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2)
第489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2)
果然,便聽那接伴官已笑著介紹道:「唐大人、童大人,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狀元,乃生女直部節度使完顏劾里缽大人之次子完顏阿骨打將軍。」
唐康心裡暗暗點頭,又笑著回了一禮:「原來是狀元公。」轉身對童貫笑道:「前幾日,還和供奉說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戰,冠於北朝諸部,不想今日便見著其中之翹楚。」
一面又留神打量著完顏阿骨打——便見這阿骨打雖然頭上戴著狼皮帽,卻依舊可見他顱后留著幾綹頭髮,與契丹絕不相同。唐康早知遼國各族,大多有髡髮之俗,但各族在髡髮上仍有區別。如女直便是顱后留髮,而契丹則是剃光顱頂,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顱的兩側的頭髮。
他又看阿骨打身後騎兵,見其髡髮都同於阿骨打,心裡已知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發留意起來。
幾年前,遼國駐宋正使韓拖古烈歸國,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職在北朝,是相當於宋朝的學士院長[190]的要職。在韓拖古烈的建議下,遼國進一步改革科舉制度——韓拖古烈參考宋朝制度,將科舉制與契丹的世選制完美的結合起,把進士科分成文、武、雜三門,文進士考儒家經典、詩賦策論;武進士考兵法武藝;雜進士考天文地理醫學算術之類。又把契丹、漢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諸部族分開,做三場分別考試,以求將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過科舉加以籠絡利用。過去契丹的世選制,是從貴族子弟中擇賢授官,但更類似於漢代的察舉,至耶律洪基之時,已經難以為繼,而且世選制選拔人材,也限於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韓拖古烈的這一改革,卻是不僅是將世選制科舉化,而且還是遼國第一次向境內所有部族開放政權,分享權力。這次改革對於緩和契丹與國內各部族之間的矛盾,的確效果顯著。生女直對契丹素來有著極大的仇恨,許多部落表面上接受遼國的官職,但卻頗以此為恥,其中不少部落甚至與宋朝職方館還暗中有聯繫,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讓本族子弟去參加科舉,因為這事關生女直內各部族之間的互相競爭,考中科舉者,不僅能給本族帶來榮譽,而且也的確能帶來許多實在的利益——似完顏阿骨打這般考中武狀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讓完顏部免除三年的賦稅。
也因此,完顏阿骨打這位狀元公,引起了唐康極大的興趣。
韓拖古烈的這次改革,也許是關乎契丹國運的一次改革。也許,各族菁英進入遼國政權,會削弱各族對契丹的反對力量,甚至進而最終緩和遼國國內部族之間激烈的矛盾;但是,這種政策也並非全沒有風險,因為契丹在遼國始終是一個人口不居多數的部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若各族之間的矛盾始終無法真正緩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族后,就再也不是當初沒見過世面的蠻夷可比,他們將會給契丹帶來前所未有的麻煩。
更何況,開放政權也會讓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損,即使是遼國漢人——他們雖然歡迎遼國通過科舉選拔更多的官員,但他們對於其他諸科進士同樣的心存歧視,對於韓拖古烈的改革——若職方館的情報沒錯的話——他們同樣也頗多微辭……這些勢力,有一天會不會反撲?他們會不會在有一天將這筆賬算到完顏阿骨打們身上從而引發更大的衝突?
