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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賀蘭悲歌(44)

  第335章 賀蘭悲歌(44)


  「石越實無亡我之心,不過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牽制青唐,又可輕易得數千里之地,順水人情,豈有拒絕之理?」


  一個月後。


  陝西安撫司,燕歌亭。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一個白袍男子站在亭中,低聲吟哦著唐人的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臉色蒼白,彷彿是大病初癒,而眉宇之間,又似有無盡的滄桑。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這首《燕歌行》,真是寫盡了征戍之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亭外傳來,白袍男子連忙轉身望去,卻是石越領著潘照臨、司馬夢求,向這邊走來。說話之人,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他連忙趨前數步,拜道:「下官宣節副尉文煥,拜見石帥、司馬大人。」


  「翊麾不必多禮。」石越快走兩步,親手扶起文煥。


  「翊麾?」文煥愕然望著石越。


  司馬夢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煥聞言,撲通一聲,重又拜倒在地,雙眼噙淚,「石帥再造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他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康復,其間翻檢報紙,過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對於生死祿位,他早已看淡,由宣節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並不如何看重——須知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道。但是這次晉陞,卻代表著宋朝對他的承認。此時此刻,縱是死了,文煥也覺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煥,溫聲道:「不負國家者,國家必不負之。翊麾於國有功,這是理所應得的。不過,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暫時不宜聲張,翊麾還要忍耐一段時間。」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於願已足,豈敢復希翼其他?」文煥並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公開,實等於送梁氏一道大禮,陷秉常於困境,並且影響到宋朝伐夏的正當性。宋朝無論如何,是不會在此時公布他的身份的。


  「遲早有一日,會給翊麾公正的評價的。」石越淡淡地說道,卻是許下鄭重的諾言。


  司馬夢求又道:「文相公親自署君為職方館主事兼廣州房知事,此間事畢,文君即可赴廣州,日後與薛奕共事。過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煥默然一會,又謝過司馬夢求。職方館絕非他所願意供職的機構,但是文煥也知道,這種處置,已經是煞費苦心。他並非沒有怨言,但他的經歷,已經讓他懂得不應當要求太多的東西。


  「與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個天地。」石越說了一句文煥此時無法理解的話。對文煥的這個安排,其實是石越主動與文彥博商議的結果,廣州房實際是宋朝的海外情報機關,他相信文煥在那裡,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潘照臨冷眼看著這一切。他注意到文煥從始自終,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卻一次也沒有提到過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說完之後,便喚眾人在亭中坐了。侍劍遠遠看見,連忙親自端著茶點送上來,然後便退了下去,守在園門口。


  「此次請翊麾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沒什麼必要與文煥委婉。


  「下官但有所知,自當知無不言。」文煥連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裡當然清楚,若僅僅是宣布自己的晉陞與任命,根本不可能勞動堂堂的三品重臣。


  石越點點頭,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葉悖麻之次子?」文煥對耶寅並不算陌生。


  「正是。」


  文煥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懷忠義,頗忠於夏主。」


  「哦?」石越與潘照臨、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又問道:「翊麾以為他會降宋么?」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來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輔佐夏主,西夏足以為大宋之患么?」


  文煥不覺愕然,不知道石越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認真的思忖了一會,鄭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縱不親宋,亦不至為患中國。下官在西夏時,曾聽說他仰慕華夏,看不起蕃人,連西夏文字都很厭惡,幾乎恨不能生於華夏。況且他才具有限,縱有心,只怕亦無力。」


  石越沉吟了一會,忽然便不再問耶寅之事,轉而問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雖是恩寵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終不能倚為腹心。」


