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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3)

  第715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3)


  「以前雇一個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約五百貫做身價錢,每月的月例則由主人家隨意賞賜,如今下婢的身價已漲到七百貫,吃住之外,月錢也不能低過兩貫,至於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沒有個一定之價了,小的聽說桑府前一陣買了個有點名氣的廚娘,身價高達五千貫。」


  石越聽得已經不想再細問下去了,但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那……這女先生上課的費用是多少?」


  「咱們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貫一個時辰。」石鑒笑道,「這還是看著是給長公主上課的份上,特意打了個對摺。」


  「五十貫?一個時辰?就教些《十琴操》這種老夫子才彈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覺自己有點肝疼。五十貫一個時辰的學琴學費,他瞬間覺得他女兒喜歡的女子相撲是多麼的價美物廉,可笑自己當時還覺得花了大錢買女兒高興。


  石鑒看著他的表情,不由給了他一個白眼,「丞相還是放寬心的好,整個汴京多少人家排著隊都請不到呢。夫人說了,花錢學琴總比去搞什麼相撲、賽馬好。咱們相府門第太高,本來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麼長公主,更加難嫁了,再不好好學點女兒家的東西,以後長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誰哭去?琴棋書畫、女紅針線,不指著樣樣精通了,好歹會一樣,日後也有個說頭,遮遮臉面。」


  「真是杞人憂天!」石越還不願意自己家白菜被豬拱了呢,但他也只能在石鑒面前發發牢騷,眼不見心不煩,他也不想再操心這些學費的事,轉身走到書房的另一邊,看著牆上掛著的幽薊地圖,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嘆道:「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他又想起了曾經給皇帝派過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鬧得這種程度,而章惇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想著賭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只能感嘆,不愧是章子厚,骨子裡真有那種敢搏命的瘋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會願意拿著北伐的成敗讓他去搏大小么?

  石越暗暗搖了搖頭,章惇沒有這個份量啊!如果沒有唐康也就罷了,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著頭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敗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還有陳元鳳、蔡京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為所欲為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兒那個宗法上的舅舅,給她介紹五十貫一個時辰學費的女琴師的樞密使韓忠彥,也絕對不會同意啊!

  那麼,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薊做率臣么?


  一想到這個問題,石越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潘照臨那張總是帶著譏諷笑容的臉,彷彿聽到潘照臨在對自己說:子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就是潘照臨一直希望發生的事情吧?

  但是……不知道為何,就在此時,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無法形容,似乎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這種情緒讓他怔在那裡,莫名其妙的向石鑒問道:「你知道潛光先生去哪裡了么?」


  同一時間,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橋北,西梁院,職方司。


  龐天壽神情嚴肅的在西梁院門口下了馬,打了個手勢,將隨行的幾名內侍留在了門外,獨自一人腳步匆匆的走進了西梁院。


  西梁院內的職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時少了很多,少數幾個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輕手輕腳,似乎害怕驚動了什麼。一進入院中,龐天壽就看到了劉仲武,二人只是微微點頭示意,劉仲武就領著龐天壽,穿過院子,走進一間廂房。


  廂房內停著一副棺槨,司馬夢求和曹諶默默的站在棺槨旁。司馬夢求臉色淡然,而曹諶的神色,卻是非常難看。


  「雲陽侯。」龐天壽朝司馬夢求輕聲行了一禮,又朝曹諶行了一禮:「郎中。」


  二人也簡單回了一禮:「都知。」


  雙方便不再多說,龐天壽的目光被房中的棺槨吸引,緩緩走到棺槨旁邊,輕聲說了句:「得罪了。」然後,伸手脖子,朝棺中看去。


  身著素色直裰的潘照臨,正安祥的躺在棺中。


  禁中,崇政殿。


  御案上面堆滿了奏章、軍情簡報,巨大的幽薊地圖上面,畫滿了朱紅的圈圈,還有腥紅的箭頭。地圖的幽州城一帶,分別用硃筆寫著蕭嵐、章惇、唐康、陳元鳳幾個名字,章惇和唐康的名字上,被圈上了黑色的圈圈。而在地圖的西邊,有一個極為刺眼的紅色大箭頭,上面寫著「耶律沖哥」四個大字,在這四個字上面,有一把紅色的大叉。


