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4)
第491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4)
這番二人遭契丹軟禁,困於異國他鄉,倒是成全了童貫,他每日閑得無事,早中晚要練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並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罷休。
這日早上,唐康照舊挑了六十枝箭給童貫,又糾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勢,便在一旁袖手觀看童貫練箭,看了一會,見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雖然黑臉微紅,額頭泛汗,但呼吸均勻,顯然並沒有氣力不繼,因止住童貫,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會,今日咱們試試六十步如何?」童貫接過旁邊一個小黃門遞過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應,忽聽到後面有人笑道:「唐都承[194]、童大人,好雅興!」
二人轉過身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五十來歲,身材微胖,頷下留著三縷黑須的契丹官員,唐康見那驛丞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已知又是一個新的接伴官,又見他既未髡髮,穿的官服又是漢服,便知定是個漢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漢人也做北面官,這個倒未必一定按族類而論,因此雖然唐康的接伴官理當由北面官擔任,但卻未必見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為異,只是以他目前處境,對契丹官員,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只冷冰冰地說道:「這位大人卻是誤會了,我二人素不懂什麼雅興,練習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對方說漢人,唐康的語氣中就更多了幾分諷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驛丞聽到這唐康這麼說,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斷唐康,但那契丹官員卻笑著擺了擺手,示意驛丞不要插嘴,又望著唐康笑道:「都承雖有做蘇武之志,不過我大遼卻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說完,冷言譏道:「難不成你們還要自稱禮儀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員卻是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這個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碼,比南朝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要來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見來人情形,與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時又聽到他話裡有話,心裡一怔,與童貫互相使了個眼色提醒,口裡卻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來這便是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卻不生氣,只朝身後的隨從招了招手,一個隨從便即捧著一幅捲軸上前幾步,那人嘿嘿乾笑了幾聲,道:「都承且莫生氣,在下此來,卻是想請都承看看這捲軸——此人都承想必是識得的?」
他一面說,一面揮手令隨從將捲軸遞給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哼了一聲,接過捲軸來,緩緩打開,心裡立時「啊」了一聲。童貫也早已棄了弓箭,這時湊過來看得一眼——他卻是不認得,但從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覺到不對,因此亦不作聲,只聽由唐康應付。
唐康神色卻依舊從容如常,只在心裡計議,他腦子飛快計算一回,便知這事斷難抵賴得過,況且又想起此事說起來與契丹人也沒什麼關係,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這人我自是識得,又有何稀奇?」
便見那人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道:「自然是不稀奇。這位文郎降夏之前,說起來畢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狀元……」
童貫在旁,心裡也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才知道原來畫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煥。便聽那人又說道:「聽說此後他又歸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處罰,也不曾大加宣揚,倒似此人就此銷聲匿跡了一般——此事實是讓敝朝文武納悶了好幾年……」
「是么?想不到北朝上下倒愛多管閑事。勞煩操心了!」
「都承見諒則個,這等閑事,實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譏,又道:「到了前兩年,方才有人聽說,突然冒出來一個文煥,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聽說有給事中本來準備封駁,可不知為何,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反私下與人說,文郎是奇男子。這可更叫人納悶了。我們費盡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畫像,又機緣巧合,才終於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為何一個敗軍辱國、做過降將的人,會被南朝的給事中贊為『奇男子』?」
「我大宋簡任官員,是遷是罷,是賞是罰,倒不想還要勞累貴國費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務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過,若是這文大人原來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甚至還曾經做到河北房知事,這種大事,敝朝卻不得不多費點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來對職方館河北房的職掌不會太陌生吧?」
饒是童貫也算見過大場面的,聽到這話,亦不由得驚訝的張開了嘴巴,獃獃地望著唐康。
唐康這時已知否認無用,況且大宋朝用間於西夏,其實也輪不到契丹來指手劃腳,要損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勢,卻不是大宋要顧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圖謀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當初無識人之明,縱是惱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乾,難不成還敢與大宋翻臉不成?——其實當初兩府決定讓文煥去做凌州知州時,便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因此他也不否認,傲然譏道:「其時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邊界,正是兩國交惡之時,無所不用其極,用間之道,不過兵家之常,孫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訓。縱然足下所說確有其事,此又何足為奇?聽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專門翻譯九經的所在不成?」
「都承說得極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誠懇的點了點頭,「兩國交惡之時,互相用間,原是無可非議。若似党項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須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卻有一事相問,自統和[195]之後至今,大遼與南朝,可稱得上交惡?兩國是否以兄弟相稱?」
「這又何須多問?」唐康一時沒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數聲,忽厲聲道:「若是名義上則以兄弟之邦相稱,實則趁人之危,挑撥父子,離間骨肉,乃至謀弒君上,這等惡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個字承擔?」
這邊廂,童貫聽得一頭霧水,唐康卻是霍然一驚——司馬夢求之事,大宋雖宰執親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為身份特殊,卻是略略知道一些,不過他卻是萬萬料不到,在十六年後,此事幾乎連他也淡忘了之時,又被舊事重提,而且還是一個契丹官員,當著他的面來質問!
但唐康自十幾歲起,心機城府,便是連潘照臨也讚不絕口。他在石府這麼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臨半個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處宋朝最高層的權力爭鬥當中,心思敏捷,更異常人。此時如此突兀地聽這契丹官員提起這件大事,心中雖然又驚又疑,但整個人卻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靜下來。
雖然實情頗有出入,但當年的「馬林水」,的確乃是遼國君臣公開宣稱的弒殺遼主耶律洪基的兇手,是耶律乙辛差使的細作,早已被正法,屍身亦已被銼骨揚灰。因此,若是被證明司馬夢求便是「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卻首先是隱隱感覺到其中的不對。
因為這不是一件可以宣揚的事情!
