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國之不寧(14)
第241章 國之不寧(14)
「太后只道用蕃禮胡俗,便可以保全國家。然而陛下可知否,連遼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漢化,儼然更以中國自居。陛下為一方天子,豈能自甘與蠻夷為伍?何況若用胡俗,便當逐水草而居。一旦築城池宮室,墾田耕種,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為可得乎?陛下又以為這興慶城中的貴人,有幾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絲綢瓷器?連素惡漢物的太後宮中,還擺著一座宋朝製造的珍珠座鐘呢!」
「那將軍以為……」秉常抿緊嘴唇問道。
「陛下要想不亡國,保全宗廟,以臣之愚見,惟有一法:與宋朝修好,恢復市易。同時在國內改革,推行漢制,削減一部分貴族特權,減輕百姓賦稅,善撫諸部之心。只要兩國有一段時間不交戰,戰士們便可以放歸部落,牲畜就會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種,百姓們就會擁護陛下。縱使宋朝進攻,其國內必有反對戰爭之壓力,其外則要背負惡名,而我大夏卻同仇敵愾,且有沙漠為險,彼勞師遠來,與我全國為敵,無天時地利人和,豈有不敗之理?」
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當務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權,名副其實地親政!而要掌握兵權,便是要設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錯。」在一旁一直側耳傾聽的文煥突然插話道:「自古以為,未有陰盛陽衰而國家興盛者。梁乙埋專權日久,未必沒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說到這裡,見秉常將目光移過來注視自己,連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時,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聽到這話,頓時怒氣上涌,厲聲道:「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連忙勸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秉常那匹不停地刨著地面的坐騎的馬蹄。
「要掌握兵權,並非易事。」秉常抿著嘴唇,半晌,方說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權實在各部貴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權,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來。」李清見秉常已有動心之意,頓時大喜,說道:「陛下在親政之前,不必讓諸部落貴人知道要削其特權。首先要掌握兵權。十二監軍司實權皆在各部頭領手中,此輩既不足為恃,亦不足為懼。無論如何,十二監軍司的部隊,只會聽從掌握興慶府的人之調動。因此,所謂兵權,實際上便是對興慶府附近二萬五千人的衛戍軍的控制權。」
當時西夏真正最精銳的部隊,並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鐵鷂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駐興慶府及其附近城市關塞的衛戍軍與「御圍內六班直」。這兩支部隊,是自夏景宗元昊以來,西夏最根本的軍事力量,其成員都是從各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勇猛的戰士。其中衛戍軍人數正軍在五千至二萬五之間,副兵多達七萬餘人,裝備為西夏諸軍最精良。而「御圍內六班直」,則是由西夏國主親自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人數在五千左右——其組成成員全部是西夏各部落頭領的親屬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將,在某種意義上,這隻侍衛軍,也同時是「質子軍」。
衛戍軍與「御圍內六班直」之所以聲名不顯,是因為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經常衝殺在第一線的軍隊。他們永遠是和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呆在一起。反過來說,誰真正掌握了這兩支部隊,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句話也同樣成立。
這些淺顯的道理,秉常與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煥,這段時間以來,也漸漸明白了。
「但是衛戍軍的統軍將領,一向都是母后的親信……」
「不錯。」李清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注視著秉常,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陛下別忘了,國璽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歸的西夏國君!」
秉常在心裡苦笑,「這也需要那些衛戍軍的統軍將領相信才行。」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卻聽李清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奪回對衛戍軍的控制權並不難。」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兩策,請陛下決斷。其上策,陛下可不動聲色地完成控制御圍內六班直,然後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時,用御圍內六班直幽禁太后,再學劉邦奪韓信兵權故事,輕騎入衛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其兵權。然後頒一道詔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賜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機密果決,陛下便可大權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動陛下親征,陛下可將計就計,允其親征。於天都山點兵之時,賜梁乙埋死,然後舉軍向西,以外兵制內兵,則大事可定。此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隨行,則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機可趁,一旦被其發覺,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煥,問道:「文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以為,當機立斷,便為上策,拖延不決,即是下策!」文煥的眸子,說不出來的深遂。
