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5)
第522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5)
陵山位於滿城西南三里,滿城東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縣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也不過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寶年間,這裡曾經設立過滿城縣,然而,歷五代以來之戰亂,每有契丹入侵,滿城總是首當其衝的地區之一,因此戶口減少,至宋代,便已併入保州。宋初之時,滿城猶是重要的軍事要地,但到了紹聖年間,這裡便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廢城,以及居住在城中的千餘戶居民。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有司馬光、石越重新規劃河北戰略的原因——過去在河北沿邊密布著上百的軍事要寨,因為司馬光、石越要將兵力集中起來,遂致無兵可守,因此被廢棄的,佔到十之八九。
大宋河北邊境,大體上是以保州為界,保州以東,池塘水泊數百里,這水泊與江淮不同,都是深不能行舟、淺不能過馬的塘泊。保州以西,則多有層巒列嶂,處處都是小山,但這些小山都極為低矮,幾乎無法阻當步騎通過,所以宋廷才在此廣植林木,以阻隔敵騎。因為一旦遼軍到了保州東南,便是地勢平坦得連這些小山都沒有了。段子介的飛武軍此時駐紮的陵山,便是這樣一座低矮的小山,相傳此山曾經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當地百姓便叫它為「陵山」。
段子介駐軍於此,實屬迫不得已。
遼軍——從燕子林之戰俘虜的遼人手中,段子介已經知道這隻遼軍的統帥是遼國宿將蕭阿魯帶,據說有六萬人馬攻入鎮、定。六萬騎兵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算上家丁就是十餘萬人,如此大軍,與段子介目前觀察到的情況大不相符。段子介與他的參軍們猜測,可能是正軍連家丁一共六萬,實際上應該是兩萬騎左右。這也符合他此前的猜測,以及保州知州張緒提供的情報,當日出現在保州城外的,最多不過三千騎,領兵者,正是蕭阿魯帶本人!
幾乎可以斷定,蕭阿魯帶分散了他的兵力——這也是今日之遼軍最可畏懼者,因為長期的戰爭,今日之遼軍,擁有數不清的出色的中低層將領,蕭阿魯帶可以隨意的將他的部眾,分成百人隊、千人隊,四散出擊。相比而言,河朔禁軍中,以鎮、定地區而言,敢於統率三千之眾出城尋找戰機的將領,屈指可數。而以戰鬥力而言,段子介率三千之眾,即便是樂觀的來看,實力也只能與遼軍千騎正兵加上兩千家丁組成的千人隊相當。
段子介十四日抵達保州,將解救出來的百姓與遼人俘虜全數交給保州知州張緒,因為十二日蕭阿魯帶才從保州撤圍而去,張緒與保州軍民正是驚魂未定,見到段子介,無不大喜過望,當即殺牛宰羊,犒勞定州援軍。張緒滿心想讓段子介替他守保州,或者至少留點兵力給他,不料十五日即傳來保州東北的安肅軍遇襲軍情,安肅軍軍使胡沱遣使告急,段子介便即準備離開保州,前往救援這個「銅梁門」——因保州有神衛營第十八營的第一個指揮駐紮,段子介便想向張緒借一百名神衛營士兵,誰知張緒算盤打空,不僅一口拒絕段子介的請求,還擔心引火燒身,反而連蕭婆典的屍體與蕭繼忠這個俘虜也不肯接收。氣得段子介七竅生煙,幾乎與張緒翻臉。
段子介負氣出城,一怒之下,竟打算直往保州三陵,在那裡殺了蕭繼忠祭祖,慌得他的參軍們苦苦相諫,這才做罷。原來這保州三陵,乃是趙家祖陵。宋廷在那裡也部署了一個步營護衛——此營直隸殿前司,並無軍號,其職責就是守衛三陵,便是遇上戰事,也只有保州救三陵的責任,沒有三陵守軍救保州之義務。原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天下間這等荒謬之事卻是甚多。蕭阿魯帶率軍過境時,竟然遣使前往三陵拜祭,而三陵守軍也只是婉謝使者,其餘任憑蕭阿魯帶圍攻保州也好,大模大樣途徑三陵也好,竟全當沒看見。
張緒只想自掃門前雪,三陵守軍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最荒謬的是,最後說將起來,三陵守軍還會佔著理。因此,段子介休說在三陵殺不了蕭繼忠,便真讓他做了,惹得蕭阿魯帶報復三陵,最後此事往朝廷一報,憑他段子介多大的後台,也逃不脫個死罪。
但如此一來,段子介與張緒便是徹底鬧翻了。
他最後也沒去成安肅軍,離開保州才半日,段子介便在路上又遇上胡沱的使者,原來遼軍只有千餘人,圍了一日,因安肅縣實有兩城,夾河而築,兩城互相聯繫支援,遼軍圍南城見占不著便宜,在城外放了半日的火,便撤圍往南去了。軍使胡沱見遼軍遠去,引軍躡其後擊之,兩軍戰於徐水之畔,宋軍雖傷亡過百,然亦斬首十二級而還。
段子介見梁門無憂,遂引軍而西,他不能再過保州,便想取道滿城而回北平寨。誰曾想,從保州至滿城雖不過四十里,段子介卻走了整整四天!
