶液化氣的閥門,也都是開啟狀態的!」我說。
液化氣閥門一般都是順時針旋轉緊后關閉,像現場液化氣罐這樣,逆時針轉不動,就說明兩瓶液化氣的閥門都打開到了最大程度。
「這,會影響案件性質嗎?」吳法醫心存僥倖地問。
「影響。」我說,「如果只是連接燃氣灶的液化氣瓶泄漏,則應該是意外。可是如果是三瓶全部打開了,那就不可能是意外了,因為沒人會主動去打開備用液化氣罐的閥門。所以,這案子就有可能是自殺了。」
聽我說完,吳法醫的臉上似乎出現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殺。」我說。
吳法醫又緊張了起來。
「一般用這種手法殺人,是很難實現的,因為大多數人出現窒息感受后,就會自救。即便是睡眠狀態也是這樣。比如你睡覺的時候壓住了口鼻,你會清醒過來,轉身自救。」我說,「我剛才也說了,這種窒息是需要時間的,所以死者必然有足夠的時間自救。可是,兩名死者都是殘疾人,一個不具備自救的認知,一個盲目加行走不便,那麼利用這種手法殺人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了。」
「現場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迹。」林濤說,「這個我們可以確定。」
「所以,我也傾向於自殺。」我說,「殘疾人,生活質量差,產生輕生念頭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剛才我就很奇怪,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凌晨時分,哪有這個時間起來燒水的?現在看,就比較能解釋了。焦根正半夜時分起床,摸索著要打開液化氣,一腳踢翻了油漆桶,還摔跤了。打開液化氣后,他又去窗戶那裡關閉了窗戶,導致二人死亡。」
「這個觀點我贊同。」林濤說,「剛才我看見,窗戶的玻璃、邊框和鎖扣上,都有大量焦根正的新鮮指紋。我當時就在想啊,他明明打開了鎖扣,又不停地扒拉窗戶,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迹。既然能打開鎖扣、又扒拉了窗戶,肯定能打開窗戶啊,為什麼窗戶還是關著的?所以你剛才這麼一說,我覺得他可能就是去關窗的,而不是去開窗的。」
「是啊,順理成章。」吳法醫拍了一下手,說,「我們看焦根正移動,還以為他是在自救,其實他是在自絕後路。」
「結案。」大寶高興地說道。
回到賓館房間后,住一屋的我和林濤,不約而同地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看起了現場的照片。儘管剛才大家的推測都很順理成章,但也許他和我一樣,也覺得這案子哪裡不太對勁。沒解決心中疑惑之前,我們倆甚至都沒對話。
兩個小時后,我抬頭問林濤:「為什麼油漆足跡沒有延伸到液化氣罐的位置?」
「他們認為是焦根正打開液化氣之後,往回走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了油漆桶。」
「液化氣的閥門上是刷著漆的,很光滑,載體很好,為什麼轉開閥門,會不留下指紋?」我接著問。
「我也是這麼想的。」林濤說,「關鍵物品上太乾淨了,就反而不正常了。我之前看到閥門上有衣服纖維的痕迹,沒在意,再仔細想想,如果不是衣服纖維呢?」
「你說的是手套的纖維?」我心中一驚。
林濤緩緩點了點頭,說:「我怕的就是這個,如果有人在這個天氣戴著手套去開液化氣閥門,那是怎麼回事,可想而知。」
我陷入了沉思。
林濤接著說:「還有,你看這張照片。」
照片中是一個標號為「23」的物證牌,物證牌的附近是一片拖擦狀的油漆印記,我記得這是從窗戶到大門之間的水泥過道上的油漆拖擦痕。
「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油漆痕迹,之前說是屍體被醫生從室內移到室外而留下的。可是,仔細觀察這些拖擦痕迹,下方其實是有赤足跡的。」
說完,林濤用紅圈在照片上標識了出來,紅圈內,隱約可見腳趾的形狀。
