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大安改制(20)
第268章 大安改制(20)
「蘭兒以為大哥所言,是道戰和乃國之機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敵國事先知曉。是要以高深莫測之態,使敵國迷惑。」
石越點了點頭,贊道:「蘭兒果然聰慧。」又轉頭去看唐康,見唐康也已領悟,這才又說道:「是以我不請旨便斥夏使於國門之外,使其不知吾國之意。兵者,詭道也。吾欲戰,先示之和;吾欲和,先示之戰。水無常形,兵無定法,其精要之處,不過是使敵國不測而已。」
潘照臨在旁邊笑道:「當年唐太宗與李衛公論兵,都說若敵不出錯,則我何由得勝?自古以來,除非實力相差過於懸殊,絕無一例雙方都不出錯,而一方能戰勝之事。是以誠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謀國,無非『多方以誤之』五字而已。使敵國不測,其目的亦是使敵國出錯。只要千方百計,能使敵人出錯,則萬事可期。」
「多方以誤之……」唐康喃喃自語,低頭咀嚼著這句話。
石越與潘照臨顧視一眼,含笑望著唐康,皆不說話。
半晌,唐康終於抬頭,笑道:「我理會了。」
石越含笑注視著,靜等唐康繼續解釋。
「如今朝廷財政不足,兵又未練成,糧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實是無力繼續西伐。但夏人卻不能盡知我朝虛實。若朝廷欲戰,而示之以和,自無不可。但我本來無力再戰,而示之以和,開始西夏人雖必生疑,以為是詐,然久了便知我不能戰之意,反使他們能放心休養,而且生輕我之心;反之,若僅示之以戰,而終久不出,他也能知我虛實。今日之上策,當為亦戰亦和,似戰似和,不戰不和!」
石越與潘照臨大笑,擊掌贊道:「康時說得不錯。」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戰欲和,則其中便可有無數后著,可讓西夏人睡不安寢,日無寧日。」
「后著?」唐康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問出來。他知道這些事情,卻已不是自己應當問的了。而金蘭卻在暗暗納悶,石越自己面臨著極為麻煩的問題,但是和唐康的談話,卻沒有一句涉及,反而儘是說些軍國大事,是他對自己有過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夠的把握?從未去過高麗的石越卻對高麗國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與高麗故國的聯繫卻毫不介懷,而同時又能將西夏人、司馬光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城府之深讓人不寒而慄……金蘭只覺得眼前這個大哥,越發的深不可測起來。但最讓金蘭困惑的是,儘管如此,她卻始終感覺石越是可以親近的——雖然他高高在上,雖然他深不可測,但金蘭卻有一種女人的直覺:惟有石越是真正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來的談話很快便轉到其他的方面。對於自己面臨的境況和朝中的局勢,石越既沒有主動提起,唐康又對金蘭不甚放心,更不會主動問起。至於金蘭,就更無立場發問。於是交談的內容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變化。除了敘敘家常以及汴京的秩聞趣事之外,當時宋朝學術界接連發生無數的大事情,都成為眾人聊天的話題。唐康刻意避開有關石越的部分,與石越、潘照臨大談西湖書院最近譯介的幾部在宋朝影響巨大的著作:黃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學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邏輯學》與《論彩虹》;由大食著名譯者薩比特·本·古賴譯本翻譯成漢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學》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論球與圓柱》以及阿波洛尼烏斯的《圓錐曲線》;還有在大食人中地位僅次於亞里士多德,有哲學「亞師」之稱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與《學科細目》;大食哲學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療論》與《知識論》;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歐麥爾·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學院的譯經樓這幾年成績斐然,不僅僅譯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譯經樓的大宋學者日益增加,甚至還有十幾位大食學者與高麗留學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學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學院中,第一個開設了語言課,有數十位大宋士子在那裡學習大食語、梵文與契丹語。
所有這些事情,可以說都是轟動一時的。當時江浙雖然並非宋朝文化中心,但卻也是人文薈萃之所,西湖學院每譯介一部書,對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讀書人都是一次巨大的衝擊——向來以為惟有華夏九州才是人類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讀書人,這時候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在萬里之外,還有一個未必遜色於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謂的「大食」,也並非是一幫只會經商的夷人組成的。面對這種現實,有些學者以寬厚的胸懷來接受,甚至願意去研究這些「夷人」的成果,著手準備對其進行註疏;但同樣也有一部分學者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不過是末流而已。后一種學者中,高傲者則是傲慢的拒絕閱讀,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閱讀討論;而激進者,則不免吹毛求疵,在諸學刊中大加批評指摘,甚至指責西湖學院開設語言課,以華夏之尊而效沙門習夷人之語,是自甘墮落,斯文掃地。於是持不同意見的學者在各種報刊上互相攻訐,有人批評,則有人辯護。唯獨西湖學院的語言課,卻不僅沒有因此停辦,反而別的學院也出現效仿之勢——學習契丹語或者還只是出於書生經國濟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語與梵語,卻是有著直接的利益趨動,隨著大宋海外貿易的繁榮,「通譯」無論在官方與民間,都顯得十分的緊俏。
讓石越非常吃驚的是,金蘭對於這些事情也顯得十分熟悉。石越從來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識論》里寫了什麼內容,但是金蘭卻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石越不由再次對這個女子另眼相待。
這種閑聊一直持續到家宴結束。唐康讓僕人先送金蘭回府,他自己卻再次折回來見石越。
「大哥。」唐康見著石越,便迫不及待地問出忍了半天的問題。「朝中的局勢,大哥與先生已有應對之策了么?」
「朝中局勢?」石越意味深長地笑著反問了一句。
「難道大哥毫不擔心么?」唐康隱隱有點奇怪,但他還是相信這只是石越臨危不亂的風度,「福建子費盡心機,不過是想離間皇上與大哥。偏偏此時《白水潭藏書總目》又……雖是名至實歸,但總歸是不得其時。」
潘照臨亦嘆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則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說道。潘照臨不以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點訝異,又立即道:「桑長卿與程先生他們,的確也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他們既決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強阻止,我也不屑為之。」石越打斷了唐康的話,異常堅決地說道。
唐康吃驚地望著石越。
「自古以來,為政者有兩類。一類目光短淺,不過是玩弄權術,以圖搏取高位;一類卻著意深遠,所作所為,無不思及長遠,欲為萬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過有智術便可;為後者難,縱以王介甫之賢,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雖然願為後者,但行事亦是戰戰兢兢,因為我終究不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是盡我之力,但求無愧於心而已。然若換位而言,則王介甫亦何嘗不是在盡他之力,求無愧於心?我之為政與介甫之變法,區別又在何處?!」
石越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讓唐康覺得十分沉重,他仔細地聽著,品味著石越的話。