秉常執鞭思忖良久,搖頭道:「茲事體大,容朕三思。」
李清與文煥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微嘆了口氣。
十餘日之後。
興慶府西不足百里,賀蘭山腹部。
西夏十二監軍司,其中以駐紮在賀蘭山區的克夷門的右廂朝順軍司離都城最近。但是因為西夏在西向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國防壓力可言;而且,賀蘭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無垠的騰格里沙漠,因此,右廂朝順軍司的軍事力量,至少在此時,實際上是一支拱衛都城的軍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保護西夏國的君主與貴族躲入沙漠深處,為党項族保留元氣,以圖再起。
自從宋仁宗天聖六年,還不是太子的元昊率軍消滅一直與宋朝夾擊西夏的甘州回鶻,又成功奪取涼州之後,在天聖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兩年,瓜州回鶻與沙州回鶻相繼降夏。從這時候算起,興慶府已有四十七年沒有受到過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了。所以,現在的賀蘭山區,與其說是軍事天險,不如說是佛教勝地更為貼切。在賀蘭山區,到處都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來供養佛象——這已經成為西夏有錢人的一種習慣。
司馬夢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過此時的他,卻是剃光了頭頂,穿耳戴環,戴著氈帽,穿著「羽服」——實際是一種皮衣,著皮靴;腰間束帶,上面掛滿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還騎著一匹掛滿了鈴鐺的駱駝。若是從形貌來看,已經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樣子了——只不過對於要執行元昊所下達的禿髮令,司馬夢求顯得十分的無奈。漢人講究的是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可損傷。象這樣剃髮,如果放在宋朝,絕對是一種不亞於鞭刑的嚴懲,好在還有一頂氈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塊頭頂,只從外表看來,司馬夢求倒並非禿頭——西夏人的禿髮令,僅僅只是需要剃光頭頂正中圈的那一部分頭髮。
其實,即便是在西夏國內,禿髮令的執行與否,也與階級地位有關。自從元昊死後,此令早已漸漸鬆弛,貴族是否剃髮,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愛好。但是以司馬夢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這樣做是最明智的選擇。
與司馬夢求一道的,還有他隨行的兩個童子,以及兩個陝西房派來的嚮導。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居賀蘭山腹部的一處石窟。
一路之上,司馬夢求一行人並未遇到任何查詢,顯然因為這裡是西夏人的腹地,人們的警惕性反而不高。
然而司馬夢求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根據明空的情報,文煥在兩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帶著一支百人的小分隊前往賀蘭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雖然一百人的御圍內六班直侍衛絕非是可以輕視的,但是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已經是絕佳的機會。至少賀蘭山區的佛寺中,文煥身邊的警戒,就不會如同在興慶府這般森嚴,而且在賀蘭山區,得手之後,也更容易逃脫。一面在心裡盤算著如何對付文煥,一面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快,司馬夢求等人便進入了賀蘭山區。
賀蘭山區的某座小寺之內。
文煥正在燈下仔細地翻閱著一本佛經。這本佛經是用西夏文字書寫的,難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還有漢字對譯。他既身為「漢字院學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將西夏文字的相關文書,譯成漢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漢二語,卻也是形勢所迫。不過,對於文煥來說,精通蕃語,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學習西夏文字倒是非常的積極。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創建,其文字與漢字雖然一樣是方塊字結構,但是字形比起漢字來,更加繁複難學,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統治者出於人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一直到十餘年後,秉常的兒子崇宗乾順登基,建立「國學」(即漢學)徹底糾正專重夏字、夏學而輕視漢文明的偏向之後,西夏文治方面才開始取得讓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實際上也是乾順以後,才開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並且依託西夏上百年的政權,在民間紮下根來,一直延續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創造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學習漢族的優點,以文字來提高党項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元昊為了在外交關係上突顯其獨立性,將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種自負的形式展現出來而已。