「我看了這些隱約不清的足跡走向,有從門到窗的,也有從窗到門的。」林濤說,「如果是自殺,他只需要去床上躺好等死就行了,為什麼要在窗戶和門之間來回走動?如果是簡單的關窗動作,為什麼又在窗戶玻璃、窗框上留下那麼多痕迹?」
林濤說完后,我們都沉默了,繼續各自看著照片。
我打開了死者虛擬解剖的CT片電子檔,一張張看著。突然,我看到了死者的右手軟組織似乎有點腫脹,放大細看,他的右手第五掌骨基底部有骨折,而且是新鮮性的骨折。骨折的斷端,互相有嵌頓狀[3]的改變,這用我們法醫的話來說,這是一處「攻擊性損傷」。我們的掌骨是一條長形的骨頭,如果力的作用方向是和骨頭的長軸平行的話,造成的骨折斷端才會有嵌頓。簡而言之,這種損傷,一般是在用拳頭拳擊人或硬物的時候,攻擊者的拳頭的支撐骨骼承受了較大作用力而發生骨折。
當然,現場沒有搏鬥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焦根正自己拳擊牆壁或者其他硬物而形成的。
與此同時,林濤也發現了一些問題,說:「來,再看這張照片。」
照片里是對現場大門門鎖的拍攝,大門的門鎖倒是沒有什麼疑點,但是林濤在暗鎖旁邊的明鎖鎖扣上,發現了有油漆被新鮮刮脫的痕迹。
「這確實是一個封閉的現場。」林濤說,「但如果有人在門外,把這個鎖扣掛上明鎖,房間裡面的人就打不開門了,這是一個人造的封閉現場。」
「裡面的人打開暗鎖,反覆推門,就會造成鎖扣和掛鎖的摩擦,從而形成這樣的摩擦痕迹!」我驚喜道,「可是,如果是他殺的話,那麼兇手應該想到,焦根正是可以打開窗戶的啊!」
「走,去現場!」我和林濤異口同聲地說道。
被我們叫起來的韓亮睡眼惺忪,也沒追問我們要幹嗎,就開車帶著我們趕到了現場。
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已經在車裡睡著了,畢竟他們不認為這是一起命案。
我們穿戴好勘查裝備,打著手電筒跨進了警戒帶,直接到了房屋側面的窗戶外面。
窗戶外面是一條水泥小路,小路邊的土壤里長著稀疏的小草。我蹲在窗戶下面,用手扒拉著小草,而林濤則用電筒照射著窗戶外面的鐵柵欄和窗框外側。
「看!斷了的樹枝!還是新鮮斷裂!」我小心翼翼地從地面上撿起一根拇指粗的樹枝,樹枝已經折了,但是沒有離斷,斷面還是新鮮的木質顏色。
「知道了!兇手防止被害人從窗戶透氣,用的辦法,就是用樹枝頂住窗戶!」林濤說。
順著林濤的手指看去,窗戶外的其中一根紅色鐵柵欄上,有油漆被蹭掉的新鮮痕迹。而對應位置的窗框外側邊緣上,還有樹枝的纖維扎在裡面。
用這根樹枝一頭頂住鐵柵欄,一頭頂住窗框邊緣,窗戶從裡面就打不開了。
「樹枝送去進行DNA檢驗,有望提取到兇手的DNA!」我說,「兇手會戴手套開閥門,但不一定想得到戴手套頂樹枝。」
「我有個問題。」林濤說,「既然樹枝斷了,窗戶就能打開了,為什麼現場還是關窗的狀態?」
「也許是兇手事後來取掉樹枝,防止被我們發現,結果頂得太緊了,在撤掉樹枝的時候,弄斷了。」我說,「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應該把樹枝帶走啊。」
「不重要,這肯定是一起命案了。」林濤說。
「把他們喊起來,連夜開展解剖檢驗!」我說。
4
既然公安機關發現疑點,就有權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據說解剖通知書送到焦根正女兒和弟弟手中的時候,焦寶寶倒是沒說什麼,焦根正的弟弟反應很激烈,說是如果沒發現什麼,那麼政府就要給予家屬精神補償。
不管他怎麼鬧,雖然是深夜,解剖還是要進行的。
在進行解剖準備的時候,我和林濤就把我們的發現告訴了大家。除了跟著偵查員們還在走訪調查的陳詩羽外,其他人都表示很驚訝,也都在紛紛猜測焦根正的弟弟有沒有可能殺害他的哥哥。畢竟,焦根正死亡,他弟弟能不能拿到好處是不一定的。
其實在沒有解剖前,死因就已經基本明確了,這次解剖要查的,並不是死因,而是看有沒有其他的發現。
大寶和吳法醫在對屍體進行系統解剖的時候,我則一直在檢查焦根正的雙手和雙腳。
焦根正的右手掌骨基底部骨折,這個在CT片上已經看得到了。為了更仔細地檢查雙手,我從腕部割斷了焦根正的雙手肌腱,徹底破壞了屍體的屍僵,讓屍體的雙手從緊緊握拳的狀態變成了平伸的狀態。雙手這麼一平伸,就可以發現他的手掌皮膚皺褶里,也有大量紅色的顆粒。
