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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大安改制(31)

  第279章 大安改制(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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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乙埋的國相府,是興慶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築群。整個相府佔地數百畝,有三道厚實的院牆,高聳的箭樓,以及豐富的倉儲,還有超過千人的家兵,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牆之內,則有百千樓閣,高下參差,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金碧輝煌。其後院更有綠水環繞於樓台假山之間,花木蒼松,繁茂交錯,是這「塞上江南」少有的園林。此時因天近嚴冬,普降大雪,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蓋,更見一番別樣的風致。只是梁乙埋雖是漢人,但卻是在西夏出生長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僕人,每日都要將園中積雪打掃乾淨,做些煮鶴焚琴的勾當;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將幾株珊瑚樹置於園中各處,使得好好一座園子,變得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住。只是來往相府之人,要麼本身便不通風雅,反而羨慕梁氏的豪富;要麼不敢得罪梁氏,只裝作視若無睹。梁乙埋於是渾然不覺,反而頗為自鳴得意。


  不過梁乙埋雖然粗俗無文,但卻是精於權術。早在夏主秉常開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覺到可能的危險,開始稱病不朝,長期居住在這園中不出。但是對於朝中局勢,卻是洞若觀火。「大安改制詔」頒布后,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試探夏主的決心,不料夏主竟出乎意料的狠決,當殿便將野利拿三人處死。這無疑是給了梁乙埋一記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黨羽雖然一時被夏主嚇住,但回過神來之後,便紛紛前來國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對策。


  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連哄帶罵,方將這些人暫時鎮住。


  打發了這些黨羽之後,梁乙埋開始認真考慮起目前的局勢來。


  自從綏德之敗以後,他在西夏國中的威信便日益減弱。以外戚控制國政,在西夏這種實力派林立的國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斷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轉移國內矛盾,緩解國內對梁氏獨霸朝政,治國無能的不滿。並且通過戰爭,牢牢把握兵權,使反對派不敢輕舉妄動。但綏德一敗,西夏國力大損,國內對他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昔日被壓制的反對派,聲音與膽子也一併增大——若在以前,借給仁多澣一個膽子,他也不敢派兵入興慶府!這樣潛在的力量,散佈於興慶府與各地。乃至於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領,在梁氏強大之時,並不敢有他想,但此時對梁乙埋的支持也變得猶疑起來。這些人一向只會追隨強者。


  如若秉常在當時果斷一點,趁兵敗時拿他開刀,他梁氏一族,此時有可能已在鬼門關相聚——不過當時秉常也有他的疑懼:梁氏一門兩后,朝中黨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戰的梁乙逋還控制著一支精兵。但饒是如此,當時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穩固的時期。因此梁乙埋才會長期稱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現萬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價,要和遼國交好,藉此穩住腳跟,並且迅速地再次將兵權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門在西夏國中立足的根基,依賴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與對兵權的掌握。


  此時梁乙埋基本上已經穩住陣腳。但是他也知道,此時的情勢,與兵敗綏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緩德兵敗導致梁氏勢力的削弱,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國中,上至各路「諸侯」,下至普通將士,對梁氏衷心擁戴,特別是對他梁乙埋衷心擁戴的,已經非常的少,而不滿的卻在增加。只不過梁乙埋身兼國舅與國丈兩層身份,一門兩后的地位,加上經營十數年的積威,掌握兵權的實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還能夠維持著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許算不上一個智者,但是精擅權術的他,對於這些潛在的變化,卻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成為勝利者,他依靠的,也並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勢,本來已經相當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但在這個時候,夏主秉常頒布了「大安改制詔」,這個微妙的局勢,註定要被徹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於一種本能,非常謹慎地應對著即將發生的變化。畢竟現在的西夏,已經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詔」,其實迎合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期望。有實力與野心的人希望藉此機會掌握權力;而關心時政的貴族酋長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盼望著變化,盼望西夏能中興,雖然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想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會的下層,則希望減稅,並變得厭惡戰爭——哪怕是一個純游牧民族,戰爭也不會只帶來好處而不帶來麻煩的,更何況西夏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國家,長期的戰爭,給社會下層帶來的痛苦其實並不遜於他們給敵人造成的痛苦。戰爭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層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眾卻要承擔賦稅加重,生產之主要責任由婦女老幼承擔等種種惡果。「大安改制詔」的頒布,至少在精神上,給了這些人一個希望。


