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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典制北門(19)

  第147章 典制北門(19)


  這個少年正是柔嘉縣主,她今日正好陪著蜀國公主等人來看訪梓兒。不料竟然趕上梓兒早產,家中雖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卻都不敢踏入內房。而眾女中有生產經驗的,也唯有蜀國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國公主來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兒難產,性命堪危,當下一面找穩婆來引產,一面便急急忙忙帶了柔嘉進宮。因為懷胎六月早產,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蜀國公主念在相交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後下旨讓石越回府不可;同時也好帶來御醫。好在蜀國公主見了太皇太后,說起此事,立時得到應允。蜀國公主這便帶著御醫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卻孩子脾氣,偏要到西華門外等候石越。她此時年紀漸長,略解人事,一邊見到的是王詵對蜀國公主的薄情與冷淡,便想看看這不納妾的石越對待妻子是何等模樣。卻不料見石越如此情急擔心梓兒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攬下沖亂街市的罪狀來。


  此時她躡手躡腳的走進產房。卻見石越坐在床頭,將梓兒輕輕抱在懷中,身子微微顫抖。梓兒躺在他的懷中,臉色蒼白如紙,半睜著眼睛,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隱隱的帶著一絲哭腔,「大哥,我對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擦去她眼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對不起你才對,是我對不起你……」他喃喃的說著,聲音卻不由自主的發顫。


  梓兒輕輕閉起眼睛,淚水卻依然從她緊閉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搖了搖頭,哽咽道:「我們的孩子沒有了……」石越心如刀絞,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柔聲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覆念叨著,眼中猶有驚悸,似乎這句並不單隻是安慰梓兒,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子。」梓兒的聲音中,似乎有無限凄傷,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輕輕吻去那些淚水,溫柔的勸慰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以後還會有的,很多個孩子……」他頓了一頓,忽然輕輕說道:「天可憐見,你卻會平安無事!」


  柔嘉見他真情流露,忽然間覺得心裡酸酸的,淚水也似要流出來了,她咬著嘴唇,輕輕退出房外,痴痴的想著,痴痴的想著,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難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既有王詵那樣的壞蛋,又有石越這樣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實也很難說。


  冥冥中似乎果真會有一隻手在推動命運的走勢。正在同一天,楚雲兒昏暈過去兩三次,只余得心頭口中一絲微氣尚未斷絕了。阿沅哭得死去活來,到得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打發去石府報訊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發了回來——石越還在宮中,又逢梓兒早產,誰會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外人的死活?潘照臨安排了個大夫,又隨便派了幾個人過來侍候,這些人早就聽說過阿沅的盛氣,這時一個個消極怠工。大夫看完之後,只輕輕說了句:「準備後事吧。」便匆匆離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雲兒卻又緩過神來了,能睜開眼睛,似乎竟可以吃點東西了。阿沅哪裡知道這是迴光返照,趕忙擦乾眼淚,就要去熬藥熬湯,不料卻被楚雲兒一把抓住,輕聲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會吧。」說著,閉了眼睛,彷彿是在積攢精神。


  阿沅強作笑顏,柔聲道:「姑娘,我去煎藥,你定會好起來的。」


  楚雲兒搖搖頭,低聲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難過。我這是解脫……」


  「不會的,不會的。」阿沅說著又哭了起來。


  楚雲兒卻只是閉著眼睛,又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道:「阿沅,我已經把你托給石大哥照料……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大事業,你萬萬不可怪他……」阿沅哽咽著,又聽楚雲兒說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個好人……我自己命苦,不願意你也命苦,你要記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邊,泣道:「我哪裡也不去,我誰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願跟姑娘一輩子。」


  「傻孩子。」楚雲兒伸出削瘦的手,溫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臉蛋,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彈曲琴。」


  「姑娘……」


  楚雲兒竟然微微一笑,道:「誰知道陰間能不能撫琴呢?便順我這回意吧。」


  阿沅遲疑著退出房間,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出了門,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間取了琴一路小跑回來。剛剛進門,望那床上時,不由得心頭一涼,手一松,琴「當」的一聲掉到地上。


  楚雲兒的手僵硬的垂著,卻已經斷絕了呼吸,在她的臉上,似乎還含著淡淡的微笑。


  17

  五月一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皇帝與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內的正殿——大慶殿舉行一年三次的大朝會。儀仗是最為奢華壯觀的黃麾大仗,整個儀仗隊用到數以百計的旗幟,以及五千餘名精壯的禁軍。四象旗、五嶽五星旗、五龍五鳳旗、紅門神旗在風中獵獵飄揚;禁軍們的鎧甲在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趙頊高高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之上,俯視著向他山呼萬歲的臣子們。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國,將開始全面而深刻的變革!


  禮官們有條不紊的引導著儀式的進行,石越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儀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公布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員的任職,公布《升龍府盟約》,宣布歸義城都督,然後就是獻捷儀式……


  這個帝國,正慢慢的開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來運轉。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憊,非常疲憊。


  梓兒終於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卻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實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孩子。結果在他從一樁陷害案中脫身的那一刻,在他順利成為太府寺卿、參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卻死了!梓兒的身子依然虛弱,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復原,更讓他憂慮的,是她心中的創傷,這個孩子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寄託了她幾乎所有的期待與夢想,卻在瞬間傾覆了,此刻沒有人能夠安慰她的悲傷,就連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兒面前露出他的悲傷,他只能寄希望於時間,那漫長的時間會沖淡她的悲傷,會給她帶來另一個孩子。


  楚雲兒也死了。自己感覺虧欠最多的楚雲兒,竟然與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命運的殘酷安排,他最終沒有能夠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熙寧二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個容貌清麗,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的女子;那個和自己在酒樓尷尬對坐的女孩子;那個默默給自己彈琴的女孩子,用那樣的信賴仰慕的目光望著自己……


  宣讀詔令的官員大聲的念著:「翰林學士石越除參知政事、太府寺卿……」


  石越默默的聽著,思緒卻似在這一刻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他很想哭一場……但是他不敢。 對於升朝官來說,高潮是宣布官員的任命,還有皇上照例的恩賜。對於百姓來說,高潮卻是歸義城都督的任命與獻捷儀式——此後,皇帝還會開放金明池,許可百姓參觀被俘的交趾戰艦!

