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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4)

  第40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4)


  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李舜舉的這些話,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說的。皇帝是個極英明的人,他表達不便,便從內侍中挑了李舜舉出來,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舉不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與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頭領中,相對而言更少實權,這樣自然便難以弄權。但即使如此,趙頊還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舉做傳聲筒,也小心謹慎,只肯叫他當著自己的面當傳聲筒,在司馬光在場的時候,更是令李舜舉刻意迴避。


  石越心裡也很清楚,皇帝這麼精明,說是要聽聽他的主意,其實卻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國這幾個月的資善堂直講的日子,已經到頭了。當下也不敢多說,只回道:「陛下既以臣又為右僕射,又將以王介甫為平章軍國重事,於情於理,桑充國都應當引嫌避位,他雖是書生氣,但這點道理,他卻是懂的。臣以為桑充國兩三日之內,必有辭呈奏達。」


  趙頊點點頭,「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與程都是書獃子,不讓桑當官,那是保全他。選師傅,也是以書獃子為主,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獃子……等六哥大了,再選……出身低微,官聲好有真吏材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備,教他也不遲。」


  這一段話很長,趙頊說得斷斷續續,但石越卻能清楚的明白話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獃子,但皇帝所以為的兩人的獃氣卻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時也無法應腔。趙頊又笑道:「子明,也是不會教孩子的。你……女兒……」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子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為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為君臣,這事只怕卻怪不得臣的……」


  石越再次出宮時,已近子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著鵝毛大的雪片,卻依然是燈火通明,街邊酒樓中,杯籌交錯之聲,鶯歌燕舞之調,隱隱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中。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凈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中,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中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惻隱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子?」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著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齣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徵發為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面還有離別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子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徵人的……」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為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確是有的。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只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客死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將骨灰送還故鄉[151]——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件事在熙寧十四年,曾經讓石越非常愧疚。但隨著他被閑置,時間推移,連石越自己也早已漸漸淡忘了。


  「這齣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採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別,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將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繼續向石越介紹著。


  「唔。」石越尷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麼樣?」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掀開車簾,順著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鋪里,背對著大街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著悶酒。


  「范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屬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並無隨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中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隨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范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子,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跑到這裡來喝悶酒?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於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范純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子明?」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只見范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乾乾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著儒巾,倒真象個窮學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擺著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中,卻隱約帶著點憔悴。


  「范公好雅興。」石越笑著走到范純仁對面坐了,店家早見著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著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純仁面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擾范公,改日再回請。」說著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范純仁,竟是反客為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只直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范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羨嘆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子稚童,這些事原是別人學不來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麼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這麼放肆,范公總不至於因為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罷?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范純仁亦不覺莞爾,笑道:「聖人還說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麼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別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純仁抿了口酒,嘆道:「只有象我這樣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范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范純仁的心中,石越並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范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適合我,我坐在這裡,實是渾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視范純仁,過了好一會,才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范公當面說道說道。」范純仁訝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范公還記得文正公主持慶曆新政之事么?」


  范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為石越想借慶曆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范公可曾想過慶曆新政為何會失敗?慶曆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中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諫有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何政府台諫皆得其人,而慶曆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讀史書,為何每每只要小人進讒,君子便不是敵手呢?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著小人進讒言,將君子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將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無愧於心……」


  「好一個無愧於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為了無愧於心,莫如說是為了逃避責任罷?!」


  「范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麼學問么?」石越直視著范純仁,道:「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中,你既要提防著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著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中,豈還能想著乾乾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


  范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抬頭,怒視著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只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范純仁忽然想起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採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中,一直鬱積著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石越的話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么?

  終於,范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3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來,便發現外面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雪絨。石蕤跟著阿旺過來請過安,便飛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兒也是忙裡忙外,又要叮囑下人準備送給石起家過年的禮物,查對送給在京各家親朋戚友過冬的日常用品;又要與侍劍一道預備著收租結賬等等瑣碎事務,也沒空搭理石越。石越一個人看了會報紙,便叫了馬車,往尚書省去參加例行的兩府聚議——這是一個在文彥博與呂惠卿掌兩府期間被破壞掉的慣例。當年呂權重,文資深,兩人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合到一起聚議。但自從皇帝帶病前往內東門小殿之後[152],石越與司馬光、韓維之間的關係,實在稱得上是熙寧朝的歷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臨的事情,也非得兩府加強協調不可,因此兩府聚議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復了。


  這天卻也沒什麼新的消息,這已經讓石越鬆了口氣。現在朝野局勢,其實便如一團亂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亂上加亂。


  熙寧十七年的兩樁大案,陳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數受牽連的官員,又換了個主審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陳世儒夫婦處死外,牽涉的官員大多恢復清白,少數幾個嫌疑難以洗脫的,找了個小過失,各貶一秩了事;只有蘇頌與呂公著比較倒霉——蘇頌枉法的罪名幾乎落實,本來馬上要進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貶往陝西路會州做知州;呂公著雖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蹤也是因為高太後有意保護,但卻也因此落人話柄,皇帝不僅對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對呂公著也難以容忍了。雖然趙頊要顧著高太后的臉面,司馬光極力保薦,呂公著自己也屢番上表自辯,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卻打發他去洛陽,當了個判河南府事。


  而永順錢莊案也難以追究下去。永順錢莊的掌柜沈七在獄中服毒自盡,方澤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名,這案子證據不足,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便是舊黨內部,也已經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窮追猛打;但卻也有人開始感到厭倦,他們擔心這個案子轉變成新舊兩黨的互相報復,希望朝廷在這節骨眼上不要被這些事情分散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張見好就收。皇帝也有意息事寧人,他更關心的是國庫里的錢,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張商英又未到任,趙頊便令翰林學士李清臣暫時代理太府寺卿,催著要把從左藏庫中流失的交鈔收繳回來。


  在永順錢莊案中真正得到好處的是蔡京。司馬光對他賞識有加,推薦他為戶部度支郎中,沒幾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諸如戶部事務繁劇、自己於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類冠冕堂皇的借口,將這案子徹底丟給了馬默與李舜舉,高高興興去戶部高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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