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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再度交鋒(3)

  第72章 再度交鋒(3)


  「以東西南北若干步為一方,量地,驗其肥瘠,定其色號,分五等定稅數……」王安石在都堂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的想法。這個夢想,是宋代開國以來,多少有識之士夢寐以求的理想,從郭咨到孫琳,從歐陽修到王洙,多少人想過,多少人面對其困難而終於放棄,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將要正面挑戰這個難題。只要方田均稅法能夠成功,那麼新法就能克竟其功了。無論前面的種種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稅法的歷史意義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時間推行,釐清天下土地稅收,從此國富兵強,指日可待!」


  「國朝以來,官戶富室,兼并土地,卻故意虛報土地,逃避稅收。而小民田產已無,稅收卻依然存在。結果農民破產,豪強得利。行方田均稅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月造冊,按此納稅。則被豪強隱瞞的耕地,可以納入國家的稅收之中,而無地的小民,不至於受稅收之苦……」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侃侃而談,講敘著方田均稅在道義上的正確性。


  如此利國利民之法令,連馮京都不由有點動搖,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子明,你的意見如何?」王安石主動詢問石越的意見,禮部試事件后,他對呂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滿。


  數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直說。如果現在不說,到朝議上再向皇帝說,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責自己是兩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稅法,立意極善。但下官有三點疑問,請丞相為我釋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說來聽聽。」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掃過馮京、呂惠卿等人,方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一點疑問,是想請問丞相,國朝大小官員上萬,其親戚家屬十倍於此。這些人除去職田之外,各有多少田產,又有多少是隱瞞未報的?而其家屬親戚之田產,又有多少?在座的諸位,所謂官戶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來。就算馮京,雖然家道本不殷實,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兒,現在家產,那也絕對不在少數。真正沒有什麼田產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呂惠卿,他們三兄弟加上親戚朋友,更遠在富弼之上。


  石越又說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並非懷疑諸位,也不是懷疑國朝數萬官員。但是在下以為,若要方田,那麼不如要分幾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評定國朝官員及其親戚之田產。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著石越,只聽石越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二點疑問,是方田均稅法由誰來執行?各地方田均稅,無不由大小甲頭與小吏來丈量,大小甲頭又無不來自一等戶,以兼并富豪之家來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雖然有官吏監督執行,但這些兼并之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這方田均稅之法,如何保證可以落到實處?」


  王安石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過分相信了官員們的能力與操守,這時聽石越娓娓說來,連馮京都知道方田均稅法可能出現的問題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個疑問,是當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冊交稅,全國土地數百萬頃,而官吏有限。下官請問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個月內完成丈量到交稅這一過程?」


  聽完石越的三點疑問,呂惠卿笑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稅,亦有必須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著呂惠卿,想聽聽自己這個學生的高見。


  呂惠卿說道:「去年對全國土地初步清查,豪門隱沒的土地,就達到數百萬畝之多,一方面國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筆稅金進入那些富室的口袋中。而許多貧窮的百姓,卻在賣掉田地之後,還要交納稅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風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發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國家能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而沒有土地卻要交稅的百姓越來越多。唐太宗所謂民者水也,不可不慎。所以下官以為方田均稅法雖然有種種困難,也必須推行。」


  呂惠卿所說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則他也不會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稅法。而石越所說的三點疑問,第一點他並不在乎,他的觀點是:如果清查,本來有十家隱瞞不報,現在查出了三家,還有七家繼續隱瞞,那仍然是對國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專門清查朝廷官員和他們的親戚,政治壓力太大,他王安石也不是不知世務之人。而第三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證任務能夠完成。讓他擔心的,倒是第二點,要不要派出專門的監察官?


