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2)
第374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2)
拖古烈到汴京后,便以其文章與才華,贏得了宋朝皇帝、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離奇,更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環。憑藉著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為遼國贏得了許多外交利益。而且,在他任上,遼國對宋朝的間諜工作,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憑藉著與宋朝士大夫的交遊,宋朝每往河北、河東、京東派出重要官員,往往這邊廂官員還未離京,其簡歷便到了遼主御案之前,因為其擅長丹青,有時甚至還附有他的親筆畫像。對於韓拖古烈的才幹,遼主與蕭佑丹都十分肯定。
這時見著拖古烈進來,蕭佑丹連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話說道:「下官叩見大王。」
「林牙不必多禮。」蕭佑丹忙上前攙起,亦笑著用契丹話回道:「一別兩三年,林牙神采更甚勝往昔。」
拖古烈卻不肯起來,又恭恭敬敬地問道:「未知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身體極好。」蕭佑丹笑著答了,拖古烈這才起身。契丹人沒有太繁瑣的禮節,先給蕭佑丹行禮,再問遼主安否,雙方亦皆不以為異。
蕭佑丹又打量拖古烈,見他膚色白凈了許多,又笑道:「林牙算是得了個好差遣,汴京可是個好地方。」
「汴京的確是個好地方,幾個月前,下官見到一大食商人,他說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只怕不是虛言。」拖古烈笑著回道,他是蕭佑丹的老部下,二人說話便很隨便。
「不過,富貴溫柔之鄉,卻不是磨礪人意志的好地方。北方的朔風,才能錘鍊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
拖古烈笑著點頭,二人正說著,卻聽門外有人稟道:「大王,李學士派人送來曹婆婆肉餅,還有院街東面熟羊肉鋪的羊肉,各色水果點心。」
「先放下罷,無要緊事,休要來打擾。」蕭佑丹吩咐一聲,門外應了去了。蕭佑丹轉頭見拖古烈詫異地望著自己,因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會,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卻略嫌不足。」
蕭佑丹點頭笑道:「若換上石越,他一定便會陪我去曹婆婆處吃上幾塊肉餅,且看我弄什麼玄虛。我不斷賣弄,不過是存心試探,他雖然知道心生忌憚,也未必便沒有應對之材,卻少了擔當,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爾,「擅自陪遼國衛王去吃曹婆婆肉餅,被台諫彈劾失禮,豈不要毀了李學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傳言,李學士可能要做刑部尚書的,縱是范純仁改變主意,最不濟也是禮部尚書。」
蕭佑丹搖搖頭,「似這樣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諸侯、翰林學士,不能做宰輔公卿。想他在京東路提點刑獄,何等的殺伐果斷。進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后怕虎了,連陪我吃塊曹婆婆肉餅都不敢了。利祿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傑!」
「大王所見極是。」拖古烈笑著說道,卻將話題轉到正題上來,問道:「大王出使南朝,想來不止是為了賀生辰,大王總理北院軍政事務,如何竟有暇為一介之使?」
蕭佑丹頓時沉默下來。半晌,他才嘆了口氣,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南朝。我要親眼見見南朝的局勢,見見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拖古烈聽他說得鄭重,不由肅然,「究竟是出了何事?」
蕭佑丹搖著頭,嘆道:「此事實為古今未有……」
遼朝現在遇到的困難,實與宋朝有著密切的關係。自澶淵之盟以來,宋朝每年給遼國的「歲賜」,雖然對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對於遼國國庫卻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自從宋朝復興,遼國內亂,強弱易勢之後,雙方在新的盟約之中,不僅取消了宋朝對遼朝的「歲賜」,反而被迫開放了兩國貿易。然而,歲賜雖被取消,但遼國貴族對宋朝絹布與絲綢的需求卻並未減少,貴族也不可能真正放棄奢侈的生活,重佛的習慣更需要大量的金銀,若再加上對軍隊、官員的賞賜——對遼國來說,金、銀、絹、絲等物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購買,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遼的貿易結構是,宋朝商人不僅向遼國輸入大量奢侈品,還有許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於必需品與奢侈品之間的商品。其中,既有比遼國價廉物美的棉布與食鹽、鐵器——主要走私的鐵制農具等;也有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廣受歡迎的高濃度美酒、獨特的甘蔗酒這樣很難說清究竟屬於奢侈品還是必需品的貨物……除此之外,兩國官方進行的軍火貿易亦是大宗。而遼國向宋朝輸出的,則主要是藥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馬。
這是極不對稱的貿易,必然導致大量硬通貨外流,而偏偏金、銀、銅在遼國本身也是一種必需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貨的情況下,遼國境內錢重物輕,在貿易上更加吃虧。遼主不得不單方面違反盟約,頒布法令禁止宋朝食鹽輸入,通過食鹽專賣,得到一筆必需的緡錢。雖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諒解。但這卻是以遼國百姓吃不到好鹽為代價的,而且走私食鹽的貿易一直十分猖獗。因此此舉只是緩解了遼國的危機,而並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而另一方面,宋朝其實亦非是受益者,只是雙方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遼國流出來的硬通貨,對遼國足以構成重大傷害,對於宋朝卻作用有限。
兩國貿易額持續下降,遼主雖有意提倡自給自足,但遼國的各階層卻都不同意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遼主也沒有這個想法,貴族們要奢侈品,普通民眾要更便宜的必需品,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來自宋朝的香料——沒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斷絕兩國貿易,對遼國的傷害將遠遠大於對宋朝的傷害,這一點,早在幾十年、幾百年前就證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錢太少的話,就會導致商旅不通,進一步就會導致百貨匱乏,從而使經濟凋弊。遼國也不能例外於此。某些歷史學家想象中的所謂「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真實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經出現過。
遼國並不願意看到兩國貿易萎縮,但遼國同樣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國庫之中,自己的國家之內,銅錢成為一種稀缺物品。