  石越又接連問了文煥數十個問題,無不是有關於秉常與他的臣子的關係的,而且常常追根究底,連秉常與臣子之間的一些瑣事細節,都不放過。直問了近兩個時辰,才點湯送客。


  待到送走文煥之後,石越望著潘照臨與司馬夢求,笑著問道:「如何?」


  「耶寅雖然如約歸來,其回報卻是不盡不實,頗多隱諱。誠如文煥所言,他終是在替秉常謀划。」司馬夢求微笑道:「不過他膽子倒是不小。」


  潘照臨撇撇嘴,不以為然,「不過是狗急跳牆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遊說於我。」


  「學士果真決定放秉常過賀蘭山么?學生總擔心會遺虎成患。」司馬夢求望著石越,神情間有一絲猶豫。他所擔心的,還不止於此。身為職方館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縱秉常過賀蘭的話,宋廷是絕不可能允許的。雖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會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萬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間無不透風的牆,稍有不慎,就會流言四起。


  石越緘口不言,潘照臨望了司馬夢求一眼,道:「世上的事,沒有隻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難事,只須將計就將便可。但此事於我又有何益處?西夏若亡,青唐獨大。而今董氈雖然臣服,但蠻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佔據地利,朝廷亦無力伐滅之。縱能亡其國,耗費國帑,犧牲戰士,擾動天下,所得者,不過是一無用之地,守亦不能,棄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間,又有一青唐佔據其間,襲擾邊境,國家真永無寧日。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則難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則易反……」 潘照臨鞭辟入裡地分析著,他所說的,亦是石越所考慮的。青唐吐蕃的根據地,在拉薩、青海,以宋軍目前的實力,休說根本無法在那種地區作戰。縱然宋廷不惜血本,發動戰爭,又有什麼用?受制於當時的條件,那裡根本不是宋朝能駐兵久守的地區。若不能有效控制,不過是滅一青唐,又生一青唐。還不如儘可能的維持一個安定的局面。畢竟,現在的青唐,是一個親宋的青唐。石越與潘照臨屢次商議,都認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種蓄而不發的態勢,以強大的軍力國力,讓青唐知道與宋軍武力對抗,絕不是一個好主意;另一方面,則小心的安撫拉攏青唐,維持宋蕃同盟,在其內部培植、扶持親宋的力量,通過雙邊的貿易與交流來影響他們。


  但要使策略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須防止青唐過度擴張。若青唐的實力不受抑制的增長,那麼他們的野心也會越來越大,對於宋朝來說,那會是一個比西夏更可怕的敵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還是在陝甘寧打仗,若二者必選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而且,還有一個永恆的真理:想要較長久的維持雙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讓雙方有著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敵人存在。


  一個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個實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個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會對宋朝構成太大的威脅,又必然會與青唐吐蕃有著激烈的利益衝突,這顯然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河西走廊在宋,則青唐為宋之敵仇;在夏,則青唐為宋之藩盟。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則難。兵少不可守,兵多則困於轉運……」


  宋朝的國力還沒有達到一個為所欲為的程度。


  一口氣吃個胖子,有時候也會噎死自己。


  當然,最重要的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須是一個不會盲目地仇視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視是不可避免的,當年大月氏也曾經仇恨匈奴。但是只要這種仇恨不發展到盲目的程度,那麼歷史的仇恨,絕對比不上現實的利益。


  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領導者不能夠是不世出的英才。


  沒有人敢保證西遷后的西夏不會鹹魚翻身,實際上石越隱隱感覺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歷史上亞歐大陸東部民族競爭中的失敗者,西遷之後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對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被金滅掉的遼西遷后,便曾在中亞地區稱王稱霸,橫行一時。以時間而言,與此時相差不到一個世紀。


  對此種可能,石越並不介意,相反倒有點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會多麼深刻地改變世界運行的軌道?被歷史學家們稱為「中亞交通島」的地區,向來是亞歐大陸最敏感的地區!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他決定的背後,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這種期待的影響!

  誰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變世界,就請在中亞交通島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張牌!


