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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哲夫成城(17)

  第223章 哲夫成城(17)


  衛棠覷見柔嘉如此形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當時不該一時衝動,不料卻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幾乎流出汗來。突然,衛棠腦中靈光一閃,竟被他想出來一條妙計,忙欠身向石越說道:「石帥曾為白水潭山長,學生不才,亦曾學于山長門下,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今山長替皇上牧守三秦,學生受山長教誨,每每思欲有所報,因於數日之前,覓得一口寶劍……」原來這衛棠買到倭刀后,愛不釋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門,以為炫耀。這時進石府,卻不能佩劍進府,就讓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這時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條獻刀之計來。


  石越是何等人物,豈會信他這番鬼話,但是他也覺得不必揭穿,便笑道:「悅之的心意,本帥心領了。但是禮物卻斷不敢受。凡白水潭學生,若想有所報答師長,只須勤學不倦,入仕廉節便可。」


  「是。」衛棠訥訥應道。


  石越一向為官廉潔,從不受賄,大宋朝可謂人人皆知。若換成一個久歷世情的人物,那麼石越無論是受刀還是不受,都無關緊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既便不受,也並無關係,只需以獻刀為引,藉機來向石越解釋當日之事便可。但是衛棠畢竟不過一貴公子,哪裡知道這些世故伎倆,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計」,便當真以為只有將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夠解除當日的「誤會」;竟是再也不知道半點轉寰,一門心思,定要想法子將倭刀送出。當下又搜腸刮肚,設辭說道:「不過學生卻是一片誠心,若山長果真不受——倒不如當日直接將此刀讓予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說一面指著柔嘉,強笑道:「學生原不知這位仁兄的身份來歷,實在是造次了。但無論如何,還請山長破例一次,體諒學生這番孝心。否則,學生心中難安……」


  石越笑道:「小孩子爭氣,悅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帥的規矩,這個例卻是不能破的。」


  衛棠頓時大急,正要說話,不料柔嘉聽衛棠的話,明明是他來橫刀奪愛,反說得是自己無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讓」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這時候聽石越說「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為是石越聽信衛棠的話,才如此斷語,哪裡還按捺得住?這時候不說話的約定,她也已拋到九霄雲外,雙手一叉,往前一站,氣鼓鼓瞪著衛棠,怒道:「你這人怎生這般顛倒黑白,當日明明是你來搶我寶刀的!」


  她這麼一怒,俏臉帶紅,竟是格外的透著一種動人。衛棠只覺心神一盪,竟是怔住了,不過他立時又清醒過來,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個長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覺自己竟有那種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慚愧,又因當面被人指責自己撒謊,衛棠雖然驕氣襲人,但卻也是個臉皮薄的,頓時間滿臉通紅,訥訥說不出話來。


  石越見慣了官場中的玲瓏八面、厚顏無恥的人,本來衛棠若是一意玩弄聰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會有什麼好感。這時候見他被柔嘉一句指責,就羞愧得說不出話來,雖然知道這個衛棠談不上什麼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還有羞恥感的人,因此反而惡感漸消。他做事從來不為己甚,也不想讓衛棠下不了台,當下笑道:「區區小事而已。年輕人爭強好勝,不過尋常之事。」一面說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這樣的人物,哪裡又看得見石越的眼色?何況就算是看見,也不一定懂。她只覺得石越處處偏幫那個衛棠,更是生氣,一腔子怒火,竟然轉到石越身上來了。她轉過身來,望著石越,高聲質問道:「你為何要幫他說話?」


  石越頓時尷尬不已,無言以對。衛棠更是羞愧難當,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柔嘉對石越,話語中竟沒有半分恭敬之態。


  衛棠自從得到家族的支持,決意成為「陝西桑充國」后,稱得上是豪情萬丈,摩拳擦掌,立志要干一番大事業。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後的複雜用心,雖然知道父親對石越曾經的態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衛棠便想當然的認為其家與石越之間,便不應當再有恩怨。他對石越本來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來安撫使司求見石越,卻是抱著一種天真的想法,來彌補家族與石越的關係,並且希望即將創刊的報紙,能由石越親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撫使司,居然會遇見當日買倭刀的少年,當日之事本是衛棠理虧,雖然最後吃虧的也是衛棠,但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此時見那少年不依不饒,衛棠真的是無地自容。雖然石越有意揭過,可與那少年的態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雙簧一般,更讓人如坐針氈。