但他們面臨的困境卻是,這兩條他們不願意走的路,他們總要走一條。 遼國君臣稱得上君明臣賢,然而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面,若要選擇的話,他們只能選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國內流通,對宋朝商品課以高稅。而這樣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幹脆關閉邊境貿易——對於遼國來說,無論是過份開放的全面貿易,還是完全斷絕兩國貿易,都是災難。倘若兩國貿易斷絕,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遼國不得不進行搶劫。於是,宋朝不得不進行反擊。於是,在中國北方的邊境上演過無數次的歷史,將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遼,今日之大宋,若果然發生這一幕,必然是悲劇性的。
遼國君臣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因為他們深知與今時今日之宋朝開戰,很可能要冒著亡國的危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又似乎別無他法。個人的意志,在此時簡直是微不足道。
蕭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負著如此重任——他要替遼國,找一條新路。若找不到,那麼他也要替遼國找到一個贏得戰爭的方法。
面對著如此的歷史性難題,饒是拖古烈再聰明,也只能措手無策。半晌,他方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局勢真的惡化至此了么?」
蕭佑丹並沒有在乎他這話的失禮,只是苦笑道:「平亂時,朝廷收繳了不少貴人的財產。加上榷鹽的收入,倒還沒到非要馬上兵刃相見的地步。但長此以往,總難免有那一日。我們不得不早些準備。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漢人也好,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騰,說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實現在已經是民怨沸騰了,朝廷壓榨各蠻族,叛亂此起彼伏……」
「若得到宋朝許諾,將兩國貿易恢復成有限的邊境互市……」
「那也沒什麼用。」蕭佑丹搖搖頭,道:「草原上的蠻夷們為什麼喜歡打仗?還不是因為做生意的話他們肯定吃虧?朝廷與南朝貿易,規模大吃大虧,規模小吃小虧,總是免不了的。況且我們亦不能指望貴人們節衣縮食過日子,這規模怎麼樣也小不了。單是貴人們的壓力,便已經受不了,何況他們還能打著百姓的名義?平心而論,貿易給百姓還是帶來不少好處,但因為金銀銅外流得太厲害,這好處轉過來又變成壞處——可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講不通的。用銅錢到百姓手中買糧食的是朝廷,給將士們發賞賜的是朝廷,他們只看到同樣的糧食賣的錢越來越少,朝廷發的賞賜也越來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許久,才又問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貨物還要增加幾樣,關稅要提高些——特別是棉布、絲綢等物。這樣總能緩解一下。」蕭佑丹道,「其實我也沒甚好辦法,不過南朝多俊傑之士,或許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與朝中的大臣們,對此其實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驚聲叫了出來,急忙說道:「大王,萬萬不可開戰。斷不可因南朝困於益州而輕視之,今日之南朝,實不可輕侮!」
蕭佑丹嘆了口氣,道:「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有石越、司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麼好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事關機密,林牙絕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營造兩國和好之氣氛。」
「大王盡可放心。」拖古烈額首道,「朝廷果然要戰,下官當先為忠臣。」
蕭佑丹凝視拖古烈,喟然嘆道:「皇上常說拖古烈是國士,可以生死託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2
汴京是座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鋪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襆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涌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后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彩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在均容直的音樂聲中,升朝官與外國使節們「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後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
在這極喜慶的時節,高太后心裡卻生起一種孤獨凄涼的感覺。「天子娶婦,皇后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后,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的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的小名「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子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只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子,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只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麼「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中,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只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王太子;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后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后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便特意加禮,溫聲慰問道:「衛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似微微有點吃驚,但卻也馬上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達於北朝,為敝國軍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中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后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宋遼是兄弟之國,太宋皇帝與大遼皇帝為兄弟,太后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遼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后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向大遼皇帝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王太子。王堯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