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3)
第650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3)
苗履的失利,也令得身在河間府的章惇悖然大怒。二十三日晚,就在河間府的城門口,章惇派人解除了苗履、李昭光、張叔夜等人的兵權,將諸將全部逮捕入獄。而在得知耶律信退兵之後,他又立即遣使前來,督促田烈武率軍追趕。
章惇並非完全不懂軍事,他知道耶律信麾下兩萬數千人馬全是騎兵,自肅寧北撤的道路,依然在遼軍控制之中,而田烈武麾下騎兵已經不多,即便宣武一軍沒有損失,耶律信若鐵了心要走,宋軍想要咬住他,也非易事。這一點,他與劉近、顏平城並無分歧,這也是為何苗履得意忘形之下,便想要趁勢攻取君子館的原因。但是,章惇認為田烈武若只是率騎兵去追的話,哪怕兵馬少點,至少應該是沒什麼危險的。率軍尾隨一段,若是有機可乘,田烈武可以占點便宜;若是無機可乘,亦可全身而退。而他也已知道驍騎軍也到了河間府,倘若陳元鳳肯將驍騎軍借給田烈武的話,那把握就更大了,即便留不住耶律信,能吃掉遼軍斷後的部隊,也算一樁功勞,多少能挽回一點顏面。否則,任由耶律信來去而束手無策,派出宣武一軍追擊,在遼軍沒有多少宮分軍參戰的情況,居然還遭此慘敗,章惇同樣自覺顏面無光。在章惇心裡,河間府是他的戰區,他麾下也算兵多將廣,這樣的戰績,別說彰顯他的功績,感覺上實是有些無能了。
這種心情,倒正與田烈武相同。
然而,他們卻想不到,懷著巨大的野心率軍前來河間的陳元鳳,這時候卻變得謹慎起來,他與南面行營諸將商議后,便向田烈武宣稱耶律信用兵極有法度,退兵不可能無備,追之無用,婉拒了田烈武的請求。反而趁田烈武還在猶豫,派驍騎軍迅速「攻佔」了人去樓空的肅寧——這也是收復失地之功。
河間諸將萬萬料不到陳元鳳與王襄如此無恥,但此時縱然破口大罵,亦無濟於事。田烈武本無魄力拂章惇之意行事,況他自己想法也差不多,便親自挑了三千雲騎軍精兵前去追趕耶律信,令其餘將士自回河間府休整。
田烈武的追趕,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無非是送耶律信一程。耶律信退兵法度嚴明,各軍相互掩護,他不設計坑追兵一道便算不錯,憑田烈武這三千兵力,又能濟得甚事?白跑了幾十里,眼見遼軍無懈可擊,田烈武只好怏怏率軍返回河間府。
但此時令河間諸將更加憤怒的一幕出現了。
陳元鳳與王襄佔了肅寧之後,卻並未就此罷手,反而開始自行「追擊」耶律信。田烈武還在返回河間府的途中,便聽到探馬來報,陳元鳳與王襄已派了三千驍騎軍為先鋒,逼近君子館……
若非石越在當日下午趕到河間府,遣使前往陳元鳳軍中,勒令其所部不得出河間府界一步,否則軍法從事,令陳元鳳與王襄諸將有所忌憚,他們很可能會一路尾隨遼軍到雄州去。
但不管怎麼說,陳元鳳與王襄的確成功的製造了河間府諸將無能的印象。畢竟,所謂「搶功」之說,只能算是河間文武的一面之辭。從道理上講,南面行營無任何義務與理由要聽從或者協助右軍行營作戰。陳元鳳與王襄率驍騎、橫塞軍北進河間,客觀上聲援了田烈武對耶律信的作戰,然後雙方各行其是,談不上對錯。而在耶律信退兵之時,陳元鳳與王襄積極進取,對遼軍窮追不捨,先復肅寧,后據君子館,並解救了上千淪陷的軍民,這是不爭之事實。反而是右軍行營宣武一軍傲慢輕敵,敗軍辱國,章惇、田烈武因與耶律信大戰,損失慘重,又逢宣武一軍之敗,遂致進退失據,用兵保守。
儘管河間文武對此嗤之以鼻,認為他們所解救的所謂上千軍民,不過是遼軍來不及帶走的俘虜,但是,這個官司就算打到御前會議章惇與田烈武也是打不贏的。陳元鳳與王襄有實打實的功勞,所謂耶律信早已走遠之說,卻是無法證明的,就算耶律信果真的走遠了,又有何證據能證明陳元鳳與王襄是明知道一定追不上耶律信才行動的?而只要這一前提不成立,所謂「搶功」之說,也就難以成立。反而,苗履的慘敗,卻能突顯河間文武不過是妒賢忌能,明知道耶律信已經退兵,卻因瞻前顧後,連河間境內的城池都無力恢復,反被南面行營佔了先機,然後又因此心生嫉恨,對南面行營倒打一耙……
因此,雖然明明知道被陳元鳳與王襄算計,章惇對陳元鳳恨之入骨,卻也只能先捏著鼻子吃下這個蒼蠅。只是右軍行營的那些將領,卻管不了這麼多,一個個破口大罵,還有不少將領見石越到河間府,竟紛紛跑去告狀。
陳元鳳也並非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章惇與田烈武,但此事乃是他精心算計的結果,因此,他非做不可。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他一聽到耶律信退兵的消息,便知道韓寶那四萬人馬,已斷無生路可言,與遼國的這場戰爭,馬上將要進入另一個階段,大宋朝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利,這場勝利,會刺激到大宋的每一個臣民。這根本不是對西夏的戰爭可以相比的!早在大宋建國之前,遼國就是可與中原王朝分庭抗禮的大國,自宋朝建國以來,雙方一直地位平等,甚至長時間遼國都隱隱壓住宋朝一頭,在軍事上更有著絕對的心理優勢。而這一切,都將隨著這場即將到來的大勝,而發生徹底的改變。
一個人口近億的國家,壓抑了一百多年的情緒,將被徹底的釋放出來!
