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8)
第680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8)
趙煦連連點頭,又說道:「有人陷害石越,或亦有之。朕聞河北有流言,或謂是呂惠卿欲害石越……」
「臣以為呂吉甫不至如此。」許將連忙說道。
呂大防卻道:「亦未可知。」
范純仁卻是臉色有些難看,皺眉問道:「敢問陛下自何處知之?」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神去看龐天壽,神色頗為不善。龐天壽感覺到范純仁的眼神,頓時心驚肉跳,卻又不敢分辯,只是暗暗叫苦。須知他雖是天子近侍,但宋朝非他朝可比,范純仁貴為樞密使,真是惹惱了他,他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幸好趙煦也看出范純仁在疑心龐天壽,他也知道其中利害,心裏面想著回護龐天壽,不及細想,脫口便道:「范公毋疑,此非龐天壽所言,乃薛嗣昌使河北聽聞。」
但范純仁臉色卻是越發難看了,盯著皇帝追問道:「不知薛嗣昌何人?」
趙煦被他看得有點發虛,勉強回道:「小臣爾。」
「其所聞流言,未知可有出處?」
「既是流言,豈能問其出處?」
「呂吉甫亦大臣也,雖待罪河東,陛下豈能信小臣無稽之語,而疑大臣?」
趙煦被范純仁逼得有點狼狽,訕訕道:「朕亦疑其不實。」
范純仁這才臉色稍霽,但呂大防卻不願意了,道:「范公所言雖是正理,但既有此流言,呂吉甫亦不可久居河北。」
許將聽出呂大防心懷不善,念在同為新黨的幾分香火之情,再次出言回護:「可令其回河東。」
「回河東亦不便。」呂大防搖頭,不依不撓,「呂吉甫本守太原,卻擅興兵出河北,致河東章、種反無兵可用,其若回河東,章、種輩焉能制之?」
眾人心裡都知道呂大防的這番話不是太公道,但同樣也難以說呂大防說得不對。許將已然感覺到皇帝的猜忌之意,他與呂惠卿又沒什麼交情,便無意再為呂惠卿辯護,免得連累自己,其餘諸人,更不可能替呂惠卿說話——便是范純仁剛才,其實也不是為了呂惠卿,他在意的是一些不成文的規矩。
這卻是正中趙煦下懷——薛嗣昌所說的流言當然未必可信,但呂惠卿在他心裡,也並非是什麼重要人物,那自然還是處理一下的好,有些事情,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但他還是轉頭假意問韓維意見:「丞相之意如何?」
韓維自然是知道他的心思,沉吟了一下,道:「莫若移鎮他處。」
趙煦立即點頭,口裡卻說道:「呂惠卿在河北亦不為無功,且是前朝宰相,朝廷自當優待。」又問:「呂氏是何處人?」
許將也是福建人,便回道:「呂吉甫乃福建南安人。」
「南安屬何州?」
「泉州。」
「可令其判泉州。」
趙煦話一出口,眾人又是大吃一驚。呂大防更是目瞪口呆——他本以為皇帝是想懲罰呂惠卿,那樣的話,就應該找一個和太原府級別相當甚至稍高一點的府州,不拘何處,只須遠離汴京與河北、河東就可,讓六十多歲的呂惠卿既遠離現階段的政治舞台,又千里奔波勞累,雖然不至於死在路上,但如此折騰一次,也算是懲罰了。但沒想到,說了半天,趙煦卻是讓呂惠卿衣錦還鄉!
雖然泉州無疑離汴京足夠遠,遠得足夠讓呂惠卿的聲音徹底從朝廷中消失,這也是呂大防所喜聞樂見的,但是,任何一個宰相,如果不能老死任上的話,那麼最理想的結局,莫過於能回家鄉做太守吧?這是真正的恩典,畢竟大宋朝對本地人做本地官,是極為忌諱的。
而許將的心裏面,卻是一陣難以自抑的驚喜。他當然不是為了呂惠卿高興,而是從這件事情上,感受到了皇帝對於新黨的善意。
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他們當然也能感受到這是皇帝在刻意展現對新黨的寬容姿態,要說心中全無芥蒂自是不可能,但此刻他二人心裡所想的,卻是今日呂惠卿能回泉州當太守,他日范純仁也許就有機會回南京應天府當留守……一念及此,兩人心裏面生出來的那一點反對的念頭,馬上便煙消雲散。
韓維率先便說道:「陛下如此處置甚好,聖上寬宏,此非只是呂惠卿之幸,亦國家之幸。」
范純仁也開口稱頌:「陛下顧念老臣,臣等同沐聖恩。」
他二人既然出聲支持,韓忠彥與李之純本來就無可無不可,六人之中,有五人同聲稱頌,呂大防雖然不太樂意,但想著呂惠卿從此回到泉州,路途遙遠,真正眼不見心不煩,便也不再作聲。
小皇帝趙煦心中卻是大受鼓舞,他刻意岔到呂惠卿身上,一方面固然是想處置呂惠卿,但更主要的,卻是想拿呂惠卿來投石問路——他如此處置呂惠卿,如果劉摯還是御史中丞,那絕對是不可想象之事,如今劉摯不在了,但是趙煦並不確定其餘的宰臣,尤其是韓維、范純仁、呂大防三人,會不會有人取代劉摯的角色,因此必須要加以試探。
事實證明並無第二個劉摯。韓維老矣,再也不會事事頂針;范純仁雖然讓他有一些狼狽,但他本性溫和,他只會在他覺得比較重要的原則上較真,這是一個把規則看得比具體的事情更重要的人;而呂大防雖然性格剛強,但他在處理黨爭的問題上,明顯是心中懷私的——劉摯能夠令人畏懼,是因為他自認為自己正直公平,無欲無私,便無所忌憚,而呂大防正直倒是正直,卻做不到公平,偏偏他又以君子自期,既然有所欺心,就算自己不願承認或者沒有意識到,下意識的也會因此而約束自己,如此便有了弱點,便做不到劉摯那樣一往無前。
當然,趙煦並不可能對呂大防的性格了解得如此細緻,但他關心的也只是結果而已。 呂大防退縮了!
