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7)
第625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7)
憑仗著田烈武的信任,都總管司內,自負謀略的張叔夜幾乎無事不預。而田烈武所統諸將,苗履乃西軍將門之後,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鋒大將苗授,他自束髮從軍,屢立功勛,既有才幹,出身又好,免不了跋扈剛愎,更難將田烈武、張叔夜放在眼裡;張整則是侍衛出身,在東南、西南鎮壓蠻夷,屢立奇功,歷任陝西、河北諸軍,號稱名將,章惇深知其人外謙內傲,極難統御……田烈武倘若是個文臣還好,宋朝以文制武,早已深入人心,駕御二人,或還不成問題。但田烈武不僅少了個文進士的出身,其在軍中,至戰前也就剛剛做到雲騎軍都校——無論資歷、功勛、能力,較之苗、張二人,都差得極遠,雖然機緣更好,官做得更大,然而要令二人服氣,卻並不容易。
右軍行營之中,有了這三個人,田烈武這個都總管,也就是拱手而已。
在章惇看來,若無他在河間坐鎮,右路的局勢不知道會有多亂。也許真的會如當年君子館之敗時一樣,諸軍號令不一,招來大敗。而田烈武惟一的好處,在章惇眼裡,也就只有聽話、好支使而已。
也因此之故,章惇這個宣撫副使,儼然便是右軍行營都總管司的太上總管。河間城內本有四大衙門——宣撫副使衙門、河北路提刑使司衙門、右軍行營都總管司以及河間府衙,章惇為判府事時,河間府衙便已經是第一衙門,而自他再拜執政之後,他不僅是對河間一府的軍政民政,事無不統,甚而北至雄、霸、高陽關,東至滄州,章惇都視為自己的管轄範圍。對高陽關的柴貴友、趙隆,他自然是嚴令其只能聽從自己的命令;甚至對霸州的蔡京,雖然蔡京也是宣撫副使,章惇也一樣視為下僚。在章惇看來,這是理當所然的,即便同為宣撫副使,然而他是宰執,蔡京不過一轉運使,二人地位便是天壤之別。不要說是蔡京,便是所謂的「御前會議」,章惇也沒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御前會議乃是非常機構,而宰執之重,則是祖宗之法,二者孰貴孰輕,根本不必多說。
章惇的做法,倒也合乎法理規制,大宋朝宰執之貴,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在蔡京那兒,也是的確將章惇視為上官。只是這究竟合不合乎人情,章惇就根本不曾考慮過了。即便是考慮過,他大概也不會太在乎。
章惇並不覺得自己是喜歡攬權。反而,他認為是蔡京、田烈武輩太過無能,他才不得不親力親為。倘若能將兩人中的一個換成何畏之,他都會省事許多。
這樣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局的變化,在章惇的心裡,越來越盛。
十九日的清晨,當饒陽的何畏之與何灌商議妥當,開始準備船隻與各色軍器,計劃著何灌的「萬全之策」之時,河間城內的章惇,也同樣感覺到了氣溫的驟寒。
對於雄、莫、河間之遼軍的動靜,章惇可以說是瞭若指掌。
早在十五日,莫州的遼軍便開始了一次大規模的退兵之舉,數萬被擄的軍民在遼軍的押解下北行——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類似行動。因為押解人數不多,當時田烈武便想讓高陽關的趙隆率兵伏擊這隻遼軍,但是被章惇阻止。章惇認為在這個時候,在高陽關有一支對遼軍具有一定威脅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田烈武對此頗為不滿,十六日兩人便各自擬寫了一封札子,呈送宣台——這並無實質意義,因為十七日,這幾萬被擄軍民便抵達了雄州,根據其後探馬所探知的情況,這些被擄軍民在瓦橋關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北行,不僅如此,自遼國南京道內,更派出了幾千兵馬,前至界河北岸接應。
然而,在十五日開始的這次行動之後,遼軍卻又安靜了下來。
這證實了章惇的判斷,這次行動,既是一次預演,也是一次試探,甚而可能是一個圈套。但不管怎麼說,遼人的的確確開始在為退兵做準備。
緊接著,在十八日,章惇知道了安平發生的事情。
儘管他沒有將此事看得過於嚴重,卻仍然不禁要懷疑石越能否繼續掌控全局——倘若石越失去這個能力,理所當然的,章惇認為自己是當然的繼任者。他絕不會坐視大好局面就此崩潰。
同時,章惇又移牒蔡京,嚴令他一旦遼軍開始退兵,霸州之宋軍要盡其可給遼人製造麻煩,甚至狙擊遼主。石越的胃口很小,韓寶的四萬之眾便可以令他滿足。但若是不能從遼主與耶律信身上咬下一大塊肉來,章惇卻不會滿意。
這與石越部署給他們的戰略任務並不矛盾——宣台要求他們牽制住遼主與耶律信,絕不可令其西援韓寶,一旦擊退遼主與耶律信,宣武一軍與雲騎軍便要拋棄一切輜重,輕騎急行,分別向博野、保州穿插,從背後梯次狙擊韓寶。
這是為了防止韓寶平安渡過唐河而準備的後手,從博野、保州、遂城、安肅軍、最後也許還會加上意外出現在容城的吳安國……層層狙擊。