儘管兩府的宰執們大多老成持重,但是,陳元鳳認為他們阻止不了這場情緒的爆發。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個血氣方剛的皇帝。
新的時代即將到來,陳元鳳需要在新時代來臨之前,搶佔一個好位置。
對陳元鳳不利的是,因為被石越壓制著,在這場戰爭中,他與南面行營幾乎無尺寸之功。陳元鳳心裡很明白,皇帝只是年輕,並不是愚蠢,甚至,皇帝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皇帝對自己付出了信任,他就必須有所回應,向皇帝證明他的能力。否則,他很快就會被皇帝拋棄。有能力、有野心,卻一直苦無機會施展,希望得到皇帝賞識,這樣的官員,在大宋朝有如過江之鯽。只不過,在皇帝親政之初,他與這些官員之間,相互都是陌生的,所以,陳元鳳才有機會佔得先機。但隨著皇帝漸漸熟悉自己的朝廷,他可用的人會越來越多。
可是陳元鳳沒有機會立下真正令人信服的功績。
幸好苗履的慘敗,讓他看到了機會。
在東京開封,自皇帝以下,沒有人不知道宣武一軍是「天下第一軍」,這支軍隊因為追擊遼軍而慘敗,會加倍的突顯出遼軍的強大,以及苗履乃至章惇、田烈武的無能。當宣武一軍慘敗,耶律信從容退軍之際,章惇、田烈武因為膽寒而不敢追趕,害怕與遼軍作戰,但是,陳元鳳卻毫不畏懼,依舊果斷率斷南面行營大軍一路追殺,收復城池、解救百姓……
借著宣武一軍這塊墊腳石,陳元鳳與南面行營能夠塑造起不錯的形象。皇帝也罷,汴京朝野的清議也罷,會諒解他缺少過硬的功勛,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若給他們機會,他們會無畏的出現在田烈武與耶律信作戰的戰場上,果斷的追殺退兵的耶律信!
對手畢竟是聲名赫赫的耶律信!
比功勞,陳元鳳與南面行營,自然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王厚、慕容謙二部相比。後者是大宋的功臣,光彩耀人,天下矚目。但是,陳元鳳與南面行營,將是人們心目中的「挑戰者」,或者說是「有潛力的追趕者」,他們的表現,不僅與右軍行營形成鮮明對比,而且還要壓過霸州的蔡京一頭。只要能保持這樣的印象,任何聰明的上位者,都會繼續對他們保持足夠的耐心。
所以,陳元鳳雖然表面遵奉石越軍令,卻還是下令驍騎軍一個營進屯於君子館,並分別向石越與朝廷上書,力主乘勝追擊,一鼓作氣,規復燕雲,擺出一副進取的姿態。
但明眼人都知道,陳元鳳與王襄率軍進入河間府,本來就沒帶多少輜重糧草,否則斷不可能一日趕至田烈武與耶律信之戰場。遼軍撤走之後,肅寧、君子館連草都不剩幾根,他這兩三萬人馬,吃喝是個大問題,用不了幾天,便會糧盡。 果然,陳元鳳、王襄雖然在奏章上表現得慷慨激昂,但私底下卻是卑辭厚禮,向石越與章惇請糧——但二人心裡也是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請到糧草,別說他們已往死里得罪了章惇,只說自二十四日之後,大雪連天,道路轉運艱難,章惇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往君子館、肅寧運糧。這也是田烈武沒有立即派兵去佔領這兩地的原因。
既然請不到糧,這兩三萬人馬,卻總要吃喝。於是,陳元鳳與王襄「迫不得已」,「被迫」率軍退回樂壽,從東光、北望鎮補給。陳元鳳與王襄心裡也明白,他們已經得罪章惇,河間府城是章惇的地盤,二人去那裡落不到什麼好,便是真要北伐幽薊,他們也不想當什麼先鋒。「被迫」退駐樂壽,也是他們精心計算的,此處離河間府、東光皆甚近,不僅不愁補給,河間府有什麼動靜,亦可及時知曉,而汴京方面若有動作,他們甚至有可能比身在河間府城的石越更早得到消息。
在河間府的宋朝諸重臣中,打著自己小算盤的人當然遠遠不止陳元鳳與王襄。石越率宣台行轅移駐河間府後,河北路那些舉足輕重的文武重臣,都似嗅到了什麼,只要有一點借口可尋的,都親自趕到了河間府城。
在安平大捷之後,王厚、慕容謙麾下諸軍,皆接到宣台敕令,慕容謙的左軍行營諸軍駐於安平就糧,王厚的中軍行營諸軍移駐饒陽就糧。但是,此時,不僅王厚與慕容謙親自到了河間府,便連唐康、何畏之諸將,也找了借口,隨之而來。
甚至連遠在霸州的蔡京,也不辭辛勞,借口向石越彙報軍情,冒著風雪趕到了河間府。
蔡京此人,是最令陳元鳳警惕的一個對手。因為從某個方面來說,蔡京與他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只不過,蔡京所處的位置不如陳元鳳,被他撥了頭籌——當得知遼軍退出宋境之後,蔡京也是立即氣勢洶洶的殺到雄州,收復了雄、莫二州之地,然後,蔡京更是迅速的向朝廷與石越分別進呈了他的「取幽薊十策」!