「我與王介甫的區別,其實也十分簡單。王介甫自信過甚,不能容異己;而我卻常懷惶恐,絕不敢以己為是而以人為非,竟容不得別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見,自然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我從來不會想將與我意見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們說話。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權,打壓民間之聲音,鉗制士林之清議。若是目光短淺者,自會以為不利於己的言論,會妨礙自己政務之實施,給新政增添層層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我卻以為,既便那些反對意見中,一百條只有一條是對的,為了那一條對的意見能被允許說出來,我們也應當坦然允許那九十九條錯誤的意見被發表出來,接受它們帶來的困難。這樣的堅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遠沒有獨斷專行來得痛快,但若能這樣堅持,我們卻會犯更少的錯誤,至少我們犯了錯誤以後,也能更及時的發現與改正。」
「這有何必要?」潘照臨不解的問道。
「絕對有必要。潛光兄以為王介甫之聰明,在當今之世,誰可以比擬?」
潘照臨默然一陣,道:「司馬君實、蘇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聰明而言,我三人能勝之乎?」
「不能。」
「誠哉斯言。」石越笑道:「潛光兄,王介甫之聰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學,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聲望,在他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權勢,在其為相之時,天下亦少有!為何王介甫以聰明、才學、聲望、權勢四絕,一行新法,卻導致天下沸騰?」
「是其為拗相公也。」 「非僅止於此也。」石越搖了搖頭,道:「若其所行之政,皆為正確,便是執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為天下之凡人,雖賢能聰明,其所作所為,卻最多只能是對錯參半。故此,使當政者善知錯、善改過,遠比寄望得到一個很少犯錯之賢者來得更加切實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雖然大哥之賢,可稱賢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後世之人,斷不能盡如大哥之賢。是以使人能善知錯,善改過,遠易於使人少犯錯。」但是這話說出來,卻不免近於面諛,他自是不肯宣之於口的。只是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石越見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當政者能善知錯,善改過,則不食朝廷俸祿之士大夫尤為重要。本朝養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大多頗有風骨,不畏皇權,不尊權貴,特立而獨行,以節氣行於天下。此是本朝立國之本,亦是最可寶貴者。若使讀書人只知歌功頌德,仰權貴之鼻息,為官府之走狗鷹犬,則是諸夏亡矣!是故,我絕不會為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學術之事——我若在學術上之觀點與其不同,則自當以學者之身份與之辯論,絕不會以權位謀術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讀書人當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他們只要說符合自己良知的話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聰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他微微嘆了口氣,凝視唐康,鄭重地說道:「康時,只盼你異時能記住我今日所說之話,毋以權力干涉學術,毋以暴政打擊異己。此二例一開,後患無窮盡矣!」
唐康很少見石越如此鄭重其事,雖然他很難明白為何會「後患無窮盡」,但卻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答應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視唐康良久,忽轉向窗外的夜空,這種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讓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閃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這是重要性僅次於大慶殿的正殿。
「萬邦來同,九賓在位。奉璋薦紳,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儀棣棣。臣哉鄰哉,介爾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樂中,石越身著紫袍,腰佩金魚袋,腳踏黑靴,手執象笏,隨著諸宰執大臣們一起進入殿中。然後在音樂聲中,向皇帝行禮。
紫宸殿的朝會,在某種意義上其實不過就是一種儀式。石越至今還很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皇帝趙頊便曾經在紫宸殿受賀——那次是因為王韶收復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親自解下身上佩帶的白玉帶相賜。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過是歷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複而已。很顯然,在今天這樣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會討論任何事情的。
這不過是一場沒有現場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點惡意的想著:如果此時就有照相機的話,會不會在紫宸殿周圍架滿相機?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賀,特召石越出列,高興地稱讚石越的功績。然後,皇帝晉封石越為閿鄉侯,連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兒也被特旨封為桐廬縣君,而石起的幾個兒子也都一併受到蔭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種各樣的賞賜,包括田宅、金銀銅錢與絲綢絹布……
皇帝看起來似乎是衷心的高興……
但在這花團錦簇的後面,石越卻莫名其妙的乏起一絲無力感。
也許那是厭倦也說不定。
就在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懷念起熙寧三年時的皇帝來。在那個時候的趙頊,更象是一個朋友,一個希望大有作為的年青人。
八年之後,皇帝開始真正象個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會持續了一個時辰有多才終於結束,石越也終於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集中精神等待著皇帝的那句話。
「眾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覲見!」
皇帝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寬闊的紫宸殿內響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氣。
70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內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趙頊與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頊凝視著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頊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面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頊這麼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都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也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頊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因問道:「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為難起來,他素知趙頊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