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終南捷徑(2)
第10章 終南捷徑(2)
他自覺從三代之治發揮到民主議會制度,堪稱天才的猜想,心裡自有幾分洋洋得意。卻不料連這些最好的朋友也無法說服。將醒未醒之間,不由隨口說道:「你們的疑惑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可以用三級會議的形式嘛……況且,還有報紙的輿論監督呢。」
「三級會議?那是什麼?」
「什麼是報紙?」
石越頓時冒出了冷汗,整個人也清醒過來。瞧瞧自己說了些什麼呀?此時只得小心翼翼地說道:「三級會議,就是議會組成由普通的農戶、地方士紳名流、各行業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組成,這樣就可以避免劣紳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級會議也難稱盡善盡美。農民雖是國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識,在議會上肯定說不過讀過書的鄉紳,而且鄉紳大部分是族長族老,誰又敢和族長衝撞?」柴貴誼的見識又讓石越吃了一驚。讓一個農民和他的族長族老在議會上對立,那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卻聽李敦敏說道:「景中兄是盡往壞的一面去想了。我們在《論語正義》中說過,孔子所謂的禮,其要義便是一個『和』字。依我看,議會的要義,也是一個『和』字。如子明所說,議會的作用,是監督地方官橫行不法,欺下瞞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績上有所作為,防止庸碌之輩竊居高位——這就是一個擴大了的御史台。就算僅僅是士紳組成議會,只要能保證議會不被打擊報復,還怕一縣之士紳,個個良心喪盡嗎?既便某處壞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級議會和官府申訴……」
眾人細細思忖,無不點頭稱是——在主張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視的時代,人們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中的士紳都是壞蛋的。石越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不願意繼續「佈道」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制度不是單獨的東西,不是單獨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只要報紙敢說真話,便沒有誰能一手遮天。」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桑充國興趣尤大,笑道:「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子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3
石越很快就忘記了關於議會的討論,春節尚未過完,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已經佔據了他的全部精力。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會主動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發展到木活字,技術困難並不大。在石越的指導下,能夠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轉輪排字架也很快設計了出來。全部僅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設想的木活字印刷機全套設備都已製成樣品。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中,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麼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在石越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
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石越設想了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校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按照石越的建議,桑氏印書坊制定了木活字標準尺寸,然後送到其他的雕版印書坊,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木活字若干,桑氏印書坊則只須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由此不僅製造木活字的問題迎刃而解,整個印書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這種方法很快就被印書坊行會所普遍接受,僅僅一年之後,活字標準尺寸就不再由桑家制定,而是由行會統一制定。
……
4
「這麼說來,石越的《論語正義》,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著手中印刷裝幀精美的《論語正義》,驚訝的問道。
曾布搖搖頭,笑道:「相公,據我打聽石越的出身來歷,竟是一個全才。但讓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樣精美,他卻還沒有這個本事。」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掏出一本《論語正義》,笑道:「相公請看,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卻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過書來,比照半晌,嘆道:「也相差不太遠了。」感嘆一陣,沉吟道:「這部《論語正義》署名是六人合著,據我看來,這石越出現之前,似桑充國默默無名,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不過一舉子,豈能有這般見識學問?必是石越一人所著無疑。」
「聽說蘇軾與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詳。」
「蘇軾?」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他因為蘇軾老愛唱反調,故意把蘇軾調到開封府做推官,想用瑣碎的公務困住他,不料蘇軾處理公務精幹明了,反而聲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爹爹,區區一個石越,何必如此費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虛名之輩。」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必是王安石的愛子王雱。
王安石悖然作色,怒道:「浪得虛名之輩?限你兩天之內讀完這本《論語正義》,再說人家是不是浪得虛名!」
王雱嘴角微翹,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石九變也不過爾爾。」他引的卻是石越流傳坊間的詞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從小聰明過人,號稱「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士卒談起洮河一帶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於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未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甚至王安石變法,也多是他從中策劃。這樣的人,年輕氣盛,又怎肯輕易服人?