便在保州西北二十餘里處,段子介竟然遇上了自遂城南下的一隻遼軍。這隻遼軍顯然是在遂城大戰之後,沒佔到什麼便宜南下劫掠的,雖然有千騎左右的正兵,然挾裹著上千名宋朝百姓與財物,顯是極為輕視保州宋軍,招搖過市,全無防範。雙方前鋒各百餘人率先相遇,瘁不及防之下,一陣混戰,而後雙方主力皆以為是遇上了小股敵軍,竟不約而同的一股腦的涌了上來。一番亂戰之後,雙方都大吃一驚,遼軍本來極輕視張緒,萬萬料不到有數千宋軍出現在保州與自己野戰,而且以騎軍為主,更不知宋軍來了多少人馬。段子介猛然見著至少上千的敵騎,一時也摸不清虛實,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更多的遼軍。他畢竟領兵經驗不足,若非遼軍見他這麼不知死活的亂戰,誤以為後面還有大隊的宋軍主力,先行怯了,慢慢的且戰且退,脫離戰場,段子介還不知道要把這場亂戰打上多久。
但就是這樣的一次短短的遭遇戰,段子介又損失了近四百餘人,算上燕子林之戰的傷亡,他的三千人馬,數日之內,竟已經折損了四分之一。遼軍一轉眼便撤了個沒影沒蹤,段子介也不敢追趕,草草清點了戰場,便護衛著遼軍留下來的數百名百姓,向滿城轉移。
然而,段子介又犯了個大忌,就在他清點戰場、攜帶百姓轉移的這點時間裡,遼軍已經回過神來,他才走了十里路,這隻遼軍已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如隨的跟了上來。段子介戰也不是,走又不敢,只得找了處小高地紮寨固守。那隻遼軍試探著攻擊了幾次,見段子介防守嚴整,便也大模大樣的在幾里之外紮營,與段子介僵持。
段子介此時真是啞巴吃黃蓮,此處距保州城不過三十里,張緒肯定早已知道消息,但他絕然不會出城相救。而他更不知遼軍何時會有援軍到來。
於是,就在離滿城不過十里遠的地方,段子介與遼軍僵持了三日。雙方互相忌憚,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第四日清晨,段子介一覺醒來,照舊派出一小隊人馬去試探著攻擊遼軍,才發覺那隻遼軍已經在晚上悄悄的拔營走了。想來是遼軍分散出擊,各部之間聯絡不易,那隻遼軍等了三天,等不到附近有遼軍出現,也不敢繼續這麼僵持下去,因此先行走了。段子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護送著百姓進了滿城。他的部下皆是初歷戰陣,雖未遭敗績,但不到十日之內,兩次交戰,全都累得筋疲力盡,兼之傷兵眾多,段子介本想在滿城休整兩日,再回北平寨。誰想滿城守將早已知道他與張緒鬧翻,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上司,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讓段子介部在城內休整。段子介百般無奈,不得不在陵山紮營。
直到此時,段子介才是真正領教了張緒這等人的無恥。即便是國難當頭,也不見得人人都能同心協力。他們好心來救保州,數百人死難,換來的卻是這般待遇。段子介巡視營中,便見麾下將士都是一肚子的怒氣,罵不絕口。 好在這數日兩戰,段子介雖然指揮、判斷,都並不完美,卻終究是建立起了他在軍中的威信。河朔禁軍百年未有戰事,對遼軍不無畏懼之心,段子介兩戰遼軍,未遭敗績,的確是讓他的部下樹立起了難得的信心。在陵山休整這兩日,他又親自帶著醫官,查看傷兵傷情,煎湯敷藥——段子介本就頗有豪俠之氣,與士卒相處,皆以兄弟相稱,因此滿營將士,對他都十分愛戴。須知自古以來,將領對士兵,縱然愛護,講的也是「愛兵如子」,因此將領只有稱士兵「孩兒」、「兒郎」的,極少有稱「兄弟」者,這上下階級之分,不管何時都清晰得很。如段子介這般,不僅噓寒問暖,而且不問階級,年長者稱「兄」,年幼者道「弟」,眾校尉雖然看不過眼,但於士兵,卻頗能收心。於是這一兩日之內,竟是滿營軍士,無不交口稱讚「段定州」是個好上司。因此,雖然眾人對張緒多有怨氣,卻倒也並無兵變之虞。
讓段子介憂心忡忡的,卻是他的飛武軍戰鬥力太差,以及對於戰場形勢他完全兩眼一抹黑這兩件事。
他坐擁兩千餘已經有過實戰經歷之騎兵,面對遼軍一個明顯是大戰之後的千人隊,以兩倍之兵力而不敢攻擊!他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與遼軍作戰,他卻完全不知道此時遼軍在哪裡,未來將在何時何地可能會碰上遼軍……
前者是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問題。戰鬥之技能,只能在一次次與遼人的短兵相接中去磨練,除此再無他法。但後者呢?到達滿城后,段子介立即解除了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之職務,雖然也許不能對他太苛責,但是,幾天前的遭遇戰,讓段子介意識到了這個職位對他的軍隊來說是事關生死的,他無法再容忍任何顢頇無能者佔據如此重要的職位!