但是,章惇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他兵強馬壯的近五萬精兵,便只能幹這點打雜的事。
至少在這一點上,章惇與苗履、張整、張叔夜,還是有共識的。
尤其是張整,他吃過耶律信一個大虧,表面雖然從來不提,但骨子裡面卻是做夢都想著報此一箭之仇。鐵林軍每日的操練之嚴,連苗履都有點看不下去。
若是平日,章惇自然不會管這些將軍們如何帶兵之事,但這日起來,章惇喝了一碗米粥,信步走到河間驛的後院——為了節省開支,他的行轅便暫設於驛館,突然看見院內一口池塘水面結了一層薄冰之後,他便改變了主意。決定應該勸戒一下張整,如今大戰在即,無論如何,鐵林軍都該以養精蓄銳為主,說起來,張整當年還是章惇推薦簡撥的,對章惇一向十分敬重,自己的勸告,張整是一定會聽的。
這麼想著,章惇便張口喚道:「章禮。」
「小的在。」一個親隨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個章禮跟隨章惇已經有十餘年,已是很熟悉他的脾性,見章惇張了張口,卻又皺眉不語,當下只是躬著身子,也不敢多問。
過了好一會,才聽章惇說道:「你去請陽信侯與苗履、張整兩位將軍過來。」 章禮應了一聲,方退到後院的門口,便見一個校尉快步跑來,臉色凝重。他識得那校尉是章惇辟任的親信之人,連忙退到一邊,讓那校尉進院。
那校尉也不客氣,快步走到章惇面前,行了一禮,低聲稟道:「參政,遼人退兵了!」
章惇愣了一下,旋即大聲喊道:「章禮,快,快去備馬!」
4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十九日遼人開始退兵的消息傳至阜城之時,宣台的氣氛還是馬上變得緊張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籌劃了幾個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結果了。而這成與敗之間,不僅關係著宋遼兩國幾十年的國運,其影響所及,天下各國,都能感受得到。
一時之間,從安平到阜城,從饒陽到阜城,從河間府到阜城,從霸州到阜城,傳遞消息的士兵,快馬加鞭,塵揚於道,往來不絕。
在這個時候,石越與他的謨臣們,已經根本無暇再去考慮在安平勞軍時發生的事情。而讓石越稍覺意外的是,李舜舉自不用說,便是陳元鳳,也對他十分恭謹。不過他此時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陳元鳳的心思。也許陳元鳳是因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許他只是害怕呂惠卿而願意暫時與石越和解;也許他有什麼別的目的……但石越此時已不能為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時沒有什麼比對付遼人更重要。
遼軍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時進行的,十月十九日,遼主頒布班師詔,但在安平,韓寶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每日的舉動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而在河間府,遼軍退兵的方式也與以往不同,他們並沒有十萬,甚至數十萬大軍同時行動,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遼主的御帳,皇帝耶律濬與一乾親貴的大臣、勛戚、重要部族首領,在黃皮室軍一萬鐵騎的護衛下,從容歸國。與之同行的,還有眾多親王、貴戚、部族首領的私兵近兩萬騎,以及他們擄獲的財貨子女——這一行人,僅裝載財物的大車連接起來,便有十餘里長,一眼望不到頭,而隨行的宋朝被擄軍民也有數萬之眾。
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行進起來,必然緩慢,而沿途皆有宋軍覷視,並不安全,為了迎接遼主的凱旋,並且防備容城的吳安國,不僅有蕭阿魯帶率興聖宮殘部擔任前鋒,連南京的蕭禧也親自率五千騎前至歸義迎接。而瓦橋的蕭忽古亦派出騎兵,四散戒備,以應付霸州的蔡京、燕超與高陽關的趙隆。
據此前探到的情報,此時留在河間府的,至少還有三萬騎左右的皮室軍與宮分軍。此外還有數量不明的渤海軍、漢軍、部族屬國軍,這一部分軍隊的數量,最多不會超過三萬,也許只有一萬左右。此外,從肅寧至君子館、莫州,至少還有五萬以上被擄的軍民,以及堆積如山的糧草、財貨等輜重,還有隨軍的牛羊——包括遼軍自己帶來充當食物的和他們在河北搶掠所得的,至少有數萬匹。
與安平韓寶的窘迫不同,遼主與耶律信這邊,因為後期糧道的暢通,糧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沒有用,因為耶律信根本沒有辦法將糧草運給韓寶。而這些糧草,到最後也不可能帶回國,最終只好付之一矩。這也是當時戰爭常有之事,大量的資源會被亂費,分配永遠不可能合理,這一點,就算是經驗豐富的宋軍,也不能避免。