  梁乙埋雖然並不能準確的把握住國人的想法,但是他卻能直覺般地意識到一些東西。更何況有些情況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義的名份。


  這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梁乙埋權力的合法權便是因為他依附於這種大義的名份之上。一旦他失去這種名份,國內立時就會大亂。既便他並非通曉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軍中、國中的威望,一旦黃袍加身代周,也會面臨著叛亂。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實力三者無一樣比得上宋太祖,別說禪代,哪怕擅行廢立,也一定意味著內戰的開始。更何況還有一個宋朝在虎視眈眈。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萬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夠控制住秉常。否則,遠的不用說,耶律乙辛就是前車之鑒。遼主不過是太子,耶律乙辛還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卻是西夏國王,先帝諒詐唯一的兒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註定——他的勢力會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徹底玩完。梁氏權力基礎是依附於西夏王權的,他梁乙埋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斷地自言自語著。理清思緒之後,他才驚覺,局勢之複雜微妙,更出他預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興慶府嗎?在某一瞬間,梁乙埋甚至有點懷疑,若是秉常親自率軍,究竟有多少原來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內的部隊,在那時候會動搖、觀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這種膽識么?梁乙埋一時間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從之前來看,他絕無這種膽略;但若從他在大殿誅殺異己來看,卻又似乎不無可能……


  「終須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終於咬著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來人!」恢復平靜之後,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聲喝道……


  數日之後。


  西夏王宮。


  夏主秉常正與李清、禹藏花麻、文煥以及幾個大臣商議著改制之事。在眾人當中,李清表面上看來最平靜,但是內心卻最為激動。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有時候會執著於一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且為之感動。睿智如李清,亦不免於此,身著漢袍的李清,竟時時有一種回歸故國的錯覺。許多年被人有形無形的歧視,在穿上漢袍的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補償。因此,在議事之時,李清竟然幾度失神。


  如是幾次之後,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時,秉常終於發覺了李清的異樣。


  「李將軍?」


  李清幾乎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應道:「臣在。」


  「卿無礙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


  李清見連文煥與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側目而視,不由大覺尷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謝陛下關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慮一些事情。」


  「哦?是何事值得如此?」


  「臣在想,改制詔頒布有些時日了,各地統軍、頭領、節度使、知州的態度,也應當明了了……」


  秉常點了點頭,卻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


  文煥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興慶府附近,要麼是梁國相門下,要麼心存觀望。待沿邊幾個軍司表示支持的奏摺一到,這些人的奏摺,自然就遞進來了。后至之誅,他們豈能不懼?」


  「狀元公說得是,我曾聽過這『后至之誅』四字,似是個典故吧?」秉常點頭稱是,又感興趣地問道。 「確是典故。說的是大禹大聚諸侯,有最後至者,即斬之,以立威天下。陛下改制,當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煥郎聲說道,全然不顧李清已經微微皺眉。


  秉常卻連連點頭稱是,贊道:「大禹為上古聖王,果然值得後世效法。他斬了后至者,從此他若有徵召,則諸侯自然無不爭先。其能成千秋之業,豈是偶然?!」


  文煥笑道:「陛下聞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


  秉常聽到這話,更加高興,笑道:「今我等改制,亦當效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員知道害怕,則自然令行禁止,改制可成,中興可期!我日前誅殺野利諸人,正是為此!」


  李清在心裡嘆了口氣,正要勸諫,方待開口,卻聽到一人冷冰冰地厲聲說道:「若是我不肯著漢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給我『后至之誅』?!」


  伴著這聲音,內侍尖銳的唱禮聲響了起來:「太后駕到——」


  眾人連忙跪倒迎駕,齊呼:「太后千歲!」


  李清偷眼打眼,卻見梁太后滿臉怒容,正盯著夏主秉常與文煥,似乎恨不得把他們的心都挖出來看看。一個內侍則滿臉尷尬的侍立在身後,顯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傳,結果卻被梁太后聽到這番議論……李清又將目光移向梁太后,卻見梁太后兩道銳利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他連忙低下頭去。


