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哲夫成城(6)
第212章 哲夫成城(6)
這一日惡戰,夏軍屢次受挫,損兵折將。李清回到石門峽後點兵,發現大小首領戰死受傷者數以十計,死亡失蹤的士兵高達六千餘眾,受傷的更是多達八九千餘人,堪稱西夏近年以來少有的大敗。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鬱郁。只是他卻不知道,宋軍在此戰役之中,付出的代價,也堪稱慘重!
劉昌祚的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戰鬥結束后,只有三百餘人存活,還是人人帶傷,此外更損失了全部兩千餘匹戰馬,營副都指揮使薛文臣殉國!營都虞候王儻身中十餘箭殉國!此外包括指揮使高倫以內,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軍官,有半數以上戰死,武狀元文煥更是失蹤了。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第一營的軍旗因為掣旗戰死,竟被西夏人繳獲了!先不論丟失軍旗要領受多大的罪責,按照大宋新修訂的軍法,丟失軍旗,便意味著神銳軍第二軍,將永遠不會有第一營這個編製存在!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只打了一仗,就不再存在於大宋禁軍侍衛步軍司的編製之中!這對於心高氣傲的劉昌祚、吳安國等人來,實在是無法忍受的恥辱。
除此之外,種誼派出去的四千沿邊弓箭手,只有不到七百人生還,其餘悉數戰死。加上其他的戰死者、受傷者,宋軍的傷亡人數,其實也只是比西夏軍略少而已。
當然,這不會是戰報的寫法。雖然軍法官們有自己的報告渠道,使得虛報戰功更加困難,但是這並不妨礙書記文書們,在戰報上玩弄文字遊戲,畢竟上司也不會當真為這種「小事」來斥責他們。但是不論他們的戰報如何寫法,也不論雙方在平夏城的首次交鋒誰勝誰敗,戰爭,不過是剛剛拉開序幕而已。
49
京兆府長安。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公子,豐參議求見。」傷愈的侍劍,神態間更多了幾分成穩。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跡,擱下手中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摺。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摺子了。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
「帥台大喜!」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石越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敗夏軍!」豐稷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石越亦不由大喜,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敘,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隨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將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將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並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戰死?」
「一共是五千另二十三人。其中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儻。」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只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消編製……」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二軍軍都虞候根據劉昌祚部倖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面說,一面悄悄覷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錶示,他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吳安國這個人,本帥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裡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並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訥」。「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論法當斬。」
「哦?!」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勛,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於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係。」
「如此,待他受處分之後,不必再回神銳軍,調到龍衛軍去吧。」
豐稷震驚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麼關係。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驍勝軍返回陝西路,並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一面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這次高遵裕刻意將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意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為,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讚賞的點點頭。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中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平夏之役,不過特為為國家建藩蘺,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為挑釁敵國。下官卻擔心朝廷有人得意忘形……此事還請石帥三思,是否要和文相公、呂相公、吳武部說明一下?」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動。他與文彥博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文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將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子,只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中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將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隱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帥自有計較。」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中,已是將種誼之功奪為己功。
二人商議完畢后,豐稷無意間向書案瞥了一眼,卻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為鄉兵之事操勞?」
石越點點頭,喟然嘆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復。」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笑道:「但帥台也操之過急了。」
「救民於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則不達。帥台為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能不明是理?本朝之制,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中,行文移牒,反覆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石帥奏章到達汴京,聖意難測不說,兩府諸公亦必各執己見。諸公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摺,只恐亦無濟於事。」