  衛棠扭捏不安的坐了一會,終於覺得沒有臉面再呆下去,再也顧不上失禮,起身朝石越長揖謝道:「山長,學生實是慚愧。今日寒舍還有點急事,權且先行告退。容學生改日再來向山長陪罪。」


  石越也只能苦笑頷首,溫聲說道:「悅之既有事,便請先回。些許小事,幸毋介懷。」


  「多謝山長寬厚。」衛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禮,紅著臉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他剛出了安撫使司衙門,等候已久的家人連忙牽了馬迎上來,衛棠垂頭喪氣,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覺沮喪。他沒精打採的上了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只是思前慮后,總覺得自己倒霉透頂。須知石越在當時年青儒生的心目當中,地位當真是有如日月星辰一般,衛棠既然喜愛格物之學,平時最喜歡擺弄儀器試驗,又是白水潭學院的嫡傳弟子,在石越面前出了丑,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長吁短嘆的走了兩條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發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當面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時又閃過一絲異樣的情愫,竟似有幾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衛棠立時一勒馬綹,轉過馬頭,抽鞭催馬,便向安撫使司衙門狂奔過去。那幾個家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慌忙大呼小叫的跟了上來。


  不多時,衛棠又折回了安撫使司衙門的東轅門之外。這等重地,他雖是貴家子弟,也不敢輕率,只是悄悄下馬了,約束住追上來的家人,躲在一條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剛剛停當,便見幾輛嶄新的四輪馬車吱吱呀呀駛了過來,在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停了下來。一個帥司親兵迎了上前,馬車夫順手遞過一張紅色的名帖,親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臉色一變,連忙恭謹的行了一禮,快步跑了進去。


  衛棠暗暗稱奇,不知車上是何等人物。雖然那馬車上明明刻有名諱,但是此時隔得遠了,卻看不真切,只得靜觀事情的發展。


  親兵進去后,約過了一刻鐘左右,便見從帥司偏門,走出來幾個人,衛棠看得清晰,石越與那個清秀少年,赫然在列。衛棠更覺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親自出迎,卻不開中門,反從偏門迎接,這來人的身份,實在是透著幾分詭異。倒似此人身份雖然高貴,但是從官場上的禮儀來講,卻不夠資格讓位居三品的安撫使石越開中門相迎一般。衛棠心中頓時一驚,難道是京師來了個什麼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覺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親近的宗屬,是不可以隨便走動的,若是要來這千里以外的長安,必然早早就傳得長安城全城知聞;若是疏枝遠脈的宗戚,根本就沒有資格勞動石越出迎……衛棠這樣的貴公子,別無所長,然而對於本路本府的官員貴戚,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但他在心中默數長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轅門外的人物,卻是一個也找不出來——石越縱然待之以禮,以長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門迎客,已經是了不起的殊榮!


  衛棠不免更加好奇,愈發屏氣凝神的觀察起來。 只見石越迎出來后,雙手抱拳,欠身一禮,朝馬車說了句什麼。而石越身後的清秀少年,卻是象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把玩著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馬車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馬車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車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馬車,不肯下來。衛棠看到這一幕,當真是驚得目瞪口呆,「難道是皇上親臨,又或是宰相閣下來陝?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無禮!但是若是皇上與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斷不敢不開中門,不行叩拜之禮!」衛棠只覺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實過於不可思議,竟幾乎呆住了。


  只見石越口唇不斷的張合,似乎是與馬車中人交談了幾句。然後那個清秀少年便不情不願的走上前幾步,低著頭說了幾句什麼。又隱隱似聽到馬車中有訓斥之聲,那少年終於戀戀不捨的望了石越幾眼,上了馬車。石越又向著馬車說了幾句,那馬車的帘子便放了下來。車夫呦喝一聲,催馬緩緩離開帥司府衙門。


  衛棠見到這樣怪異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連忙悄悄繞過一條小巷,跟上了那幾輛馬車。只覺得那馬車跑得甚慢,似乎是車中之人不耐顛簸一般。衛棠一生並無所長,惟有耐心極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乾脆將家人攆走,獨身一人,騎馬緩緩跟隨。只見那馬車繞過幾條街道,最後在一座宅門之前停了下來。衛棠打量這座宅院,原來竟是在安撫使司衙門以西,與帥司幾乎比鄰而居。那幾輛馬車只停了一下,便見宅院的正門之旁,開了一個小門,馬車也不停留,徑直駛了進去。然後便聽那門「吱」地一聲,緊緊合上。


  衛棠這才打馬來到宅院之前,抬頭往門匾望去,只見上書「郡馬府」三個大字,再看兩旁的風燈,分明寫著斗大的「狄」字。衛棠頓時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時豁然開朗。但他也只明白了一瞬,立時又疑惑起來——


  那去見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的無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貴,石越自然要親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車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與清河郡主共乘一車?