「老秦,理化結果出來了。」程子硯從解剖室外走了進來。
「說。」我一邊在紅色顆粒中挑選一些較大的來觀察,一邊說道。
「兩名死者血液內都檢出烷類和烯類物質,哦,還有一點酒精。」程子硯說,「還有,經過檢驗,焦根正手部的紅色顆粒是油漆。」
「我聽他們調查,這人平時不太喝酒啊。」韓亮插了一句。
我的心一沉,因為到了此時,我的心中對案件的整個過程,已經有了自己的預判。
「胃打開了。」大寶說,「基本排空,還有一些殘渣。」
「我們下午4點看到屍體,屍僵最硬。」我說,「死亡時間應該是前一天晚上12點多到凌晨2點這個時間段里。」
「晚上七八點吃飯,時間差不多。」大寶說,「胃6小時排空嘛。」
「殘渣用水篩了嗎?是什麼東西?」我問。
「基本都是肉類,還有紅皮烤鴨。」大寶呵呵一笑,說,「看到這個,我突然想到你寫的那本《燃燒的蜂鳥》了,用烤鴨找屍源。只可惜,在我們這個年代,沒有意義。」
「不,還是有意義的。」我說,「崔蘭花的屍體給我們提供的信息會很少,你們辛苦一下,按規範做完。」
說完,我開始脫解剖服。
「你去哪兒?」大寶問。
「我和林濤去市局,監督他們儘快對樹枝進行DNA檢驗。」我說。
被我和林濤這麼一「鬧」,整個市公安局大樓燈火通明。「命案必破」已經刻進了每個公安的骨髓里,只要一聽說是命案,大家也都沒有睡覺的心思了。
「你心裡已經有判斷了對吧?」林濤坐在DNA室外面和我說道。
「和你一樣,我也希望我的判斷是錯的。」我嘆了口氣,說。
「怎麼樣,怎麼樣?」陳詩羽突然出現在樓道里,滿頭大汗地問道。
從我們勘查現場開始,她就和偵查員一起,去對死者全家進行外圍調查了,看來到現在也一直沒有休息。
「什麼怎麼樣?」林濤笑道。
「我聽說,你們判斷是命案對嗎?」陳詩羽問。
林濤點了點頭。
陳詩羽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也查出了一點問題,但是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肯定有什麼其他問題在裡面。」
「你說說看。」林濤拉著陳詩羽讓她坐下,說道。
「我們對焦寶寶當天的活動情況進行了調查,發現一個問題。」陳詩羽說,「事發當天,也就是昨天上午,焦寶寶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但是她缺席了,理由是來例假。但是我們問了所有人,這節課沒有人看到她,是不是在教室也不清楚。我們調取了學校的監控視頻,發現她上午11點整,從學校離開了。」
「也就是說,她是11點就回家了,到家也就11點過十幾分,卻在12點多才報警。」我沉吟道,「她中午回家肯定是要做飯的,而廚房在現場裡面,所以不存在忙著做飯沒注意父母的可能性。」
「會不會是中間有什麼問題?比如她去買菜了?」陳詩羽問。
我緩緩搖了搖頭,對林濤說:「對了,你筆記本帶了吧?把現場電風扇的照片打開給我看看!」
林濤顯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連忙打開電腦,調出了現場照片。
標號為「37」的物證牌旁,是現場的電風扇。林濤把電風扇的操作台逐漸放大,看了看,說:「是的,和你想的一樣。」
「你倆在打什麼啞謎?」陳詩羽看了看電腦,又看了看我們。
「你看啊。」我指了指照片上電風扇的開關按鍵,說,「這些按鍵太乾淨了。就和液化氣閥門一樣,太乾淨了反而不正常。」
「哪裡不正常?」
「電風扇放在柜子上,柜子上面都有薄薄的灰塵,而電風扇的按鍵上卻乾乾淨淨,這怎麼可能?」我說,「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電風扇原來是被塑料袋套住的,所以不會沾染灰塵。可是,為什麼我們到現場的時候,並沒有塑料袋呢?」
「現場勘查人員都知道打開電風扇來讓室內通氣,兇手也知道。」林濤補充道,「兇手知道室內缺氧,所以開門、開電風扇。電風扇正對著門,只要開一會兒,室內的液化氣就全部被吹出去了。但是兇手為了保險,居然開了一個小時,才把電風扇關上。」
「這就是焦寶寶這一個小時空白時間的所作所為,是吧。」陳詩羽的情緒立即低落了下來。