只要知道這個就足夠了。
既已得逞,趙煦便不再在呂惠卿的事情上多糾纏,又將議題拉了正途,「既然諸公皆無異議,呂惠卿之事,便如此議定。至於安平一案,范相公所言,甚有道理,朕亦並非是疑石越有異志,君臣之間,並無嫌隙。只是朕以為韓丞相與呂參政所言亦是正理,此案既是有人陷害石越,離間我君臣,又豈能聽之任之?如此,豈非使人笑我大宋君臣無能?是以,此案仍須窮治。」
安平一案比起呂惠卿來,無疑份量要重許多,眾人的注意力立即被拉了回來。范純仁聽完趙煦的表態,仍是堅持反對:「陛下既然信石越不疑,則奸人之謀不得逞,又何需多生事端?若是窮治,石越既為率臣,統兵數十萬,所謂『瓜田李下』,縱是無他心,又豈得自安?此非待大臣之道矣。」
韓忠彥也道:「陛下若要窮治,石越儒者,必乞解兵權。如此,則正中契丹下懷。」
呂大防對呂惠卿的事情本就不甚滿意,此時見范純仁、韓忠彥一意維護石越,心中更是不滿,冷冷說道:「師朴參政此言差矣,安平之事,縱與石越無關,縱然朝廷不窮治,石越若是忠臣純儒,亦必乞解兵權。臣聞石越已與李清臣回京,已知其斷不會再回河北領兵,故堯夫相公、師朴參政所慮,臣以為不過是多慮了。」
許將見著機會,也趁機說道:「臣方才細讀供詞,奸人因知石越在軍中威望甚高而設此計,而如案犯韋烈、方索兒輩,之所以梃而走險,亦是知石越極得軍心。如此,石越縱然無辜,亦不可使再領兵,此亦為安全之。君子瓜田不納履,石越乃當世大儒,豈能不知?縱解兵權,其必無怨言。」
他二人的話說得都還算漂亮,但在場之人,又會有誰聽不出來話裡面藏著的刀子?呂大防還委婉一點,許將的話卻已經算得上是白刃相見了。
但他二人的話,卻是極有道理的,中國傳統的價值觀,講究推己及人,你自己跑到瓜田裡面,低頭去弄自己的鞋子,如果因此被人說成偷瓜賊,那是絕對沒有理由責怪別人冤枉你的,因為那是你自找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要求別人無條件信任自己,要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自己首先就要知道避嫌。
事情有大小,但道理卻是相通的。石越明明己經身處嫌疑之地,自己卻不懂得主動避嫌,那其實也是沒有任何理由責任朝廷猜忌懷疑他的——這至少和他「大儒」的身份不相合。如果一介武夫不懂這個,還有可諒之處,但石越如果不懂這個,那就是他在踐行儒家的理念上,有太大的缺陷,當不得他現今所擁有的聲譽。
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對於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本來就應該有不同的要求標準。如果一個人背負著「當世大儒」的名聲,卻要求別人象對待一個普通儒生那樣寬容的對待他,這已經不是非份之求,而可以稱得上厚顏無恥了。
因此,呂大防和許將這番話一說出來,范純仁心裏面再想回護石越,也不好作聲了,韓忠彥本來就不擅長辯論,此時也是啞口無言,至於御史中丞李之純,他根本就不想隨便淌這渾水,因此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不問到自己頭上,就絕不開口說話,此時更是三緘其口。
只有左丞相韓維朝著趙煦微微欠身,慢條斯理的說道:「陛下,國朝制度,宣撫使本就是有事則設,無事則省,契丹既已被逐出河北,戰事已了,包括石越在內,諸宣撫使副,皆當回朝繳旨,是否解兵權本就無須多議。」
趙煦沒想到韓維竟然是在這裡等著他,不由愣了一下,才勉強笑道:「宣撫使司恐尚不能遂罷,契丹在河北受到重創,倉遑北撤,今日諸公應當也都已得到消息——高麗已然出兵夾擊遼人,而折克行亦自蔚州突圍,耶律沖哥行蹤不明,遼國必有內亂。這是千載難適的良機,所謂『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遼主背盟棄誓,鬼神厭棄,朝廷若不在此時順天應人,興義師北伐,他日思之,必悔之無及。」