  王安石根本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不是監察官可以解決的。小吏們從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僅僅是田地的大小,還有田的等級,把給了賄賂的人家的一等田,變成下等田,把沒給賄賂的人家的差田變成好田,單是這一種手法,就足以讓方田均稅法把大宋搞得雞飛狗跳。而這一點,只怕短時間內連石越也沒有辦法解決。


  「吉甫所言的確有理,但子明之慮,也值得慎重考慮。方田均稅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中間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詳定條例,加以解決,但是法令的推行,卻是不能停止的。我們不能因為困難而不敢有所作為。」王安石堅定的眼神,讓石越決定停止無謂的勸說。而且,石越的確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說服王安石。


  不過此時,無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王安石、呂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碩果僅存的馮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廣泛意義上的舊黨,已經開始了對王安石的逆風攻擊。


  6

  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發生在少華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紀來說,一次山崩實在無足輕重,但是在十一世紀下半葉,山崩並不僅僅是山崩,還意味著上天對人們的示警。


  《西京評論》幾個月來契而不舍的就此事發表「評論」,雖然在當時因為王韶的勝利讓人們對此不以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那的確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過那些小人卻是攻擊新法的人。王雱為此還寫過一篇尖酸的社評,諷刺《西京評論》自以為是奉天行道,其實不過是些食古不化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評論》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最初倡議市易法的魏澤宗,面對著呂嘉問提舉市易司的種種盤剝刻斂,憤然感嘆自己的主張完全被變樣了,因向王安石陳說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呂嘉問,一怒之下,向《西京評論》和《汴京新聞》同時投稿,憤怒的譴責市易法盤剝行商,官府控制貨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不但汴京城的商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市易司強買強賣,更是令百姓怨聲載道。《汴京新聞》便在汴京,早就曾關注過這個話題,得到機會,立即做成一個專題,批評市易法種種弊端。而《西京評論》更是由市易法而談到保馬法、保甲法、免役法,對新法大加攻撻。


  事情很快被每天讀報的趙頊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內侍去訪查民情,又密詔曾布調查呂嘉問。曾布得到密詔,不敢告知王安石,只是詳加查訪,和李向安異口同聲證明種種情況屬實,並且在回報皇帝的奏章中寫道:「今日市易法之弊,歷歷皆如石越當日所言」,明確建議廢除市易法!趙頊翻出石越當年的奏章,一一對比,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市易法之弊端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全如石越所言。老百姓買東西,果然是「買梳朴即梳朴貴,買脂麻即脂麻貴」。


  雖然驚嘆於石越的見識,但想挽回一點面子的皇帝還是發了一道內批給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呂嘉問一切按魏澤宗當初謀划而行。


  王安石正準備和皇帝討論方田均稅法,接到內批后便連忙立即進宮。 見到趙頊,他也不客氣,竟直接問道:「陛下,內批中有『市易買賣極苛細,市人籍籍怨謗,以為官司浸淫盡收天下之貨,自作經營』之語,陛下如此說,必有事實,還請陛下明示。」


  趙頊見王安石不先反省,反而語帶質問,心中已是不喜,讓李向安遞給王安石兩份報紙,嗔道:「市易司種種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聽說市易司竟然立賞錢,抓捕不去市易司進貨的商人。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未免離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卻只是用眼角掃了一下兩份報紙,便亢聲說道:「若果真如此,則臣便是聚斂之臣,有負陛下。陛下深知臣的為人,怎會做出這等事來?」


  趙頊不料王安石竟聯繫到了對他的信任之上,更覺無可奈何。他凝視王安石良久,嘆道:「丞相,朕並非疑丞相。朕是怕丞相所用之人未能體會朝廷之深意,只知斂財。」他只差沒有點呂嘉問的名了。