無論對宋朝,對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歲小兒也當知道,無論遼國拿出什麼證據來,宋朝肯定會斷然否認的。宋朝絕不會承擔這樣的罪名,而誰又真的能有本事證明十六年前的事?縱是契丹人有司馬夢求的畫像,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認,契丹若就此糾纏,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況且,說到底,這對於契丹君臣,難道又是什麼光彩的事么?告訴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細作給殺了?這等事情,應當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說出來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實際是死於遼人的箭傷發作,但大宋君臣縱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齒,卻也沒誰會公開宣揚。因為這丟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開宣揚了,那宋遼兩國,從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雙方外交迴旋的餘地也就立即變得非常小——兩國之間,除了「正在交戰」與「準備交戰」以外,幾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種狀態存在。 司馬夢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樣的。但他面前這個契丹官員竟然這般氣勢洶洶的來質問,而且竟然似是認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頓生疑竇……
是契丹君臣乍聞此事真相,氣急敗壞,惱羞成怒?若是如此,那麼他與童貫多半性命難保,難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殺了泄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頸待戮,說不得只好拼個魚死網破。但唐康絕非一勇之夫,他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問罪於他們,自當盛陳兵甲,遣使細數宋朝罪惡,然後將他們梟首示眾,送回汴京。
這才象個報復的樣子!
但如今契丹人來的不過一個漢官,更無將要斧鉞加身的架勢。
更何況,遼主耶律濬真的想要報父仇嗎?
這才是個大大的疑問。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濬對那個殺了他親生母親的父親有多少感情。別說石越曾經向唐康暗示過,射殺耶律洪基的並非司馬夢求,而是另有其人。即便那人真是司馬夢求,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耶律濬的皇位,正是從他父親手裡奪來的!真正想弒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么?除非耶律濬已經下定決心要與宋朝交惡,並且不留後路,否則的話,翻臉的借口成千上萬,唐康還真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耶律濬要選擇這件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揚這事,那耶律濬要向他的臣民有個交待,就只能與宋朝拼個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遼的實力,除非耶律濬已經自大到瘋狂了,唐康想不出什麼理由他要給自己去找這麼一個絞索。
除非……
除非這根本不是耶律濬的意思!
唐康心裡飛快的計算著,幾乎只是剎那間就翻過無數的念頭。他狐疑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契丹官員,心裡琢磨著,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竟然讓這人能鋌而走險?
他是想從唐康這裡逼出一言半語,然後迫使遼主耶律濬公開接受此事!
如此一來,遼主就只能對宋朝開戰,再無他途。
若他們只是想要一場戰爭的話,唐康其實在心裡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汴京后受到清算——按宋朝的規矩,他出使期間的一言一行,回國之後,都必須做巨細無靡的書面報告,若舉止得體、不辱使命,自然會受重賞,但其中若有任何不得當的地方,都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唐康可不想留下什麼把柄。
而且——難道這人和宋朝有什麼私怨到了要不擇手段的地步?還是,他只不過是要藉此激烈的手段,來剷除他的一個極難對付的政敵?甚至不惜同歸於盡?不論他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這麼做,都是冒著絕大的風險。契丹人內部自己拿這事做籌碼來打擊政敵,倒還罷了,但將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丟人現眼了。即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濬在壓力之下做一些對他有利的事,遲早耶律濬也會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為。若是失敗,後果更不堪設想。
這個人若非是站在懸崖邊上,在做拚死的反擊,那他心裡究竟藏著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權力鬥爭,的確要比大宋血腥得多。
但這些,又關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計議,也不過眨眼間事,眾人只見他神情,倒象是被那人的話嚇呆住了,過了一會才愣道:「足下這話,我卻是聽不懂。」
那人冷笑一聲,又朝一個隨從打了個眼色,那隨從不知從哪裡又變出一幅捲軸來,遞給唐康。唐康心裡已知這必是司馬夢求的畫像,他一面緩緩打開,一面故意遞到童貫面前一些,便聽童貫訝然「噫」了一聲。唐康也假意訝然抬頭,問道:「這畫像你卻是從哪得來的?」
那人並不答話,只冷言道:「此人二位想來亦是識得的!」
「倒的確是有幾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這畫中之人,確有七八分象是雲陽侯——看來北朝通事局真不可小覷了。不過盡人皆知,雲陽侯如今可不掌職方館了,這畫像來得晚了幾年……」
「是么?」那人聽到此言,突然厲聲喝道:「都承亦說他是雲陽侯司馬夢求么?!」
這一喝之下,唐康頓時一臉愕然,奇怪的望著那人。
「但此人卻是馬林水!」
「馬林水?」唐康臉色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謂。
「都承真是貴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聲,打斷那人,「我想起來了……」他說到這裡,突然一頓,似是想起什麼好笑之事,指著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來。「你是……是……說,雲……雲……陽侯是……是……那什麼……什麼馬……什麼……水?」
那人卻並不動容,仍只是板著臉,冷冷地望著唐康,厲聲道:「適才都承亦已親口承認,此人乃是南朝的雲陽侯司馬……」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唐康笑著打斷。便見唐康一面擺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愛說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並未說笑。」那人鐵著個臉,沉聲道。
「足下不會以為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罷?」唐康止住笑,彷彿看見什麼怪物一般,上下打里著那人,一面笑道:「這最多不過事有湊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說雲陽侯是那什麼馬林水,這話卻不便亂說。若長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過汴京,難道貴國韓拖古烈大人也不知道么?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楊八雲,還長得象極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么?都承倒確是伶牙俐齒,舌辯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會承認,亦不生氣,只冷冷說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