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離間計(2)
第44章 離間計(2)
沈括一邊走一邊說道:「試製了五十枚,成本太高,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當一張弩的價格。但胄案的人認為,震天雷尚不及猛火油實用。」
石越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知道「猛火油」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彈,用陶器裝上石油,製成投擲彈,攻城廣備作坊有專門製造這種武器的機構。但是它成本也不低。不料震天雷的評價尚不及猛火油。
沈括沒有注意石越的臉色,繼續說道:「不過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猛火油製造儲存不及震天雷方便,且震天雷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唬敵人,也有直接的殺傷力。我們現在製造了兩種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種是用投擲車發射的,威力較大,一種是用手投擲的,威力較小。」
石越奇道:「為何要製造那種用投擲車發射的?」他明明記得《新作篇》裡面是有炮彈和火槍的設想的。
沈括笑道:「是幾個學生和火器匠想出來的,他們認為手擲彈太重,威力卻小,便設計了一種威力更大,用投擲車發射的重型震天雷。」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剛才沈括所說的「太重」是什麼意思。所謂的「震天雷」原來是個黑不溜的鐵球,引出一根引線來。和他所想的手榴彈相差實在太遠了,而且無論體積和重量,都有點離譜。用來守城堆在城牆上還差不多,要帶著行軍,那就太難為人了。
現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為什麼要造用投擲器發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學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看到震天雷時,表情都十分興奮。到了試驗場,除了負責發射的士卒之外,一個個都誇張的捂著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子明,聲音太大……」
石越擺了擺手,「沒關係,開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實驗的是投擲用的震天雷,兩個士兵小心翼翼的將一顆兩個籃球大小的震天雷放到發射位置上,小心的點燃引線,然後用力拉動投擲器,呼的一聲,震天雷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在幾十丈遠的靶場,緊接著就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靶場里冒出一陣濃煙。研究院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石越差點沒被這「震天雷」給震暈了,他構思中的手榴彈,竟然變成了原始的炮彈,實在讓他始料未及。等到煙霧散去,他走近靶場查看,只見釘在那裡的木板人被炸得四分五裂,木人身上到處散布著深嵌進入的鐵珠、鐵片,密密麻麻——總算他們還知道在震天雷裡面放了些鐵珠和碎鐵片。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石越知道這已經是了不起的發明,畢竟當時用的是黑火藥,而且火藥的配方也相當原始,單是這火藥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純度與含量,就肯定讓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還是表示了他的讚許。
然而接下來手擲的震天雷,卻讓他哭笑不得。
一個士兵小心翼翼的點燃引線,雙手抓住一個木柄,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隨之發出一聲哀嘆——原來他們果然是設計著守城用的!欲哭無淚的感覺讓石越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爆炸后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們討論一下以後兵器設計的思路了。
沈括卻十分得意的捋著鬍子,誇耀道:「等到我們找到大規模安全生產火藥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湯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詔書,除授直秘閣、特旨轉著作郎、檢正中書門下兵禮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時,他還在想著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在書房幫石越潤色謝表的潘照臨奇怪的看著他,忍不住問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長吁短嘆著把前一天的事說了一回。
潘照臨卻興奮的放下筆來,奇道:「造出這種利器來,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為何反要憂慮?」
石越自嘲的苦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本來是想要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麼用?難道守城就可以恢復燕雲,兼并契丹嗎?」