雖然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的目光始終聚焦在安平的韓寶身上,但是,這樣坐視耶律濬大搖大擺的回國,免不了要招致許多的不忿。陳元鳳接連給石越寫了三封札子,力諫他令河間宋軍與蔡京部自東南兩面出擊,不可輕易縱遼主歸國。李舜舉也數度向石越進言,要他下令蔡京與燕超對遼主進行襲擾。
二人的官職,在宣台眾謨臣中,都是極高的。陳元鳳是宣撫判官、李舜舉是提舉一行事務,都是位在諸總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撫使行使軍事指揮權的,實權甚至更重於宣撫副使。這兩人提出建議,石越也不能隨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謨臣,連夜密議。
眾人商議許久,終於勉強達成共識。既然耶律信還有大量無法拋棄的輜重,那麼襲擊遼主,就不是當務之急。耶律濬順利回國,實際上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遼主與眾多大臣勛戚歸國,留下來的遼軍就會更無戰意。這是御駕親征必然的弱點,皇帝親征能激勵士氣,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會釋放出更加強烈的信號。縱使耶律信治軍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難以令皮室軍與宮衛騎軍以外的部隊維持士氣。況且此時遼軍在瀛、莫、雄州之間,總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時發動進攻,未必能佔到便宜,不如繼續等待,尋找機會襲擊耶律信的輜重。
其實石越頗為了解章惇的為人。此公絕不是會先請示宣台再作戰的人物,既然連他都沉得住氣,沒有此時進攻耶律信,可見他也是認為時機並不合適。即便宣台給他下了命令,也只會招致他的輕視。章惇是絕不會執行這種「亂命」的。至於蔡京就更不用說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有利可圖時,蔡京絕不會落人之後,但想讓蔡京和遼軍去拚命,那是斷無可能。此君有的是辦法來應付上司。
陳元鳳對此自然極不滿意,但因為李舜舉也被說服,他孤掌難鳴,只好作罷,轉而建議讓南面行營北進瀛州,如此宋軍就能在瀛、莫一帶形成對遼軍的兵力優勢。甚至可能獲得兩場勝利——無論如何,殲滅耶律信都比殲滅韓寶更有誘惑。
石越知道陳元鳳的心思,陳元鳳雖然有一些軍事經驗,但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戰陣,不知道戰爭的兇險,他是以為有機可趁,便急於搶功——比起石越來,陳元鳳可能更加嫉恨呂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許他連吳安國、段子介都一併恨上了。此外,石越將宣撫使司移至南面行營,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對陳元鳳來說,卻是極不舒服的,他也急於擺脫石越。但這也是陳元鳳對章惇缺少了解的緣故。
可是這些話是無法明說的。而陳元鳳的這個建議,的確很有吸引力。甚至連石越都有些動搖,但他心裡認定南面行營與右軍行營絕對無法協同作戰,總算還是抵住了誘惑,借口東光、阜城乃保證大軍糧草供應的重鎮,必須要有重兵護衛;又宣稱必須要留一些兵力,策應各路,以備非常,拒絕了陳元鳳的建議。宣台其餘謨臣雖然多有心動,但眾人也多知道陳元鳳的心思,更不敢違逆石越,要麼置身事外,緘口不語,要麼就附和石越,反對陳元鳳之議。
對於南面行營的這陳、李二人,石越在武強之時,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壓陳元鳳,籠絡李舜舉。因此,他雖然拒絕了陳元鳳之議,卻為了籠絡李舜舉,又採納了李舜舉的建議,同意令橫塞軍進駐北望鎮,以宣武二軍駐阜城,驍騎軍則進駐武強。
做出這番安排之後,時間已經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舉與南面行營都總管王光祖開始忙著調兵遣將,而石越每日則忙於與折可適等人處理大量的軍機事務,從十九日開始,氣溫一日低過一日,二十日晚間更下了一場小雪,黃河水面已經結冰,只是冰面還很薄,行人無法通過,但這足以令永濟渠與黃河等河北諸水的水路運輸全面中斷,宋軍的一切糧草軍需的運輸,必須全部轉由陸路,雖然早已經有一些準備,但真正事到臨頭,卻仍然免不了有千頭萬緒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繫於等待河間、黃河以及蔚州的報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動?黃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麼程度?還有,此時正與耶律沖哥苦戰的折克行部的命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