  「第一任歸義城都督,百姓們的熱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這個歸義城都督並非是一個美差,朝中沒有什麼大臣願意去比桂州、雷州更遠的南方,中原之人,談瘴癘而色變,誰願意死在那個遙遠的異鄉呢?

  「以狄諮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詔令從大慶殿一重一重傳出宣德門,很快,京師的百姓們都會沸騰起來,報紙也會關注「歸義城都督」的身份來歷——為了這個,石越與尚書省諸相傷透腦筋,一個近乎貶斥的地方,要派一個讓百姓覺得重要的官員,這是多麼為難的事情!狄諮是天造地設的人選。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這一點就足夠刺激百姓們的神經了。因為狄諮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終決定從權,將歸義城都督的品秩定為武職正六品。


  「但願狄諮不要墮了他父親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著。


  在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無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後。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莊。楚雲兒的冢邊,青煙兀自裊裊不散,紙錢漫天飛舞,亦如花般慢慢委與泥土。


  石越扶著病體初愈的梓兒,站在墓前。夕陽也似要漸漸入土了,殘陽的光芒照著新墳,顯出一種凄涼的紅黃色。遠處搭了間茅屋,那是給楚雲兒守墓的僕人居住的。遠遠地站在他們身後,阿沅鐵青著臉望著石越與梓兒的背影。


  石越默不作聲,這個地方,是他記憶最深的地方。他當年穿越時空后便是出現在這裡。往事前塵,已如一場遙遠的舊夢,現在開始的新夢是什麼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荒唐。


  現在此處的田地已經全在他的名下。不過卻不是兼并,因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還加付相當于田產價值五成的補償。但不論怎麼樣,此地現在已叫「石家村」。他將楚雲兒安葬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梓兒從丫鬟手裡要了一柱香,給楚雲兒插上,輕聲道:「楚姐姐,願你在……泉下的日子,會比這人世間更多些快樂滿足。」她的聲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嘆,又似是在祈禱什麼,她的心緒似乎也在這一刻飄到了那遙遠的地方去。


  石越凝視墓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嘆了口氣,柔聲道:「妹子,眼下暑氣未散,我們回去吧。」


  梓兒點點頭,卻向阿沅走去,石越連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經對石大哥說過,要他照顧你,你這便和我們一起回府吧。這裡我會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兒柔聲說道。


  阿沅身子輕顫,瞪著她冷冷的說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態。我……我是不會去你們石府的!」


  石越見她說話無禮,不由沉了臉,喝道:「沒點規矩么?」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們的規矩,更不會假惺惺。我在這裡陪我們姑娘,不用你們裝好人來多管閑事。」說罷,已經掩面跑到楚雲兒墳前低聲哭泣起來。先前被阿沅訓斥過的那個小丫頭也忽然走了過來,低聲道:「我們陪著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們成全罷!」說罷竟跪了下來。


  石越不料她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經跑了過來,一把拉起那個小丫頭,狠狠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給他們下跪了?他們是大官,我們是百姓,他們蠻橫,我們便讓他們打死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石越見她說話越來越放肆無禮,心中更加不悅。他心中記得楚雲兒的託付,已以阿沅的保護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麼嫌隙,當下提高聲音喝道:「真是沒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見你這個樣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來人,把這個丫頭給我綁了,帶回府上。找個婆子好好管束她。」他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婦人跑了過來,她們原是出來祭拜的,那裡會有什麼捆人的索子,但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馬車旁。梓兒不料石越如此,忙勸道:「大哥,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阿沅掙扎不得,大聲哭道:「我讓姑娘不安心,你便讓姑娘安心了么?」


  石越被她一語擊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顫。咬著唇,鐵青著臉喝道:「帶回去。」那些婦人早已將阿沅丟進馬車裡揮鞭而去。石越這才轉過身來,見梓兒臉止兀自有擔心憂慮之色,忙柔聲說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過放她在這裡,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帶回府上,好好的寬解教養。日子長了,自然能領會到咱們的苦心。」一面扶著梓兒上了馬車。轉頭又吩咐道:「其餘的丫環僕人,若願意守靈,便讓他們在這裡守著。若想進府上,也由他們。總之他們愛去哪便去哪,每月給他們發錢糧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連忙答應了。石越踏上馬車,側身遠遠望見墓碑上「楚氏雲兒之墓」六個大字,雖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鮮明潔,但在夕陽之下竟是顯得說不出的凄清孤寂。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默默注視一會,終於低頭鑽進馬車。


  當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時,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內外卻是燈火通明,石越先將梓兒送回內院,未及更衣,便見唐康急匆匆走了進來。石越見他臉上頗有驚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稟告,便笑道:「康兒,有什麼事情么?」


  唐康點頭笑道:「大哥,司馬先生回來了。」


  「什麼?」石越竟是吃了一驚。


  「是司馬純父先生回來了。」唐康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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