所有這些……都是唐康心裡的疑問,或者說……期待。
儘管石越認為這對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僅僅是契丹,宋朝也更願意與更開化的蠻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卻不在乎這些,不管他們開化還是野蠻,他只關心那些能給契丹人惹麻煩的蠻夷。雖然石越對唐康的確有著極大的影響,但這點上,唐康與石越完全不同,對於蠻夷的那種優越感,是刻入他骨子裡,與他的思維方式完全無法分割的。
他仔細觀察著完顏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們對同行契丹人的態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對這些生女直的態度。尋找他們之間存在著相互間的歧視、敵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機會。
他留意到護送他們的契丹軍隊與完顏阿骨打的那支騎兵,完全沒有交集,彷彿互相視對方為路人一般。他們之間沒有交談,彷彿是兩支完全陌生的軍隊,但是,唐康卻也感覺不到那種緊張、敵視的氣氛。
與部眾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對完顏阿骨打卻有一種奇怪的熱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實與宋人沒什麼兩樣,對於所謂的「狀元」充滿了莫名其妙景仰。但這種感情卻讓並非進士高第出身唐康有點不屑,這讓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視——無論他如何能幹,甚至無視他有什麼樣的背景,不是進士高第出身的官員,彷彿註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經閣侍讀」這個帶職,保護了他在升遷的時候不會受到這種歧視。
而讓唐康略感意外的,卻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職方館自從創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遼國重要人物的情報。尤其種建中接管職方館后,對遼國更加用心,他非常有遠見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韋等臣屬於遼國的部落的情報,但是,職方館收集的情報畢竟有限。阿骨打之父雖然是遼國的生女直節度使,但那與宋朝的「歸德將軍」沒什麼區別,不過是一種名義而已。完顏部算不上一個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狀元,又被耶律沖哥挑中,做了這位名將帳下的一名行軍參謀,唐康甚至不會知道世間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裡,契丹已是「蠻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裡也是「蠻夷」,至於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裡,只怕也屬於「蠻夷」之列了……完顏阿骨打雖然是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但這種身份,在唐康眼裡,便等同於南海雍國某個不知名的酋長家的次子。更何況,他畢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長子。
即便他是武狀元!但多半時候,人們也只會因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種稀奇。韓拖古烈的改革,將契丹人參加的科舉稱為「國科」,漢族與渤海人稱為「漢科」,奚人與諸部族參加的考試稱為「諸部科」——但民間的俗稱更加直觀,他們分別稱這三科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說到底,阿骨打不過是一個夷科武狀元而已。
更何況他才二十多歲。唐康已經記不清檔案上怎麼說,二十三歲還是二十四歲?
唐康完全無法想象,他身上的氣度是怎麼來的?
那種感覺是,你感覺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卻能讓你覺得,所有對他的稱讚都是理所當然,甚至,他還會讓你覺得,如果你想對他有所批評的話,他是肯定不會把它當回事的,儘管唐康還能夠從他的眼裡看到謹慎與謙卑。
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彷彿一個偏遠鄉下來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會本能的擁有一種防衛性的謙卑,他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別人,謹慎的應對著所遇著的一切——這並不算稀奇,唐康見過無數這樣的年青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這樣做的同時,他還能讓你感覺,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禮,並且是理所當然——是所有人!
這個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身上擁一種讓唐康驚訝的氣質。
若是在大宋,我定會將此人引薦給朝廷。他會成為……唐康心裡掠過一個個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合適的人名,韓琦?富弼?他在心裡搖著頭,一個個的否定。很快他就決定放棄,無論如何,這還只是一塊璞玉,即使遼國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練出來,他要成為大宋的威脅,也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他讓自己的心思離開這個生女直男子,完顏阿骨打一行來了后,使團熱鬧了一些,副使童貫正與接伴官、完顏阿骨打高聲談論著伊麗河之戰。
「……原來果真曾經翻越天山天險,以前我還以為是市井謠傳呢,嘖嘖,天山……我沒見過天山,不過我曾經見過賀蘭山,聽說天山比賀蘭山還要高些……」童貫讚歎著,望著阿骨打,「完顏將軍,想來這一路定然驚險?」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時還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屬。」
「唔,那還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將軍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將那五門火炮駝過天山的……」
童貫這漫不經心的一問,令得唐康心中一動,立時豎起了耳朵,便聽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隨未久,這些個內情,實實也是不知。」