  這種感覺非常好。


  當然,石越並非是一個會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給這種浪漫情緒支配的人。通過與文煥的問答,以及之前職方館收集到的情報,他認為養虎成患的可能性並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變成一隻老虎。


  但這隻老虎成為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卻並不高。


  更何況,今日之大宋,已經不會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證西夏人西遷后不變成瘋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還有現實方面的考慮:他需要儘早結束西夏的戰爭,早日回到汴京。在那裡,還有呂相公的「改土歸流」……


  這也是一個機會。


  那邊廂,潘照臨已漸漸將司馬夢求說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純父與我三人。」潘照臨笑道,「不會有任何密約!公子亦不會同意放任秉常西遷。耶寅欲我軍在靈州布疑陣,擺出強渡黃河的陣勢,分散梁氏兵力;欲我軍佯攻青銅峽,而後禹藏花麻以兵敗為名,退入興慶府,趁亂兵變。我軍也會渡黃河,也會攻青銅峽,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舉進兵!」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應配合耶寅,這種事情,種諤又豈是石越節製得住的?至於密約,難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諾?


  「我們所做的,只是縱歸耶寅兄弟與三百俘虜,讓他們去興慶府火併,將來耶寅也有點資本與禹藏花麻唱對台戲。此外,興慶府之殘敵,不過跳樑小丑,大舉進兵的日期,似乎亦無必要保密了。」


  的確很乾凈。司馬夢求不由得在心裡點點頭,將來就算有人得到風聲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識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興慶府果然發動了兵變,那麼石越更是有功無過。讓秉常跑掉,那是前線將領無能。至於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過是蠻夷「反覆無常」。


  「秉常與耶寅能做到哪種程度,全看他們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說道:「我不會掣肘前線將領,若這些西夏人沒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經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麼學生要做些什麼?」司馬夢求此時才發現,其實所有的事情,石越與潘照臨早已謀划妥當了。但石越花這麼多心思與他解釋此時,讓他參預機密,除了絕對的信任之外,肯定也還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與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虜當中,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著走出賀蘭山,純父須早做準備,到時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義士』去投奔他;那些素來敵視大宋不可救藥者,該剷除的也要剷除。」石越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輕描淡寫地說道:「總之,賀蘭山那邊發生的事情,大宋該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將當中,要有些仰慕喜愛大宋的人物;要儘力讓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過頭來看賀蘭山。」


  大宋對西域真的沒有野心么?司馬夢求認真地聽著石越的話,冷不丁的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念頭。「這不是驅虎吞狼之計么?」


  潘照臨眯著眼睛,懶洋洋地調侃道:「純父不曾作文章么?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筆,後面方有文章可做么?」


  司馬夢求不覺莞爾,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問道:「學士既早有決斷,為何竟不用文煥?文煥之才智,十倍於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於大宋……」


  潘照臨不待他說完,便擊掌道:「我亦是如此說。」


  石越搖了搖頭,「耶寅回報之前,我便與文相公商議過了文煥的任命,我亦不能未卜先知,豈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遷,我還在為如何制衡青唐而發愁呢。」司馬夢求與潘照臨都忍不住笑起來,石越笑道:「世事確是變化難料。若是西夏西遷之後,反而不斷擾邊為患,倒不如先行斬草除根的好。非止領軍諸將,我亦曾想要將西夏人一網打盡,不欲其西度賀蘭。便是現在,我肯容得他們西遷,但誰又敢肯定,西夏人不會因懷戀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過耶寅的出現,讓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還不全是榆木腦袋,還懂得將眼睛向西看,並且他還教會了秉常向西看,我總算可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若全是嵬名榮之輩,我料他們縱是退過賀蘭山,亦不過是欲待機重來。此輩的雙眼,這一世是註定只會向東看了。我又豈能容得他們從容西遷?不過,縱是現在,我雖肯容他們西遷,李憲、種諤、折克行輩卻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還要看他的造化。」


  這些話,全是真話,但卻又都不是真話。耶寅的確是個引子,但絕不是決定性的因素。而文煥,石越不讓他再赴西夏,也絕不是因為他事先已經與文彥博商議妥當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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