蔡京的不幸,在於他因為所處位置,「追擊」耶律信時,比陳元鳳慢了一步。而且他麾下的兵力,也不如陳元鳳的南面行營因為下轄兩隻殿前司禁軍,顯得極有份量。所以,他被陳元鳳佔了先機。但是蔡京顯然不甘於此,他另闢蹊徑,極力的推銷他的「取幽薊十策」。
這讓陳元鳳暗中既妒且忌。
陳元鳳知道皇帝想要趁勢規復幽薊,不僅是皇帝,整個大宋的士氣民心亦是如此想法——雖然朝中的穩重保守派依然有龐大的勢力,但是,安平大捷全殲遼軍四萬鐵騎,便仿若給一個飢餓已久的人,吃了世間最美味的開胃菜,又在他的面前擺上一桌山珍海味——這個時候,你去苦口婆心的勸他,要他不要急著吃那桌美味佳肴?
陳元鳳知道大勢所趨,亦知道要順時而動。但是,無論是他,還是王襄,真正要談到規復燕雲的具體方略,就不免有些力有不逮之處。
但蔡京卻能一條一條的,說得條條是道。
不管他的那些方略是否是紙上談兵,是否真正可行,但他的確能拿得出來,還能說服不少人,甚至連陳元鳳讀過之後,也覺得按蔡京所倡,多半真能順利收復幽薊。
但正因如此,陳元鳳才格外的忌憚蔡京,因為只有蔡京,才是他最可怕的競爭者。
他心裡也清楚,除了蔡京,河間府的那些人,自石越以下,章惇、王厚、唐康……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他和蔡京急急忙忙的先跳出來,是因為有自己的理由,談不上失策。但是,若以為這些此時悶聲不表態的人已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那總有一日,他會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一根。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個道理陳元鳳是懂的。在前台表演得最賣力的,往往是形勢最不好的。但是,無奈歸無奈,每個人皆只能就著自己的米做自己的飯。每每想到這些,陳元鳳心中都有些嫉恨,尤其是對他那位此時名望功勛幾至最頂點的故交。
兩度出任率臣,先破西夏,后敗契丹。如今功業,休說大宋,自古以來,亦屬罕見。
不管心裡有多不甘,陳元鳳也知道,此時他根本無法與石越爭鋒。這時的石越,有如熾熱的太陽,而他連一顆冷星都算不上。一個「爭」字,說出來都是笑話。
他只能暫且安慰自己,石越並非沒有弱點,相反,他的光芒越是灼人,他的弱點便越是致命。而自己,終有讓全天下矚目的一刻。
他現在需要的,是先把握住眼前的機會。
2
兩天後,十一月廿一日。
北望鎮。
漫天的風雪中,一列綿延兩三里的車隊,順著官道逶迤而來。這列車隊中,僅僅馬車便多達四五百輛,每輛馬車上都插著幾面赤紅的旗幟,只是在風雪之中,看不清具體的旗號。車隊的前後兩側,到處都是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兵。這些騎兵身材之高大,令沿途無意中看見這車隊的當地居民,都暗暗咋舌。
半年多來,冀州的百姓看慣了各色軍隊,但這些騎兵都裹著絳紅色大氅,頭上並沒有戴作戰的兜鍪,在遮風雪的席帽之下是黑色的長腳襆頭,甚至還有不少人扎著罕見的紫綉抹額,這可是只有在宣台石相公的衛隊身上才會看到的裝扮。不少冀州百姓早就聽說過紫綉抹額代表的意義——這是班直侍衛與衛尉寺部隊特有的飾物,因此,不用多想,許多人便已經猜到了這隻車隊的來頭。
這多半便是汴京來的那位李相公的車隊了。有好事的人甚至冒著風雪,跑到北望鎮去給鎮里的監稅官報信。不過這顯然有些多此一舉,在北望鎮的鎮口的一座亭子里,早就有十幾位官員,正迎著風雪,翹首等待著這隻車隊的到來。而站在這些官員最中間的,赫然是橫塞軍都指揮使王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