「我們也不相信這個結果,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說,「沒有人能在現場,尤其是焦寶寶還在家裡的時候實施作案,也沒有人能夠在事後做到這些干擾警方。只有她作案,才能解釋一切現場現象。」
「等DNA結果,驗證最後信息。」林濤說道。
又等了一會兒,DNA實驗室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樹枝上檢出一名女性DNA,和焦根正、崔蘭花有親緣關係。」DNA實驗室負責人說,「除非這夫妻倆有其他的女兒,不然,就是焦寶寶無疑了。」
「真的是她!」陳詩羽嘆了一聲,說,「可是她平時那麼盡心地照料父母,為什麼又要殺死他們呢?」
「這,只有去問她了。」我說。
「她還那麼年輕,那麼稚嫩,我感覺我沒法開口審她。」陳詩羽低著頭說。
「沒關係,這案子,我陪你一起審,肯定是可以審下來的。」我率先走進了電梯。
麗橋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辦案中心。
焦寶寶坐在審訊室中央的審訊椅上,在陳詩羽的要求下,她的雙手沒有被銬住。
她雙手緊緊握拳,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對於偵查員詢問的問題,一概不予回答。
「她這樣對抗,對她自己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啊。」陳詩羽在審訊室隔壁的觀察間里,有些著急地說道。
「我去吧,反正師父不是要求我們跟蹤案件的後期情況嘛。」我走出了觀察間,走進審訊室,拿了把椅子,坐在了焦寶寶的身邊。
「我是法醫,我現在把你的作案過程給你敘述一遍吧。」我說,「這件事,你策劃了很久,特地選了前天作案,是因為昨天中午前你有體育課,容易請假且不會被質疑。前天晚上,你買了酒和各種滷菜熟食,不知道找了什麼借口,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頓晚餐。可是你父母不知道,這是你給他們準備的斷頭飯。以你們的生活條件,這些菜,都是平時吃不起的,你父親更不是經常喝酒,所以這頓飯就很可疑。別說是你父親準備的,因為家裡的伙食一直都是你在負責,不是你準備還能是誰準備呢?」
焦寶寶依舊面無表情。
「飯後,等到你父母睡著了,你戴著手套偷偷進入了他們的房間。這對你來說很方便,因為他們房門的鑰匙就在你手上。」我接著說,「打開三瓶液化氣罐之後,你退出了房間,把房門用明鎖從外面鎖上了,然後繞到窗戶外,用樹枝頂住窗戶。做完這一切后,你就在房間靜待結果了。昨天早晨,你就已經在窗外確定了自己父母的死亡,但是為了儘可能延發案件,防止有意外發生,比如你父母被救活,你沒有直接報警。當時你是準備把頂窗戶的樹枝撤走的,可是你發現樹枝不見了。因為你7點就要上學,當時天色還很暗,所以你沒能在草叢裡找到樹枝,就直接去上學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根樹枝現在在我們手上,樹枝上有你的DNA。最後一節課體育課,你請假了,回到家后,你掀掉了蓋在幾個月沒使用的電風扇上的塑料袋,用電風扇把室內的液化氣吹散之後,這才報了警。現場的油漆,是你沒有想到的,你父親無意中踏翻的油漆,差點干擾了警方的視線。」
焦寶寶略有一些發抖。
我依舊心平氣和地說道:「當然,我們不可能因為樹枝上有你的DNA,就懷疑是你做的。因為在DNA結果出來之前,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了。道理很簡單,因為窒息,你父親進行過自救、掙扎,他連滾帶爬地掙扎到了門邊,可是發現門卻打不開,於是他用拳頭捶門,想要求救。手都捶骨折了,你卻沒有聽見,不要用你睡覺太熟聽不見做借口。好了,你再回頭想想,這樣的毒氣現場製造和事後毒氣的吹散,除了你,還有誰能夠做到?」
從面部表情來看,焦寶寶的心理防線已經徹底崩潰了,不過她依舊一言不發,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一聲不吭。
「不過,你父母最後死亡的結果,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突然說。