潘照臨一怔,這才明白石越在感嘆什麼,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立國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恢復燕雲,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兼并契丹。大家何曾有過這種進取開拓之心?設計武器之時,先想著防守,再想著進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無可奈何的笑笑,「也只有如此了。」
潘照臨也不去理他,繼續埋頭看他的謝表。石越一個人靜靜的發獃,突然大叫一聲:「有了!」潘照臨卻連頭都不抬,站在一邊的侍劍見石越沒趣,便笑道:「公子,什麼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個辦法。以後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潘照臨搖了搖頭,輕聲嘆道:「可憐。」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麼辦法了?」
潘照臨一哂,輕描淡寫的說道:「無非是給他們安排一些具體的東西去研究罷了。」
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他的確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關小組,先指定幾個課題讓他們集中精力優先解決,在這種攻關中慢慢積累經驗。
潘照臨不屑的撇了撇嘴,「猜到的。不過我勸公子不要這樣做,這是拔苗助長。」
「我何嘗不知道這有點急功近利?但現在人家對軍器監虎視眈眈,我們不搞點成績出來,只怕皮將不存。」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嗎?」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順口說道,說完才猛然醒悟,驚問:「什麼叫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
潘照臨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潘照臨果然機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3
四月初五。
中書開始討論保馬、市易法和設置軍器監三項新的變法,結果只有設立軍器監一事迅速的通過。接下來,趙頊把三項變法交給朝臣進行討論。 所有的人都知道,設置軍器監是大勢所趨。人人都知道這是王安石對「新貴」石越的一次將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堅定的支持設軍器監。擅長於揣測官場動態的官員們,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決定勝負的戰場,是在判軍器監的人選。如果是「石黨」,那麼王安石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黨,那自然是石越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於保馬法和市易法,樞密使文彥博與參知政事馮京都公開表示反對,石越的態度暖昧,至今沒有明確表態。不論個人的觀點與喜惡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比判軍器監的人選更加複雜的政治博弈。
但是,從四月初六起,離皇帝的生日僅僅只有四天的時間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引起大的爭論,惹皇帝不高興。這是趙頊登基以來,第二次正兒八經過生日,大宋朝廷一片喜氣洋洋,人人都在準備給皇帝的賀禮——州郡守令們的賀禮,比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經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
一大早,諸親王、樞密使、管軍、駙馬、諸司使副為一班,算做內臣;宰臣、百官、大國使節一班,算做外臣;一同前往紫宸殿上壽。公主、命婦則赴禁中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壽。一切禮儀,在四月初八便已定下。趙頊將親自駕御紫宸殿,賜酒三巡,然後便是一整天的歡娛。
石越見王安石以下,朝臣們都穿著非常正式的朝服,手執笏板,手舞足蹈,心裡不禁暗暗好笑,但這是禮儀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著跳舞,又有點讓人哭笑不得。忽然,從山樓那邊傳來百鳥齊鳴的聲音,惹得眾人都傾耳相聽,果然是半空和鳴,鸞鳳翔集,石越暗暗奇怪,四處張望,卻找不到半隻鳥的影子,只好在心中納悶。他卻不知這只是教坊的樂伎在那裡演奏。
不多時,在贊禮官的口號中,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以及大遼、高麗、夏國使副,魚貫而入,坐於殿上。職階較低的百官與諸國使臣,則分坐兩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點心,石越留心觀察,卻見契丹使者面前,較旁人要多一點牛羊之類。他知道這是大宋對遼國視為「敵國」[43]之故,也不以為異。
接著,眾人山呼萬歲,便開始賜宴,教坊也搭起檯子表演助興。
這文武百官,開始之時,倒還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越到後來,氣氛就漸漸變熱鬧起來,趙頊也不願意過於拘束了,任憑這些臣子們嘻笑談論,各逞風流。
來大宋上壽的契丹使節,正使叫蕭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貴,二人一個是后族,一個是皇族,都剛剛到大宋不久,故此加意留神打量大宋君臣。因見石越舉止氣度別異常人,又不時朝他們瞄一兩眼,心裡便有幾分留意。