  卻聽秉常站在那裡,陪著笑說道:「母后說笑了。」


  「我可不會說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內侍搬來的椅子上坐了,又說道:「在朝中連誅三個大臣,我還敢說笑么?天下誰不知道皇帝殺伐果斷!」


  「那三人違抗君命,原也該殺。」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回話。


  「果然不愧是一國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長大了,連祖宗都不放在眼裡,原也不必把我這個老婦放在眼中。『原也該殺!』哼!」


  「孩兒豈敢。兒子這也是為了祖宗基業。」


  「若果真為了祖宗基業,便不當如此草率!」梁太后厲聲斥道:「我們本是胡人,穿著這漢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樣的話,我已和皇帝說過很多遍——這漢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後,大夏便無可戰之兵,党項有滅族之禍!當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訓,你便一點也不記得么?」


  「太后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時,北魏強盛一時,北魏之亂,是因為他兒子不爭氣,禍生蕭牆而招外侮,否則爾朱榮之流何足成事?這如何能歸咎於孝文帝改制?」文煥伏在地上,沉聲反駁道。


  「你是何人?!敢這般和我說話!」梁太后盯著文煥,罵道:「都是你們這幫奸臣惑君亂國,把好好一個皇帝帶壞了。」


  「太后……」禹藏花麻小聲喚道,想勸解幾句。


  梁太后卻早已開口罵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勸皇帝走正路,也要跟著他們胡來么?你可也是胡人。」


  禹藏花麻連忙把頭縮回去,不敢再說話。


  殿中頓時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掃過眾人,指著文煥,冷冷說道:「這人是宋朝降將,無父無君之徒,豈可倚為腹心?來人!立刻將此人趕出宮中,從此以後,若見此人踏入宮中一步,便取他頭來見我!」


  「母后!」秉常急道:「文煥確是忠臣,綏德之時,他有救駕之功……」


  「正是念他救駕之功,才沒有立斬他。」梁太后的話里,有不容置疑的權威,她又將望著秉常,道:「皇帝親政了,愛做什麼,也只能由得你。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來了,終不能喪在外人之手。嵬名榮是幾朝的元老,忠厚可靠,這御圍內六班直,自今日起,劃出一半歸他直接統領。他本是御圍內六班直的老統軍,讓他指揮,也指揮得動。」


  「這……」秉常與殿中眾人,聽到這話,連臉色都變了。


  梁太后環視眾人一眼,冷笑道:「難不成還有人離間我們母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奪兵權不成?」


  「孩兒決無此意,只是茲事體大……」


  「御圍內六班直,你母后我當年也指揮得動!我若真要奪你兵權,一道手書,便能將六班直全部調走,用不著這麼扭扭捏捏。我是信不過你身邊這幫人!」梁太后目光逼視秉常,其中竟隱隱有幾分嘲諷之意。不過梁太后這話也不算吹噓,她不比一般女子,帶兵打仗,權謀手腕,無一樣沒做過。以西夏宮廷鬥爭的血腥,其勝利者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秉常在梁太后的逼視下,終於無視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縮了,「是,兒臣謹遵母后懿旨。」說出這句話,秉常身子一軟,幾乎要感覺要癱了一般。李清等人,臉色盡皆如鍋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舉手之間,便奪走御圍內六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權,雖說這部分武力本來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時候都能指揮得動的,但對於李清諸人來說,始終是一次巨大的挫敗。而文煥被梁太后一句話就趕出王宮,更是明白無誤的告訴著秉常,究竟誰才是這座王宮真正的主人!但讓人奇怪的是,一向堅決反對改制的梁太后,這次卻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反而表現出了一點態度軟化的跡象。不過,這一點,對於被挫折感籠罩的秉常等人來說,卻沒有注意到。


  躊躇滿志的秉常,甚至還沒有開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這個時候,興慶府的嚴冬,似乎都成了一種不祥之兆。


  不過,這種沮喪看起來只是暫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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