焦寶寶顯然不理解我說什麼,抬頭看了看我。
「剛才我說到了樹枝,對吧?這根樹枝,不是別人去掉的,也不是自行脫落的。」我說,「樹枝斷了,是因為你父親開窗求救的時候,用力很猛,才把樹枝折斷的。既然樹枝折斷了,窗戶也就自然可以打開了。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你父親雙手沾了很多油漆顆粒,也就是你家窗戶外面防盜窗上的油漆。他只有打開窗戶,才能雙手抓握住外面的防盜窗,才能把油漆顆粒沾在手上。也就是說,他確實打開了窗戶,並且雙手抓住了柵欄,想要掰開柵欄逃離,可惜,那是鐵的,紋絲不動。你也知道,實際上,只要窗戶被打開,新鮮空氣進來了,他就不會死了,即便逃不出去,也不至於死。可是,為什麼你第二天早晨去看的時候,窗戶又是關著的呢?你想想?」
焦寶寶愣住了。
「為了節約時間,我告訴你吧。」我說,「因為他在求救的過程中,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大晚上的,你不可能不在家,也不可能聽不到他的求救,他的門更不可能從外面被別人鎖上,更不會有別人能潛入他的房間放毒。所以,他意識到了——放毒、鎖門、鎖窗的人,不是別人,是你。既然是你,為什麼要殺死他們夫妻倆呢?因為你累了,你想甩掉這兩個累贅。當一個人被自己的孩子視為累贅的時候,多半都是不想再活下去的。所以,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選擇了放棄呼救,而是重新關閉了窗戶。這個行為,無異於自殺。只可惜,即便他自己選擇了去死,也不能為你減輕罪行。」
我說的每個字,都在焦寶寶的臉上投下了不亞於重磅炸彈的效果。
她的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崩潰了,號啕大哭起來。
「以前,你是個好孩子,你承擔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你做得很好,是全村人的楷模。但是,這些讚美無法解決你的問題,你太累了,你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盡頭。於是,在日積月累的疲勞沖刷下,你的內心最終還是被魔鬼所佔據。」我說,「我們小隊的人,全都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我們很慎重,我們甚至調查了更多關於你的情況。根據調查,你們學校前幾天開展了一次安全教育,而這次教育課里有一個內容就是告訴大家液化氣的危險性。沒想到,這次安全教育卻成了你作案的契機。當然,魔鬼早已經盤踞在你的內心,而不是安全教育才孕育出來的。當一個人的內心懷了惡,外界什麼因素都有可能變成他犯罪的理由或方法。惡不在於別人,而在於本心。」
焦寶寶的哭聲更大了,我從她的哭聲中聽出了悔恨。
「還有,在現場的時候,我問過你,你家為什麼有油漆。」我說,「我猜,是不是你曾向他們表露過,你想去上海東方明珠玩啊?」
焦寶寶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連哭聲都暫停了下來。
我嘆了一口氣,說:「你很奇怪,我是怎麼知道的,對吧?我告訴你,是你父親『告訴』我的。他在床底下藏了一個禮物,你應該不知道吧?他知道,因為他們,你不能去魂牽夢縈的上海遊玩,所以他準備親手做一個東方明珠的模型來送給你,作為補償。那些油漆就是用來刷他的手工作品的。我想,他把禮物藏在床底,大概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吧。」
焦寶寶徹底崩潰了。
良久,我才慢慢地說道:「好吧,把你心裡是怎麼想的,都告訴我們吧。」
焦寶寶說,自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
從她記事開始,她就承擔著家裡的一切。當時焦根正還能較正常地行走,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好歹也能幫忙照顧崔蘭花和焦成才。可是從七年前開始,焦根正的腿疾突然嚴重了,走路都只能慢慢挪移,就根本無法幫助照顧家人了,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卧床不起。