蕭佑丹懂漢語,頗讀詩書,本是遼國傑出之士。石越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中,他也只是看在心裡,並不做聲。耶律金貴卻是個武人,因懂得幾句漢語,加上遼國執政的魏王耶律伊遜不放心一向親附太子耶律濬的蕭佑丹,這才派他來做副使,兼有監視之意。他見石越老是看他們,忍不住問蕭佑丹道:「那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老是偷看我們?」
蕭佑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問他。」耶律金貴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裡,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就朝石越走了過去。
石越見遼國副使忽然朝自己走了過來,心中奇怪,卻只是不動聲色。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他本來就生性沉穩,加上幾年來身份尊貴,更是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傲人氣質,凜然不可侵犯。耶律金貴走到他面前,見他年紀輕輕,卻身著紫袍,知道是南朝高官,他憑常理推度,以為多半是勛貴子弟,心中便有幾分輕視。但是石越端坐在那裡,看似溫和如玉,一雙眸子卻宛如寒潭,深不見底,竟讓耶律金貴心中生出一種怯意。耶律金貴不自覺的退了兩步,終不敢過於放肆,只是撇著嘴問道:「小白臉,你幹嘛老看我們?」
他聲音哄量,頓時把滿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蕭佑丹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心裡罵了一聲:「蠢牛!」卻也不去勸阻,只是靜觀其變。
石越對遼人本沒什麼仇恨可言,頗能以平常心相待。但耶律金貴一聲「小白臉」,卻惹得他心頭火起,他抬起來,目光逼視耶律金貴,卻又立即收斂,冷冷的答道:「在下剛剛看到一隻狗熊和一個人在講話,未免好奇,多看了兩眼。怎麼,足下有何指教?」耶律金貴長得又黑又壯,身上體毛又濃,的確象是狗熊。宋朝館閣中的年青好事之輩,和一些勛貴子弟,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貴怒道:「小白臉,你怎麼罵人?」
石越一臉茫然,道:「我幾時罵過人?」
「你罵我是狗熊,怎麼不是罵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麼罵了你是狗熊了?我不過是看到一隻狗熊罷了。」
耶律金貴火氣更大,「你還敢說沒罵我?南蠻子就是狡猾可惡。有本事和爺爺打一架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見過人和畜生對咬的嗎?」
耶律金貴在大宴上失禮,王安石等大臣臉色都非常難看,因見石越一直佔上風,才沒有立即喝止。不過王安石心裡已在搖頭,他沒想到石越也會有這種意氣之爭。趙頊卻覺得非常解氣,石越的話雖然不夠文雅,但是聽在心裡,很是受用。所謂的夷狄之輩,在當時的中原人看來,和畜生的確是相差無幾的。這時趙頊聽到耶律金貴要找石越打架,他知道石越只是一介書生,生怕他吃虧,便朝殿中帶御器械侍衛一呶嘴,兩個侍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兩把刀閃電般出鞘,架在耶律金貴的脖子上。趙頊亦隨之沉下臉來,重重地哼了一聲。殿中頓時一片肅然,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到了這時候,蕭佑丹才緩緩起身,他亦不驚慌,只向趙頊欠欠身,從容說道:「陛下,敝國副使酒後失禮,還請陛下寬弘大量,恕其之罪,以免因為一些小事而影響兩國交好。」這句話半是請求半是威脅。
耶律金貴卻不服氣,大聲嚷道:「蕭佑丹,你怕個鳥?這些南蠻子沒膽,趁老子沒刀時,竟拿刀來對付我,要在戰場上,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蕭佑丹皺了皺眉,厲聲喝道:「你住嘴!」心裡暗罵耶律伊遜派了只豬做他的副使。現在大遼又有什麼實力和大宋開戰?不過也是借著祖宗的餘威嚇人罷了。一面又向趙頊說道:「此一介武夫,不通禮儀,讓陛下見笑了。」
趙頊沉著臉,沉吟不語,顯然猶豫不決,不知如何處置此事,石越忽然心裡一動,暗道:「千載難逢。」當下起身注視耶律金貴,說道:「若真到了戰場上,遼國也不會是大宋的對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這句話卻沒人敢當真。蕭佑丹更是不能答應,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尊姓大名,現居何職?方才這句話,未免過於託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閣石越……」
蕭佑丹吃了一驚,問道:「足下可是《論語正義》諸書的作者石越石子明?」
「正是區區。」
耶律金貴也大吃一驚,瞪大眼睛問道:「是那個寫了什麼石學七書,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的石越?」
石越倒沒有想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名頭,不禁淡淡一笑,道:「正是在下。」
耶律金貴大叫一聲,說道:「啊,原來是你!我家魏王沒少提到你。你官怎麼這麼小?」頓時滿殿竊竊私語,眾文武才知道石越不僅聞名外國,而且連遼國最位高權重的魏王耶律伊遜也知道他的名頭,只怕對他還頗為忌憚呢。
石越卻不去理他,只是靜靜的看著蕭佑丹,不知怎的,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蕭佑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