「耶律將軍的確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卻似是不太滿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過話來,誇耀道:「一萬鐵騎西征,大破北廷,飛越天山,當日伊麗河畔已集結了十餘萬以逸待勞的黑汗大軍,耶律將軍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過五萬。狀元公能在這等名將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隨耶律將軍為大遼立下更大的功勛……」
「果真有十萬黑汗大軍?」童貫的驚訝中,帶著大煞風景的懷疑。
接伴官瞥了童貫一眼,傲聲道:「區區十萬之敵,又算得了什麼?非是下官吹噓,這火炮雖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卻是耶律將軍第一個將它運用到大會戰中,若論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將軍認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
童貫與唐康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說,的確是輕易駁斥不了,這五六年間耶律沖哥確是稱得上威名遠播。
先是率八千馬軍,以貢物不恭為名,孤軍深入極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轄戛斯,從此將「小海」[191]納入遼國的疆域之中,拓地數萬里,招納族帳上萬戶,自此,在遼國的官制上,再無有名無實的斡朗改國王府、轄戛斯國王府,而是多了兩個名符其實的斡朗改大王府、轄戛斯大王府。
爾後,遼夏結盟,秉常請師於契丹,約定契丹出兵協助其征討回鶻與黑汗,所破城池,土地歸西夏,金帛子女,盡歸契丹。耶律沖哥又奉命率一萬鐵騎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與夏軍夾擊高昌,更於伊麗河畔,與夏軍一道,大敗前來干涉的十餘萬黑汗軍隊。李秉常自從與宋朝修好后,無復東顧之憂,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無所忌憚,先後攻破高昌、龜茲后,便將戰火燒向黑汗國境內。秉常親率夏軍南下,兼并于闐故地,兵鋒直指黑汗大可汗駐牙之喀什噶爾城;耶律沖哥則與禹藏花麻一道,縱馬於天山之北,其鐵蹄所至,連黑汗國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袞城,亦不得倖免。
僅數年之間,耶律沖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橫行西域,百戰百捷,以用兵沉穩、不貪利、明進退而揚名中外。他麾下將士,善能吃苦耐勞、忍飢挨餓,便在契丹人中,亦屬難能。耶律沖哥更有一樣長處,便在宋朝,亦頗得稱許——他乃是契丹軍中,最重視工匠、器械之將領。
前往西域時,耶律沖哥便不辭勞苦,駝了五門火炮去,伊麗河之戰,耶律沖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轟黑汗軍陣,黑汗軍陣形大亂,秉常趁勢出擊,遂大破黑汗軍。遼夏聯軍得以以少勝多,這五門火炮功不可沒。
此役在宋、遼、夏三國,皆極為震動。
契丹鐵騎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然而若碰上了漢人列出重兵方陣或據堅而守,則只能無可奈何,若要強攻,必然兩敗俱傷。故遼軍才有「成列不戰」的傳統。然而,自耶律沖哥第一次將火炮用於野戰起,大宋樞密院便已驚覺,他們過往的優勢,從此不復存在。此役令樞密院真正驚覺火炮在野戰中的作用,樞密院原本也對契丹擁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範,但是他們卻從未想過,一個善用火炮的契丹將軍,將在野戰中對他們的重兵方陣構成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威脅。
契丹的火炮的確遜於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壞敵軍之陣形,轟開敵人的城門,卻也綽綽有餘。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識到,大宋發明的火炮,從中獲益最多的,卻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沖哥還仿效宋軍的神衛營,據說在他的軍中,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工匠,每有俘獲,他總會從工匠中挑出身強力壯者,充入軍中,平時作戰,與普通之戰士無異,然若到急時,他軍中總是不缺各種各樣的工匠。與契丹的其他將軍不同,他從來不會抱怨過多的輜重拖累了他的行軍速度,即便有時候派不上用處,甚至於迫於無奈丟棄在半路,但一有機會,耶律沖哥便會不厭其煩的將丟棄的輜重補充起來。
所有的這些,都表明,耶律沖哥更象是大宋的將領。
或者說,一個兼具宋遼兩國之長的將領。
這也是唐康、童貫對他如此感興趣的原因。職方館費了許多的財力,收集了不計其數的關於伊麗河之戰的情報,單單是唐康在樞密院參加過的沙盤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軍中馬匹的數量的確遠多於舊日,但因為訓練騎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財政壓力下,奉行的是維持一定數量的精銳騎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軍的主力。而方陣是宋朝步兵對抗契丹騎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麼樣的方陣能夠在火炮的轟炸之下,還能夠保持陣形?
這是耶律沖哥給所有宋朝將領出的一道難題。
而大宋的將軍究竟有沒有找到答案,唐康與童貫都不知道。
不過,雖然唐康並不介意誇讚一下耶律沖哥,如今的大宋,已經有這種雍容與自信去誇讚對手,無論他給大宋製造了什麼樣的麻煩,但他卻也並不打算讓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並沒有出言反駁接伴官的話,童貫也知情識趣的閉上了嘴巴——這也是唐康最喜歡他的地方,童貫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兩人只是突然莫測高深的微笑起來。彷彿那接伴官是說了什麼夜郎自大的笑話一般,而二人只是顧及到他的面子,不屑於反駁。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裡發虛,但又不願輕率相問,只得也閉上嘴巴。完顏阿骨打卻似乎突然來了興趣,他饒有興緻地看了唐康與童貫一眼,但是終於也沒有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