文煥自然是不可能了解這一切的。不過這絲毫不會妨礙西夏文字的繁複難學對文煥帶來困擾。「是如我聞……」輕輕的用西夏語讀出這個四字來,文煥一時間竟是愣住了,「是如我聞?這是何意?」他合上佛經思忖了一會,終究不得其解,又隨手翻開一頁,又認出幾個字來:「皆是言唱?」
「這是什麼狗屁東西?!」文煥憤怒地將佛經摔到桌上,不覺罵了出來。
「你也知道這是狗屁東西?!」突然,窗外傳來低沉的聲音,聲音竟讓文煥感覺有一點熟悉。
「什麼人?!」文煥霍地一驚,抓起放在桌上腰刀,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惟有明月清風。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見並無任何痕迹,心中不覺疑惑,「難道是我的幻覺?這些日子太過於緊張了……」幾個負責巡夜的侍衛早已聽到聲音跑了過來,見到文煥,忙問道:「文將軍,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這裡是賀蘭山。」文煥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們去了。
的確,這裡是賀蘭山,又能出什麼事?夏主讓他們來迎接舍利,並非是為了保護舍利的安全,而是為了顯示隆重。一面暗暗寬慰自己,一面潛意識中卻是抱著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文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踏入房間的那一瞬,文煥猛地感覺到背上湧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緩緩轉身,便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道:「不要喊叫!不要動!將刀放下,把門關上了。」那人的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充滿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煥緩緩將刀放在地上,起身將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是何人?」
「你可以轉過身來了。」那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文煥依言緩緩轉過身來,注視來人,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了出來,猛地才發覺一把弩機正對準自己的身體,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司馬大人!」
「狀元公!」手裡端著一把鋼臂弩瞄準文煥的司馬夢求充滿諷刺的說道:「難為你還認得我!」
「你怎麼會來到這裡?」文煥一時間,突然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特意為君而來。」司馬夢求的眼中,儘是嘲諷之意。
「是來殺我?」文煥了解的笑了笑,低聲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慾誅之而後快的逆臣賊子了!」語氣之中,竟是有一種索然之感。
「難道你不是么?」司馬夢求冷笑道,「不過我來殺你,並非是因為你是逆臣。我是為石帥來取你人頭的!」
「石帥也想要殺我?」文煥嘆了口氣,道:「那殺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來我便不當和你多言。」司馬夢求沉聲道:「但是我來西夏,便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在殺你之前,這些東西也定要先給你看看。」說罷,司馬夢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煥轉過身去,見那佛經之上,不知何時,已放了一疊報紙。
早已將死亡得甚淡的文煥根本不理會司馬夢求的弩機,轉身緩緩走到桌邊,撥了一下燈芯,認真的讀起那些報紙來。
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是石越的為之辯護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
文煥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角不覺濕潤,半晌,文煥輕輕放下報紙,低聲說道:「你將我人頭帶回,替我向石帥帶句話——相知之恩,來世必報!」
司馬夢求的手指扣動了扳機,然後,他的心卻遲疑起來。
文煥自始至終的神態,絕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為何要降夏?
「你是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煥幽幽說道。
「不得已?除死無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馬夢求的眼神冷酷起來。
「若是你連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見信,當此身敗名裂之日,又當如何?!」文煥尖銳的反駁道,「世上有比死更艱難的事情,若這時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萬世污名,再難洗清!張巡罵南霽雲,南八便可以笑而就義,那是因為南八還不曾身敗名裂!」他的眼角,在燭光中閃著晶瑩的光芒。
司馬夢求的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你是想效南霽雲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污名?此時縱死,亦已無面目見祖宗於九泉之下!」文煥咬著鋼牙,牙齦竟是滲出血來。
身後沉默了許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馬夢求在此時此刻,已經決定相信文煥一次,無論是為了文煥,還是為了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