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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大安改制(16)

  第264章 大安改制(16)


  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著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坤卦·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易經》,但是趙頊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準。


  鄧潤甫紅著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頊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易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只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頊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撲風捉影之構諂?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頊伸出食指,指著安惇,怒聲斥責。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搗蒜一般的叩頭,但是卻並沒有十分驚惶。


  鄧潤甫一面跟著安惇叩頭,一面卻還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趙頊死死盯著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著。又向趙頊行了禮,叩拜著退出睿思殿。


  趙頊目視著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吁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內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內侍搬著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著內侍將書小心擺在趙頊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頊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面說著,一面小心地將《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頊眼前。


  趙頊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著,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著「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論語》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將書丟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中的景物,只覺得這裡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子徹底放鬆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潛伏著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學士。」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的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著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些話,便帶著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么?」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為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只是猶猶豫豫的站著,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這些,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隨便堆放著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岩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著,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著《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著一本署名為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這是二公子與成安縣君留下來的,他們等了一個上午,因見學士一直沒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說好了晚上再過來。」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連忙解釋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裡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麼事,你不用在這裡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應著,又遲疑了一會,終於才忍不住的問道:「學士真的不見司馬相公么?」


  「什麼?」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隨手將手中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丟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中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著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的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閑地背著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著,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著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乾淨。甚至連頭髮鬍子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面,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敘話。」石越一面說著,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僕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只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將茶杯放下,看著石越說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驛館,到今日在兩府敘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讓人欽佩。」


  「不敢。」


  「子明為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托皇上洪福,下因軍民效命;內為相公籌措糧餉,外是諸將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絳為何會大敗而歸?陝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遠勝於我。我素知子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乾材,故此才來和子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於瓊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子明。但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詔回京敘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不安。


  「不是因為太皇太后鳳體違和么?」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嘆道:「皇上欲為有為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適,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亦不是為了此事。子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適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將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中又隱隱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著石越,似乎在訝異為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方才釋然,道:「子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為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於天子,天子之權力來自於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云云。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內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社會契約論》的宋朝版么?」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爭議便起。有謂之為聖者,有斥之為妄者。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藉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子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為,守邊衛國,是為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內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捨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著司馬光,笑道:「那相公以為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當面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財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復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支持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石越卻搖了搖頭,道:「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為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於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然養兵勞民,百姓便不得休息。故越以為,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財政之所以困難者,在於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於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財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話,要說服司馬光的,此時正好藉機說出,見司馬光皺眉沉思,又笑道:「守邊衛國,確是仁政。但守邊衛國者,並非坐守邊城方是守邊。太祖所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邊衛國耳。相公可知何謂『好戰』?」


  「請子明言之。」


  「凡不知為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只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為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內,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於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於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將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態。」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將心中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為國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為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為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態度既已十分明確,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鬆,連連點頭,贊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為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贊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融洽。


  「越豈是不知朝廷財用不足而妄啟邊釁者?相公為朝廷理財,其中難處,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於百姓者,無論是何種名目,皆不可輕易增加。為何?為後世計也。凡斂財之名目,增時容易去時難。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並非朝廷行一時之暴政而橫徵暴斂,實是自唐、五代以後,數百年間種種苛稅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財,抑開源而重節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萬民也。然陝西戰事一開,所耗錢糧億萬,朝廷財用捉襟見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動容的說著,態度十分誠懇。司馬光亦頻頻點頭,嘆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難處。朝廷財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時,但利源一開,百姓之苦卻是代代相傳,無止無休。」


  「正如相公所說。故此越亦深知,陝西與西夏的每次戰爭,功勞除了浴血奮戰的將士,便是政事堂諸公。在國家財用如此拮据之時,連打數場大仗,而百姓不加賦稅,軍費不曾虧欠,此真蕭何不能過也。」石越再次恰到好處地拍了一下司馬光的馬屁,「雖則越以為對西夏有不得不戰之勢,但若無相公在內調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誤國之臣矣。」


  司馬光聽到石越的讚譽,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這種方正君子,並非一兩句話就可以讓他飄飄然的。只不過石越既然如此表態,他便再有原則,也不能不略略緩和一下態度。「前事已矣,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必再多提。國庫雖然耗費不少,但打了大勝仗,於國家朝廷總是好事。況且開戰之事,歸根結底,畢竟還是皇上的詔旨、樞府的命令,並非子明自專得了的。子明節度諸將,運籌帷幄,功亦不可沒。清議中有指子明擅開邊釁者,其實亦是偏激之辭。那種狂生之語,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緊之事,畢竟還是接下來對西夏之方略。」他的話中隱含之意,其實還是對石越輕啟戰端不以為然。只是態度溫和許多,而且明確表示贏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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