這是趙煦第一次當著眾多宰執重臣的面如此清晰的表明決意北伐的態度。這讓一直旗幟鮮明的鼓吹北伐的樞密副使許將立即就興奮起來,馬上接過皇帝的話說道:「陛下聖明,先帝勵精圖治,便是為了恢復漢唐故地,遺詔於未收復幽薊耿耿於懷,如今遼國內憂外患,正是陛下全先帝未競之志之時。」
韓維臉上露出為難之態,「若陛下有志北伐,以老臣之見,仍須使石越節制諸將。」
韓忠彥也趁機說道:「臣亦以為非石越不能為此。」
范純仁卻是弗然不悅,厲聲說道:「陛下,北伐大事,牽涉國家氣運,不可如此輕易定策,況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己而用之,臣以為北伐與否,仍需從長計議。」
誰也想不到到了這個時候,范純仁居然還是反對北伐,眾人不由都是十分驚訝。尤其是韓維,他本以為之前已與范純仁達成共識,但卻萬萬沒有料到,原來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但事已至此,除了苦笑,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但更讓眾人意外的,卻是第一個出頭對范純仁表示不以為然的,竟然是呂大防!
范純仁話音一落,他便馬上出列,朗聲說道:「誠然,兵者國之大事,必廟算無遺,方可興兵,臣此前亦因此對於北伐持有疑慮,然如今形移勢變,卻正是天賜良機!若再從長計議,錯過良機,正所謂鑄九州之鐵,不能為此錯字。」
「朝廷當以義興兵,不當以利興兵!河北遭逢劫亂,百廢待興,朝廷正當安撫百姓,救濟黎庶,豈是興兵之時?」范純仁今日完全是一反平常的溫文爾雅,立即反唇相譏,「況且即便計較利害,亦未必如諸位所想般樂觀。遼軍雖受重挫,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遼主亦曾勵精圖治、整兵經武,遼軍實力仍然不可小覷。高麗雖然出兵響應,然其與我相距萬里,不過是各自為戰,緩急難以相濟,不足為恃。至於遼國內亂,不過是猜測而已,豈足為憑?」
「若非遼國內亂,那相公以為耶律沖哥又是為何事縱折克行突圍?」許將不屑的反問道。
「許公便能確定是遼國內亂?」
「即便不是內亂,能讓耶律沖哥放過折克行的,也必是遼人的心腹大患。」許將頗為自信的說道,「若我大宋再興兵北伐,則遼人便是三面受敵,其以新敗之師,受三面之敵,如此良機,若不把握,便是縱虎歸山,必為後患。」
「契丹這隻老虎,便是歸山,也成不了什麼大患!」范純仁辯不過許將,便乾脆搬出石越的論調來,「朝廷興兵,若敗則前功盡棄,即便僥倖得勝,契丹敗喪幽薊,則有亡國之勢,塞北之地,向非中國能有,契丹既衰,必有新族興起,臣恐便如石越所言,到時中國之患,才剛剛開始!」
許將不由哈哈大笑,「相公莫非是說笑么?若依相公之語,則漢何必擊匈奴?唐何必擊突厥?皆不過徒勞耳。世間本無一勞永逸之事,但若思慮太多,則近於杞人之憂天矣。朝廷北伐若得成功,我大宋據有幽薊,據守雄關則河北無患,屯兵大同則可攻可守,戰與不戰,操之在我,又何必管他塞北由誰稱雄,由誰稱霸?彼若敢為患,朝廷只須遣一大將,便可以再封狼居胥、勒燕然山,豈不強過由遼人佔據幽薊形勝,使河北腹心之地,令敵來去自如百倍?」
許將文武雙全,又是狀元、翰林學士出身,辯辭無礙,這一番話說出來,恐怕就是石越在此,也不好反駁,更何況范純仁完全是在以短擊長,頃刻之間,就被說得啞口無言。若是以往,他說不過時,自有呂大防、劉摯相助,但今日劉摯已經不在,呂大防受到高麗出兵與折克行意外突圍成功的影響,也轉變了態度,轉而支持北伐。連呂大防都支持北伐了,其餘如韓忠彥、李之純更不用說,心裏面多半也是支持北伐的,二人此時不多說話,無非是知道大局已定,顧全范純仁面子,便不多為難他。而韓維又早已明言,不會再反對北伐。范純仁頓時就陷入了孤掌難鳴的尷尬境地。
崇政殿內,也出現了熙寧以來最為詭異的一幕——新黨與舊黨的首領人物儼然如同盟一般,而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卻是另一名舊黨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