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4)
第370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4)
石越笑著回了一禮,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說著,目光卻被二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攝,不由自主的脫口贊道:「好寶劍!」郭、何二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磯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面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於劍側,為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為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只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中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於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歷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這便是真臘蕃劍?」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柜早已見著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蕃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蕃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蕃劍只要能運到汴京,用不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你還敢饒舌,我的定金放過多久了?這劍倒是何時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柜的賠著罪,笑道:「一來這真臘蕃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里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只見著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蕩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麼難,哪裡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眾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麗航線的數據。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相比之下,直到耶元十六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九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柜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卻見郭逵搖搖頭,自袖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柜,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裡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后,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不料那掌柜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麼「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卻聽那掌柜的又笑道:「劍到了后,自然馬上送到尊府。只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蕃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紗,只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萬謝著,又寫了收條遞與郭逵。
石越本來也想給侍劍幾人買幾把的,但這時聽到交鈔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哪裡還有半點心思。便聽郭逵在旁說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見石越苦笑著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便由仲通作主。」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郁,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但他自己已是心煩意亂,卻也無心多想。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麼,眾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閑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好在那酒樓並不遠,未多時便到。眾人將馬交給酒樓的夥計看管,要了間清靜的院子,郭逵與何畏之的伴當都留在了院外,侍劍與石越的護衛們想跟著進去,卻被石越攔住,笑道:「有郭大人與何將軍在,你怕什麼?」
三人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著石越,問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石越看著郭逵,未及回答,卻聽郭逵嘆道:「我上了三封奏摺,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嘆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感懷不遇,竟是老淚縱橫。
石越不料竟是這般情形,只得安慰道:「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髮,生於鬢垂;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石越一時默然無語,也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也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暗暗嘆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王厚卻是始終熱心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亦感石越之德,在軍中頗為維護石越之威信。他與慕容謙實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堅定地支持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與呂惠卿達成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婉言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嘆了口氣,又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倖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天下事並未抵定,仲通何必灰心?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郭逵聽到此言,嘿嘿乾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六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為了保住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次日,呂惠卿借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后,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並且,呂惠卿沒有隱瞞他曾與石越商議的事情——便如石越所料,呂惠卿故意將他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想法。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后,也並無衝突。這些都讓趙頊對呂惠卿的方案表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趙頊也希望能儘快地平定西南夷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再次坦承呂惠卿曾經徵詢過他的意見,並且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表示支持——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嫡系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升遷,借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他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誇讚著王厚的才華。
趙頊素來信任李憲,徵詢過李憲的意見后,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儘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政事堂侵削樞府職權,已經成為一種不可阻擋趨勢。這種勢頭,本來就讓文彥博就感到很不滿,這是他極力想阻止的事情。而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呂惠卿全然不徵詢樞府的意見,徑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自然更是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凌駕於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徵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加上文彥博對於重新徵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借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泄了出來。
王厚與慕容謙是不是經略使的適當人選,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文彥博借口二人年紀太輕,朝廷從未寄予方面之任,斷然否決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薦宿將林廣為經略使,並且不客氣的批評皇帝「親小人,遠君子」,又列舉王安石種種行為,大翻熙寧初年以來的老賬,預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亂還只是疥癬之禍,而王安石復出,則是腹心之患。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趙頊對文彥博的這些行為,同樣十分不滿。但文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加以優容。然而,他心裡的惱怒卻也無法平息,他隱隱覺得文彥博太過於倚老賣老,不顧全大局。對於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誌。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沒。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朝中堅決支持變法的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於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是趙頊無法接受的。而他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理由,更不能成立——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面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中為將,而趙頊徵詢過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塗了么?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文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子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彥博,表示他會重視「文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