既然他的飛武軍打不了遭遇戰,那麼他就要盡量避免打遭遇戰。他是在定州、保州作戰,朝廷花費數十年,配合此處之地形構築的林寨,已然給了他極大的空間。他是主軍,他應該熟悉地形,了解何處可以設伏,何處地形對自己有利,遼人會出現在何處……便以幾天的那場遭遇戰來說,若他事先知道有這麼一隻遼軍會南下,他的地圖上顯示,至少有三處樹林與小山他可以設伏以待!
雖然在保州遇到如此待遇,但段子介絕不會因此就退回定州的城牆之內。對段子介來說,正因為這個國家有張緒這樣的人存在,他這樣的人才應該更加努力,只有如此,他才對得起死在滻水之畔的向安北。既然他判斷遼軍只有兩萬騎入侵鎮、定,而且他已經知道遼軍是大舉入犯,那麼這裡的遼軍就不是主力,按著過往的戰例,這支遼軍應該大舉深入,一路燒殺搶掠,然後在大名府一帶與其他各路遼軍會師……所以,段子介也深信,雖然蕭阿魯帶分兵四齣劫掠,但這一路所有的遼軍,必然會在大致的時間,往某處聚合,然後繼續深入,與主力會師。而他要做的便是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蕭阿魯帶得逞!
他要讓遼軍明白,他們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宋軍。站在他們面前的,絕不是那支只會消極防守的軍隊。他要讓蕭阿魯帶的分兵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兩天之內,他讓定州巡檢張龐兒兼任了他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因為燕子林之戰,保州的一些忠義社紛紛前來投奔,他將他們全部划入張寵兒麾下,而張寵兒則將這些忠義社的人遣散回去,讓他們聯絡各村各鎮之忠義社,刺探遼軍動向,傳遞情報。他讓保州境內之忠義社,將刺探之軍情,全部傳至吳和尚與吳三兒處,而二人再送往北平寨。雖然如此傳遞之軍情,多半難以及時,但若能將定、保州附近之軍州忠義社全部聯繫起來,他就能大致弄清楚遼軍活動之範圍,各部大致活動之脈絡,最終他就能知道遼人將出現在何處。
只是此事必須儘快。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蕭阿魯帶會在何時聚合他的大軍,繼續深入。所以,在十九日,段子介便遣出張龐兒,讓他帶著自己的數封書信與全部巡檢,分別前往定州、祁州、永寧軍、順安軍、安肅軍、廣信軍,乃至深州、趙州。
此外,他又採用李渾的建議,讓李渾從軍中挑揀出這數日兩戰之中,猶為勇武的戰士共三百餘人,別立一指揮,讓李渾任指揮使,擔任自己的親兵牙隊。下次再遭遇遼軍,他便讓這隻牙衛承擔衝鋒陷陣之重任。
對於這些舉措,段子介其實心中也忐忑得很。他並不確信是否會有結果,特別是倚重忠義社——遼國通事局經營已久,萬一忠義社中有遼人的姦細……段子介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士大夫們是很矛盾的,他們以百姓的保護者自居,卻並不是很信任百姓,在他們的心裡,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則不講節操,容易被「利」收買,且易被愚弄與操縱。況且,孔子還說過,用不習於戰陣的百姓出戰,等於是拋棄了他們……段子介也是個士大夫,儘管他是武舉出身,但究其內心,他到底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願意為百姓出頭對抗權貴,甚至願意替百姓下獄坐牢乃至冒生命危險——這些對於段子介,不會有半點的猶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姓,卻並不如他發布命令時所表現的那麼容易。
實際上,那很困難!
但他知道張龐兒與李渾所獻之策,是他改變自己對遼軍一無所知現狀的唯一辦法。
除了信任忠義社,他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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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門景風門時,北京宮城內那座熙寧十七年建成的鐘樓的大鐘,指針正好指向巳正時分。大名府距汴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發,率領幾十名屬下晝夜兼程,不過兩日間,便抵此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