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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1)

  第367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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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到離開政事堂的。「王安石」——這三個硃筆紅字是那樣的刺目,不斷在他眼前晃動著,晃得他心煩意亂。上了馬車后,便聽隨從在旁邊問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呂惠卿抬頭看了看天色,夏日晝長,雖已過了酉正,竟還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馬車,道:「去集禧觀。」隨從亦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吩咐了車夫儀衛,驅車往集禧觀馳去。


  這集禧觀在南薰門與普濟水門之間,從皇城而往,頗有一段距離,酉正以後,正是晝市收攤,夜市開始的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不行。呂惠卿雖然是宰相出行,有儀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觀之時,天色已黑了下來,觀中早已點起了燈燭。呂惠卿在觀前里許便下了馬車,留下隨從儀仗,只帶了兩個伴當,信步往觀門走去。到了觀前,卻見大門緊閉,一個伴當連忙上前抓起門環叫門,未多時,便聽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士從門縫中伸出半個頭,看了呂惠卿三人一眼,問道:「不知施主有何貴幹?」


  伴當正要說話,卻已被呂惠卿止住,他上前幾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擾,未知寇真人可在觀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觀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聽說是來訪主持的,又看了呂惠卿一眼,見他裝扮高貴俊逸,更不敢怠慢,忙開了門,出來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稱呼?找家師何事?」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勞煩道友通傳一聲,便說是有舊友來訪。」說罷早有伴當遞來名帖,那小道士接過名帖,說聲稍候,便匆匆回觀中稟報。未多時,便見觀門大開,一個鶴髮童顏的道士領著幾個道童迎了出來,出得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呂惠卿,打了個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違了。」


  呂惠卿早已見著寇天素,連忙還禮,笑道:「尊師,神采更勝往昔。」


  二人相顧大笑,攜手共入觀中。這集禧觀原叫會靈觀,供著三山五嶽的神靈,亦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大觀,仁宗時毀於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觀。寇天素本是天師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許多傑出之士,紛紛棄佛、道而歸儒,大相國寺的智緣,便是一例。但這寇天素在天師道中卻其名不顯,雖然執掌大觀,卻一向被視為庸碌之輩,在汴京權貴心中也並不受重視。不過呂惠卿卻知道這個寇天素實是個大隱隱於朝的人物——呂惠卿原就精研老莊,後來追隨王安石,王安石父子之學術體系也非常重視老莊,王元澤還著有《道德真經集注》、《南華真經集注》等書,而王、呂所主張的「氣一元論」,與道家、道教亦有牽扯不清的關係——他早在中進士之前,便已結識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僅身兼三教之學,且於縱橫、陰謀、術數皆有涉獵。但寇天素與智緣不同,智緣身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於宰相之門,身在空門,卻雄心勃勃,想著要建功立業;寇天素卻是身居京師繁華之地,雖不免於遊走顯要權貴之間,卻偏偏將自己裝成一個只會算命煉丹,投權貴所好的尋常道士。實則他與王安石、呂惠卿都關係密切,但二人相繼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卻幾乎不通音訊。呂惠卿輕易不敢打擾他修行,若非此時實是到了人生最緊要的關係,呂惠卿亦絕不會來這集禧觀。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著呂惠卿進了觀中一座小院,呂惠卿吩咐伴當在外面等候,便隨寇天素走進一間靜室。一面笑道:「生成盞里水丹青,巧盡功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尊師,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師一展絕技。」


  寇天素笑著請呂惠卿坐了,笑道:「虧相公還記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見尊師絕藝者,此生絕難相忘。我二十餘年來,再未見過此等神技。」呂惠卿的讚歎,卻是發自內心,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寇天素同時點四個茶杯,在四盞茶湯中,分出一首絕句來!他分茶的功夫,只不過學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員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視呂惠卿一眼,親手接過童子送來的茶,遞到呂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兒斬卻樓蘭首,閑品茶經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歸意?」


  呂惠卿接過茶盞,方揭開蓋子送到嘴邊,不料被他一語說中心事,不由苦笑一聲,將茶盞放回案上,嘆了口氣,道:「石子明寫得好詩。」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強則有羸,有成則有隳。事勢之相生,不得不然,則安可執而為之哉?」


  呂惠卿聽到此語,不由得默然無語。這段話,原是他在《道德真經傳》中所說的,這時候寇天素引出來,隱隱便是勸他不要太執著於名利。但他為相十年,大權在握,一朝便要權位不保,想想自己見過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師二十年前,曾經為我看相,說我必位至三公。今日還要請尊師指點迷津。」


  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裡,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嘆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只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只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只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只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只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只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中儘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么?」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麼王介甫,什麼韓琦,什麼石越,什麼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么?豎子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麼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笑,彷彿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么?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中,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面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窸窣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麼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摺。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諮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既便僅僅只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摺子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都郎[137]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摺,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


  到了客廳,卻發現陳元鳳在那裡悠閑地品著茶,等了小半個時辰,竟沒有半點著急的神色。呂惠卿心裡暗贊了一聲,笑道:「履善,久候了。」陳元鳳見著呂惠卿出來,慌忙起身,揖道:「學生見過相公。」呂惠卿笑著又請他坐了,望著陳元鳳,笑道:「履善來見我,可是有事?」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后,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征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回,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裡,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污衊。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子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麼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麼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范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讚他高風亮節,為他當御史中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闢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只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這些年你屢立功勛,連皇上都知道陳履善能幹,你在尚書省做了這幾年右司郎中……若非是迫不得已,我還真不願你離開。讓你去益州路四司衙門,已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裡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2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裡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後面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裡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后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后,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后,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裡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裡,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里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里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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