  站在郡馬府之外,衛棠心中的疑團,只覺越結越複雜,越結越不易解釋清楚。


  的確,他又哪裡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會有柔嘉這樣膽大妄為的縣主存在?!


  53

  平夏城。


  宋軍西大營。


  種誼四更三刻就起了床。漱洗一畢,出了營帳,在帳前的一塊空地上舞了一陣劍。種家本是世代將族,家傳武藝頗有獨到之處,他自幼習劍,一把劍舞起來,寒芒吞吐,劍氣森森,劍光點點如星。此時正值明月待落未落,晨曦將現未現,月光與劍光相互輝映,他身著白袍裹在劍影之中,宛如一條矯健的白龍,與寶劍為戲。正舞到興時,忽聽到有人大聲贊道:「種帥好劍法!」


  種誼劍勢不滯,目光望去,卻見狄詠一身銀袍,手持一桿紅纓槍,英姿卓然,不知何時已至一旁觀劍。種誼不由得興起,叫道:「郡馬,久聞威名,何不讓種某開開眼界?」


  「好!」狄詠大叫一聲,挺槍耍了個槍花,便向種誼刺來。


  「來得好!」種誼贊了一聲,執劍封住來槍。


  二人劍來槍往,一個如龍,一個似虎,竟是在西大營中過起招來。種誼的寶劍自不待言,狄詠的槍法,卻也是浸淫已久,一桿槍使將起來,虎虎生風,神出鬼沒,竟是將自負武藝的種誼殺了個汗流浹背。二人戰了數十回合,種誼已自知難是狄詠敵手,此時暗暗叫苦,自悔不當孟浪相邀。種誼雖非無肚量之輩,然既為一營之統帥,若敗於人手,在軍中實是頗損威名之事,但此時狄詠一桿長槍使來,猶如矯龍出水,虎嘯叢林,自己左支右絀,險象環生,真是欲罷不能。


  而狄詠亦覺種誼的武藝,實是自己出汴京以來所遇第一。他自從護送神四營入平夏城,就趕上大戰。爾後高遵裕與種誼都苦於補給被擾之苦,夏元畿對於協助高、種立功,殊無熱情,護送補給,每每不利。高遵裕與種誼協商之後,便決定向石越請求,留下狄詠,借他威名來牽制夏元畿,保護補給線。石越立時順水推舟的答應,狄詠亦是如魚得水,更不推遲。他作戰勇猛,臂力驚人,身上常常攜帶兩枚霹靂投彈,若遇敵軍,便先點燃霹靂投彈,擲入敵人軍中,趁敵人混亂,立時引弓,專門射殺敵軍將校酋長。一旦隨身攜帶六十枝箭射完,便手執長槍身先士卒沖入敵陣中,當真是逢者即傷,當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殺出好大的威名,西夏軍中見到「狄」字將旗,便已未戰先膽寒,更有人將炸炮之威力,附會至狄詠身上,一時間狄詠更是傳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護送的補給車隊,李清派來的騷擾部隊倘若碰上,往往竟會繞道而行,不敢纓其鋒芒。而高遵裕與種誼,由此亦頗多倚重。這樣一來,宋軍東西大營的將領,未免都頗有不服氣者,軍中武將,除極少數老成持重者外,誰又管他的身份地位,總是不斷有人來尋他比試,但無論是比箭還是比槍,每每都被狄詠殺敗。便在日前,狄詠還剛剛將蕃將包順殺了個丟盔棄甲、心服口服,狄詠「平夏軍中第一勇將」的名聲,也因此不徑而走。所以,種誼找狄詠比試,狄詠初時還以為是種誼對他這個稱號不甚服氣,他下起手來,自然也不會容情。畢竟種誼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是狄詠在平夏城宋軍當中,卻是一個客將的身份,狄詠若不想賣種誼面子,便可以不賣。


  不過此時,雙方酣戰良久,狄詠卻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不欲墜了種誼的威名,尋個破綻,虛晃一槍,跳出戰團,收槍笑道:「種家將武藝,果然名不虛傳。」


  種誼自然知道對方相讓,當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劍入鞘,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慚愧,承讓了。今日方知郡馬武藝出群。」


  「不敢。」狄詠連忙謙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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