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典制北門(9)
第137章 典制北門(9)
而另一方面,樞密院系統的大臣們則個個都無動於衷,石越刻意迴避了軍事體系的改革,樞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動的保留,武職系統也絲毫沒有觸動,這一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樞密使吳充與樞密副使王韶,心裡才非常的明白,軍事體系的改革,是勢在必行的。吳充突然想起來自內廷的小道消息,說他將出任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而將有一位中書的丞相對調,過來擔任樞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後面石越說的什麼,竟完全沒有在意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鐘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激烈的辯論,但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系畢竟非常龐大,其中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文德殿出來后,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低聲道:「禹玉公請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禹玉公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游目四顧,見無人在側,壓低聲音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制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道:「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只是不知他會做左右僕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王珪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歷、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僕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著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中並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笑道:「王相可知御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御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亦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面前,曾指著御史大夫的官職,說御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確壓著嗓子,一字一頓的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御史中丞的任命么?這,這……御史大夫,或者謠傳罷?」
蔡確聽話知音,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回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王珪心中卻已在計算不定——石越心裡未必希望司馬光回朝,只是石越雖然內里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范純仁輩賣弄人情?司馬光若為御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寢食難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只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回朝中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只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御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只怕司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御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雖急,卻要外示平靜,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王珪雖知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子個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復靈武,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
「這麼說,禹玉公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遲早會動的。依某看,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制。」
蔡確從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這個道理,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聲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潘照臨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不由笑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制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等人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潘照臨輕輕搖頭,道:「今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著中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詔旨往金陵詔回王介甫,這麼著中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鐘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回司馬光,從中制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兩個大伏筆。」他頓了頓,又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道:「但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馬光,揣其原因,或是今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是他現在就覺得朝中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中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亦無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只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潘照臨一眼,心中一震。「我在朝中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潘照臨沉聲道:「若是改官制后,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僕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回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臨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麼強烈的意願要召回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若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么?」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幾個大臣敢直接反對這項任命,舊黨勢力猶在,司馬君實聲望又這麼好。但公子可以將官制改革,特別是兵制改革的大局儘早定下來,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復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擊掌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若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復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僕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僕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醮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潘照臨,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潘照臨凝視半晌,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面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后,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著莫名其妙的字體,便遞給潘照臨,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麼字?」
潘照臨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析津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
唐康忙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只見上面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潘照臨,笑道:「是平常書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對司馬光府有一種別樣的感情——《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他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裡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裡面,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佔地十餘畝的大花園。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裡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則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著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馬光府上走去。「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只是專心編撰《資治通鑒》……」——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於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范祖禹同時也是《資治通鑒》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子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么?」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早有僕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請安迎接。陳襄問道:「你家司馬學士[90]在家么?煩勞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僕人。
那僕人卻不接他的名帖,只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么?」
「正是。」
那僕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面說一面引著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會算……」僕人說起此事,不由嘆服不已。
「智緣?」陳襄怔了一下,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古靈公[91],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司馬光之子司馬康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中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麼物事?」
司馬康忙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髮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將信將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贊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佈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