石越苦笑數聲,道:「潘先生也是這般說道。然義所當為……哎!」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苦無良策!」 豐稷笑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著手?」
「從役法著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是!」他在房中反覆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豐稷站在那裡,望著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石越聞聽此言,卻是猛然一驚,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著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尷尬,只得隨著石越哈哈乾笑了幾聲。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帥台,萬萬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帥必不再效顰!」
豐稷不好意思的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只是若冒然再提,只恐朝廷從此多事。朝中有人慾復此政久矣,惟不得一籍口。畢竟新法諸政,只是『暫罷』而已。」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為何事?」
「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為衙前,次為弓手,次為里正、戶長。」
石越點點頭,道:「本帥巡視地方,詢問鄉老,頗得其情。衙前原是藩鎮割據之遺制,『衙』者,『牙』也。本為守護官物府庫,押送綱運而設。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為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數額亦銳減。於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為里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為長名衙前。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於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也多為長名衙前所獨佔,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真困百姓者其實是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
「誠如石帥所言。」豐稷憤慨的說道,「朝廷之法,家產值二百貫可充衙前。於是百姓家中雞、犬、箕、帚、鋤,只須值得一文錢,便計算入內,又虛報浮增,只待算滿家產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為衙前。入衙門后,上下欺壓,各種費用,就要花去百貫。最苦的是押送綱運,雇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為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只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於是一人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且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淪為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內的乞丐,十之八九,誰不曾做過衙前?!」
石越倒料不到豐稷頗知民間疾苦,他卻不知道,百姓這般慘狀,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摺論及,大宋朝凡是關心時務之官員,大多讀過。反倒是石越自己沒有時間去讀宋朝歷代大臣的奏章。豐稷越說越是憤懣,又道:「帥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說道:「弓手之苦,在於役期過久,甚至是漫無時限。一朝為弓手,終身為弓手,竟有四五十年為弓手者!此害亦不遜於衙前。衙前、弓手、里正,只有里正催賦稅,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強拒不納租,則不免又有賠墊之苦!本朝百姓受困於役法者,或者寄田於豪門虛報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費不敢勤勞增產;或者為減低戶等,親族分居;更為甚者,有為成為單丁,而寧可孀母改嫁,或者父親自縊以救兒子者!」
石越默然無語,為了逃避役法之害,父親自殺而救兒子,這件事他卻聽說過,這是韓絳的奏摺上所舉的事例,本是新黨為推行免役法而攻擊差役法的口實。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然而宋朝之貧窮,也是不可否認之事實。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階層和縉紳階層,但是宋朝一樣有生活困苦不堪的農民!既便不談良知,僅僅從純粹的功利主義出發,石越也不認為以中國如此龐大的國度,農民不富裕而國家可以真正的強盛。無論表面上有多好看,那都只是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里中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餘。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母定不懷居?徭役及下戶,財產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連送出門,急若盜賊驅。兒孫孫有婦,大小攀且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豐稷背手誦讀此詩,言辭凄惻,石越在一旁聽來,只覺句句血淚,不忍卒聽。侍立一旁的侍劍,早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
豐稷略覺奇怪的望了石越一眼,嘆道:「這是盱江先生李覯的《哀老婦詩》。」
「原來是李泰伯。」
原來這李覯是建昌軍南城盱江書院的創始人,也是慶曆新政的著名學者,曾為太學直講。李覯去逝已久,不過他的學術觀點最近卻經常被各大學院、《學刊》所引用、闡發。他的《原文》、《富國策》諸文被一再重印。因為李覯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確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不僅受到王安石的讚譽,也被「石學」一派的讀書人所重視。石越本來不曾聽說此人,因此自是沒有聽過這首在當時非常著名的《哀老婦詩》,但是卻從《西湖學刊》上,看到過此人的生平。
豐稷雖然略覺奇怪石越不曾聽過此詩,但是他也聽說過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為異,只是向石越拱手為禮,道:「帥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懸,則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石越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案上寫到一半的奏章,揉成一團,一把丟進紙簍當中,慨然道:「罷鄉兵、改役法,本帥必不敢辭!天下之事,當自陝西始!」
落日。
長安城,驛館。
一個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著驛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發上、肩膀上,僅從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鎮卿!」
灰袍男子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么?」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的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