  王安石聽到皇帝這麼說,知道他懷疑已深,這才說道:「此事請容臣詳查。若真有此事,必定嚴加約束。」


  但是王安石只是口中答應,卻並沒有真正的去詳查,他不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已經調查出市易法推行不過一年,居然導致有兩萬多戶商家至少欠市易司共二十餘萬貫的本錢,而呂嘉問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認為市易法非廢不可:一年已經如此,還只是開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國,說不定全國財政就被市易法給拖崩潰了。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為契機,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的奏摺,再一次數以十計的飛到皇帝的御幾之上。韓琦幾封奏摺,痛陳新法之弊,幾乎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親家,樞密使吳充,更是向皇帝說過幾次保馬法的弊端了——幾乎也和石越當初料定的一模一樣。


  7

  瓊林苑。趙頊與石越席地而坐,正在手談。


  宋代的皇帝,特別是北宋的皇帝,因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長大,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大抵精通,後世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出現,並非偶然。趙頊雖然並不以文學上的才華聞名於世,但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卻也是無一不通,尤其喜好對弈。石越很幸運的下得一手臭棋。即便他拚命和趙頊對攻,使盡全力,也是敗多勝少,這種剛好差一點的水平,讓趙頊非常的喜歡找石越作對手。不幸的是,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給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君主留下的可以用來下棋的時間,並不是太多。


  「陛下,臣又輸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進棋盒中,再次認輸。


  「不對,卿沒有輸,這次是朕輸了。」趙頊嘆了口氣,也把手中的白子擲進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盤上的棋勢,的確是自己輸了,不由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趙頊今天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袍,上面綉著九條黑龍,張牙舞爪,象徵著人間的威權,不過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石卿,市易法與保馬法之弊,竟然完全如卿所言,當初未用卿言,哎……」聽到趙頊口中的嘆息,石越倒真的吃一驚,趙頊這個皇帝,是很少會露出這樣的後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後世之人,出於種種目的,為了給王安石辯護,總是說趙頊並沒有堅定的推行新法,並且將此當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這種本末倒置的說法,實際對趙頊很不公平。因為即便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趙頊依然堅定的推行著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若反過來想想王安石新法給這個年青的皇帝帶來的巨大的壓力,他能如此堅持,實在是相當可貴。


  趙頊真正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樣的雄主的才華,而並非他的意志不夠堅定。


  此時面對趙頊的感嘆,石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石卿,今日再無旁人,朕希望卿可以無所忌諱的說說新法的利弊得失,變法已有四年多,到如今朝廷中依然吵吵鬧鬧,難道變法真的錯了么?」趙頊的確很煩惱。


  石越突然有點同情面前的這個同齡人,即使他是皇帝。他知道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強了,這是他和潘照臨當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什麼很高興的感覺,此時,他不過按著和潘照臨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陛下,變法本身沒有錯。以免役法為例,在王丞相變法之前,韓琦、司馬光這兩個反對免役法的人,都曾經上過摺子,力陳役法之弊。司馬光的《衙前札子》連臣也拜讀過。可見原來的役法,實在是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


  「那又為何韓琦和司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若說執行的官吏不好,導致了新法走樣,以他二人的才幹,如果各自掌管一個州郡的話,應當能將那些弊端克服。若多一點能臣幹吏來執行,所謂執行走樣的弊端,不是可以減到最小么?」趙頊說出了憋在心中好久的話。


  石越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把司馬夢求關於南北方對免役法的看法,與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趙頊專註的聽著,似乎非常的震驚。的確,除了石越,不會有人和他講這些。


  「原來是這樣。但石卿為何不在朝會說這些?若有這許多的弊病,其實是可以修改的。寬剩錢可以不征,而助役錢對四、五等戶可以減免。」趙頊總以為一道詔書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石越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是臣顧忌什麼,而是這些事情,臣身處京師,也沒什麼證據,不過從民間聽來。若無證據,如何說服王丞相。更何況,免役錢現在是西北軍費的主要來源,而寬剩錢和助役錢,更是免役錢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戶和客戶,這些人交的錢雖然少,但積少成多,實際上比起一等戶交的錢還要多。」


  聽到石越提到西北軍費,趙頊不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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