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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身世之謎(15)

  第124章 身世之謎(15)


  「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面,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為當從哪裡開始?」潘照臨不經意地把話題岔開。


  果然,說到此事,石越精神便為之一振,「我這些天反覆考慮,以為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為根本。一則改革官制,使名實相符;一則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材;一則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臨擊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中斷無阻力,本朝官制名實不符,早已被眾人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著釐清。若能趁著改革官制的機會,為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並非難事。只是選舉之法,關係朝野利益甚巨,須當慎重。」


  石越點點頭,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舊黨認為我要步王安石後塵,而只能舉慶曆新政之旗號,循序漸進;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裡不耐煩……」說到此處,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現在麻煩不斷,居然奢談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亦不可忘其志。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詔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為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麼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潘照臨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燒毀,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年余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別人又如何去分辯真假?」潘照臨似笑非笑的低聲說道,顯是極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僥倖:「幸好中國畫不同於油畫。」


  潘照臨抬眼仰望著夜空中的繁星,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的還不回來?」


  翌日,崇政殿。


  「昨晚劉忱與蕭禧爭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絳小心翼翼的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御史台都在這裡,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頊冷冷的說道。「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臨頭,豈可噤若寒蟬?」


  皇帝的話,卻是說得很重了。韓絳連忙出列,首先說道:「與遼國輕啟邊畔,臣以為是下下之策。」他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然厲聲反對:「臣以為要斷然拒絕遼人無理之求。」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以為不可輕啟戰事。」吳充遲疑了一會,也道:「臣亦以為不可輕開邊釁。」


  他三人一表態,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道:「臣等以為遼人索求無厭,不可遂其願!」


  趙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連忙出列,道:「臣還是以為要持重。」


  蔡確略一躊躇,也出列道:「臣請陛下下旨備戰。」


  殿中的大臣們終於一一表態,吵成一團,但主張議和的力量,終是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大臣。趙頊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終於無力的說道:「姑從其所欲。」


  「陛下聖明!」歌功頌德的聲音立時在崇政殿中響起,趙頊聽到耳中,卻覺得說不出來的刺耳。


  王珪又稟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只恐不能奪其志。」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回家終制。」趙頊無可無不可的說道。


  「臣以為可遣天章閣待制韓縝為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確默不作聲的冷笑著。


  「准奏!」趙頊揮揮手,便欲退朝,忽然一個大臣「卟」的一聲,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頓時亂成一團。趙頊走下御座,才看清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裡一驚,連忙高聲呼道:「御醫,快傳御醫!」


  站在崇政殿內的史官,注視著殿中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回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寧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縝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為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經大呼:「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牆角的一台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製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隻黃銅打制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著。鐘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榦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噹咯噹」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它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鐘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幾乎將呂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著問道。


  「這是等閑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裡鄙夷,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后,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人。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卻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偏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罷。」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曆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麼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只好叉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裡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裡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復?」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藉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他們哪裡肯說破這些事情。便是元絳,也只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與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雖然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後面實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分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迹,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讀。


  「眾卿,還有一件事,不知眾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趙頊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口來。


  元絳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嘆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復,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訪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於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八九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於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雲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御史蔡承禧與監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韓維在心裡嘆了口氣,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帶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衙役領上堂來。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見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么?楚氏。」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雲兒低著頭,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旨將你從杭州召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麼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干係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不敢欺瞞。」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韓維心中一喜,暗暗鬆了口氣,又肅然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假意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忽然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麼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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