而崔蘭花是智力低下,其精神狀態也不太正常。尤其是焦根正腿疾加重后,她的精神狀態更差了,經常會毆打、謾罵幹家務活的女兒。而那時候的焦寶寶只有10歲。
七年來,焦寶寶犧牲了自己所有的業餘時間,盡心儘力地照顧家裡,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句心疼或者誇讚的話,一家人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接受著焦寶寶的照料。當然,早已習以為常的焦寶寶也並沒有過多的怨言。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這學期剛開始,同學們就在熱烈地議論著六月份高考結束后的行程安排了。甚至有同學們開始組織,高考結束后,大家結伴去上海遊玩幾天。這個提議就像是撩動了焦寶寶的心弦,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麗橋市,就連距離自己村子比較遠的大市場都沒去過幾次。
是啊,肩負家庭重任的她,怎麼可能離開家呢?
這次也一樣,自己去上海玩幾天,父母弟弟在家裡,吃什麼?喝什麼?誰來照顧起居呢?顯然,她沒有選擇。
可是心中的不甘不斷衝擊著她的心扉,於是惡魔趁機而入,在她的心裡紮下了根。從那時候起,她天天夜不能寐,不斷地想把邪念甩出去,卻一直揮之不去。直到那次安全教育課,她知道了液化氣也是可以憋死人的,惡意的齒輪就開始在她心中轉動了。
每年液化氣泄漏都會導致人員傷亡,那麼如果自己的父母死於液化氣中毒呢?他們都是殘疾人,不慎造成這樣的後果,誰都可以理解的吧。
因為疫情影響,經濟不景氣,焦寶寶就被打鐘點工的工廠辭退了,少了這一份收入,家裡的開支捉襟見肘。如果少了兩張吃飯的嘴巴,自己和弟弟的生活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呢?
終於在前天晚上,焦寶寶心中的惡魔佔了上風,她全程含著淚做了一切。
聽著父親捶門的聲音,她咬住嘴唇無聲地痛哭著,這時候的痛苦甚至超越了她此前受過的所有的苦。
她也想過要放棄行動,但是她心中的惡魔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堅持住,忍過這一時,就是廣闊的藍天,就是春暖花開,就是東方明珠、遊樂場、海洋館……
走出了辦案中心,陳詩羽和程子硯都是眼圈紅紅的,其他男同志的情緒也十分低落。
我們在心中試著去評價焦寶寶這個人,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
也許所有人都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我們不能去評價身處不幸之中的人的所作所為,可是法律如同紅線,不接受任何理由,不可觸碰。
在大家為焦家的悲劇長吁短嘆的時候,我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張玉蘭死亡事件中,嫌疑電線上並沒有提取到張玉蘭的DNA,我總覺得如果是這根電線致死,不太可能不留下她的DNA。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通過焦根正的案件,我們勘查了現場的防盜窗,才突然想到,我經常會忽視窗外防盜窗的勘查,而張玉蘭家的窗戶外面,也是有防盜窗的。
會不會是……
越想越擔心,我拒絕了大寶提出的上午睡一覺再打道回府的請求,讓韓亮辛苦點,立即開車趕回龍番。雖然我們一夜沒睡,但在車上睡兩個小時,我想也就足夠了吧。
畢竟我現在更急切的事情,就是去勘查張玉蘭家的防盜窗。
註釋
[1]這裡講的是法醫秦明系列萬象卷第二季《無聲的證詞》「致命失誤」一案。
[2]見法醫秦明系列眾生卷第三季《玩偶》「蜂箱人頭」一案。
[3]嵌頓狀:斷端互相嵌入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