「天下講《論語》的,無人能出其右,你敢說『不過爾爾』!你二叔生平未嘗讚許別人,獨獨誇讚這個石越,你便敢說『不過爾爾』?歐陽修、司馬光、孫覺、程顥、蘇軾讚不絕口,你竟敢說『不過爾爾』?」王安石瞪著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將《論語正義》抄三遍,看你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王雱從未見王安石和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立時不再說話。只是叉手靜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聲的呂惠卿卻知道王安石這頓脾氣,並非專為王雱而發。自從推行新法以來,可以說事事難以盡如人意。朝野中反對之聲浪潮洶湧。起先反對的,還只是呂誨這樣頑固不化的老頭,自均輸法[9]和青苗法[10]推行之後,溫和的如蘇軾、蘇轍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顥都開始表示反對;漸而發展到韓琦這樣的三朝元老也上書批評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質問為何原本在農村發放的青苗錢居然連城鎮居民也要強行認購,王安石竟然強辭奪理說:「如果他們願意借青苗錢,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一時間元老大臣紛紛支持韓琦,被稱為「拗相公」的王安石則稱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選擇。皇帝讓司馬光寫詔書催王安石復職,與王安石交好數十年的司馬光在詔書中皮裡陽秋,指責王安石惹得「士夫沸騰,黎民騷動」,結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辯。皇帝不得已親自寫手詔解釋——這還是呂惠卿親自來宣讀的詔書。這麼幾歷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視事。
身為王安石最親信的人之一,呂惠卿自然知道司馬光的不合作對王安石打擊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九次下詔,司馬光九次辭還,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罷制置三司條例司[11]、青苗法、助役[12]。王安石與他書信辯論數次,意見卻終不能合——於是,王安石執政僅一年左右,不僅沒有得到一個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來了諸君子的一致反對。只有呂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麼渴望得到別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來的關切再一次浮上了呂惠卿的腦海。「王介甫也想招攬這些年輕人,特別是那個石越!」一個念頭飛快的閃過腦中,呂惠卿輕輕咳了一聲,笑道:「相公,自從《論語正義》問世以來,不過月余的時間,京師中舉子爭購,士林交口稱讚,一時竟然洛陽紙貴——便是皇上,也甚是讚許,學生忝為崇政殿說書[13],便有數次聽皇上親口問起《論語正義》的事情。以學生的淺見,有這樣的人才,如果能夠支持新法,豈非相公一大臂助?」
呂惠卿話音剛落,便聽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聲。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歡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著注意王安石的反應。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說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標點符號,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這個石子明?」一面說一面將目光投入王雱,王雱卻賭氣似的將頭撇向一邊。曾布連忙站出來,笑道:「我很想認識一下這位石九變,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裡重重嘆了口氣,知子莫若父:王雱聰明絕代,便嫌心胸太小了些。一面朝曾布勉強擠出個笑臉,道:「如此有勞子宣。《論語正義》一書,依我看來,雖然言必稱三代古聖,卻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實。這樣的人才,應當好好爭取。」 5
自從《論語正義》刊行之後,第一版三千冊很快被一搶而空。除了桑氏印書坊全力複印,應付從京師到各地源源不斷的訂貨,各個印書坊也毫不客氣的印起了「盜版」。一夜之間,石越六人的名聲,傳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發的深居簡出起來。但凡慕名來訪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國、唐棣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則全心全意構思另一部更加驚世駭俗的著作——《論語正義》的成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改變一個世界的關鍵,在於改變其思想;改變其思想的關鍵,在於佔據道德制高點。《論語正義》如此順利的取得成功,已經悄悄的將石越推到了一個道德高度之上——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沒有人的時候,石越喜歡靜悄悄的一個人坐桑府後花園的水池邊,望著水面飄浮不定的浮萍——他覺得自己很象它們,沒有根的穩固,卻也無懼於任何風雨的吹打。每當石越泛起「思鄉」之情時,他便會來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輕輕的挑撥它們,把它們打向遠方,這個時候,一身綠衣的梓兒便會托著香腮,靜靜的坐在旁邊觀察他。
有時候,她也會問上一句:「石大哥,你為什麼喜歡它們?」
「嗯?」
「我是說,浮萍。」
石越便會微微嘆氣,自嘲似的笑道:「因為它們沒有野心,不會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們聽天由命,安樂於天地之間……」
梓兒的眼中充滿了迷惘,「可是我聽我哥哥說,男子漢是應當在天地間做一番大事業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總是不那麼確定。
6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歷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軌跡前進。王安石復出視事之後,立即勸皇帝中止了對司馬光的任命,九次辭還的詔書終於沒有再一次發下去。王安石對皇帝說:「司馬光一向反對新法,讓他做樞密副使,是為朝中反對新法者立旗幟,使他們全都聚於此旗之下。」他似乎沒有想過,司馬光這面旗幟是為什麼而存在的。新黨與舊黨的矛盾越發的激化,張方平出外,韓琦削職、范鎮罷官、司馬光請辭……石越靜靜的觀察著這一切,「與我的記憶完全相符。」
但是歷史也一定出現了小小的偏差。《論語正義》的發行;在石越的點撥下,唐棣等人順利通過了省試;唐甘南帶著大批工具遠赴杭州,創辦真正意義上的棉紡工業……
「子明。」桑充國匆匆的腳步打亂了石越的思緒。
石越站起身來,將竹竿丟到一邊,笑道:「長卿,有事嗎?」
「有個大人物要見你。」桑充國嘻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應了一聲。
桑充國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誰嗎?大前天是蘇轍,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禮,昨天居然是侍御史陳襄,今天,猜猜看是誰?」
「啊?我們家以前來個知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兒在旁邊訝聲道。
石越被梓兒天真的驚嘆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亂擦了一下手,無可奈何的說道:「憑他是誰,總是不能不見,是吧?」
桑充國笑道:「只怕確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態,竟是非見你不可。」
「啊?」石越霍地盯著桑充國,問道:「你是說曾布曾子宣?」
桑充國倒被石越的神態唬了一跳,「正是曾布。」
「王安石最堅定的追隨者、新黨的核心成員……」石越的心中閃過幾個名詞。「我去見見他。」
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最終以失敗告終,這是它歷史的宿命。但是我來了,歷史就還有機會。石越不會錯過任何一次親身了解王安石的機會。從曾布身上,可以折射出一個王安石;正如從王安禮身上,也可以折射出一個王安石。
7
「《論語正義》在下已經拜讀,十分欽佩。請恕在下冒昧,不知足下以為如今國事如何?」桑府後花園水榭之上,石越和略顯瘦小的曾布把酒論政,桑充國等人則在一旁作陪。酒過三巡之後,曾布開始投石問路。
「誠如王相公《本朝百年無事札子》所說,現今大宋,隱患重重,若勵精圖治,則是賢臣良佐大有為之日,非守成之時也。」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措辭卻十分謹慎。
「那麼以石公子之見,若要勵精圖治,當以何事為急務?」
石越微微一笑,此時他已知曾布來意,當下笑道:「本朝之冗兵、冗官、冗費,有識之士,無不知之,自當以此三者為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吏治,亦未可輕易。」說完凝眸注視曾布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