  但此刻,趙煦站在御案後面,目光根本沒望地圖看一眼,而是死死的盯著殿中的司馬夢求、曹諶、劉仲武,還有龐天壽,滿臉的不敢置信。


  「潘照臨死了?!」


  「是服毒而死。」龐天壽顫聲回道,「是鳩羽之毒……」


  「這個當口!這個當口!誰讓你們殺他的?」趙煦幾乎是在輕吼:「誰讓你們殺他的?!」


  曹諶、劉仲武撲通跪了下來,冷汗直流。


  只有司馬夢求依然鎮定:「陛下,潘照臨是被歹人所害,非臣等所為。」


  「歹人所害?」趙煦怔了一下。


  司馬夢求從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到龐天壽手裡:「此是臣整理的安平一案之原委始末,一切人證物證供辭俱在,所有涉及調查經過的資料卷宗,俱在職方司妥善保存,若有需要,可以隨時調閱查驗。」


  龐天壽接過卷宗,小心送到趙煦案前。趙煦打開卷宗,驚訝的問道:「侍郎的意思是,你已查明安平一案的真相?」


  「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所有一切,皆是原雍王府門客李昌濟所為……」


  「李昌濟?」聽到這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趙煦先是一陣驚愕,然後臉色就沉了下來,他冷眼看著司馬夢求,呵呵冷笑:「李昌濟!呵呵!」


  頓了一下,突然向曹諶厲聲喝問:「曹諶!這個李昌濟,就是你說的那個被潘照臨軟禁在白鶴觀的李昌濟么?」


  曹諶頓時打了寒戰,顫聲回道:「回陛下,便是那個李昌濟。」


  「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趙煦寒聲問道,但目光卻一直冷冷的盯著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神色坦然,曹諶卻是渾身發抖,「回陛下,臣……臣當時的……的確沒……沒有實據,可……可證明李……李昌濟是被軟……軟禁的……」


  「嗯?」趙煦不由愕然,目光也從司馬夢求身上移開,望著曹諶,「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李昌濟是否是被軟禁?」


  曹諶總算冷靜下來,低頭回道:「回陛下,臣……臣或是有些先入主……」


  「先入為主?!」趙煦怒極反笑,「好一個先入為主!」他憤怒的抓起一個硯台,惡狠狠的砸向曹諶,怒聲喝罵道:「連這點最基本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你做的甚麼職方司郎中?!」


  曹諶也不敢躲避,硯台飛過來,正砸在他頭上,頓時鮮血直流,曹諶也不敢擦抹,只能任由鮮血流了一臉,但曹諶猶自在叩頭謝罪:「臣辦事不明,有負陛下重託,罪該萬死。」


  趙煦見他這模樣,怒氣稍遏,罵道:「滾,滾出去!」


  曹諶連忙頓首謝恩告退。方要退出殿中,卻聽趙煦又罵道:「留下職方司的印信!」


  他也不敢再頂嘴,小心解下印綬,交到龐天壽手中,狼狽退出崇政殿。


  崇政殿中,變得格外的安靜,只有趙煦翻閱卷宗的聲音。 過了好一陣,趙煦才驚訝的問道:「這個李昌濟竟然是南唐元宗長子文獻太子李弘冀之後?」


  「正是,這是李昌濟親口招認,並有他的私屬的供辭佐證。」司馬夢求平靜的回道。


  「原來如此。若他果真有這層身份,事情倒也不是說不通……」


  趙煦說完這句話后,又繼續翻閱卷宗,崇政殿中,再次安靜下來。


  又過了很久,趙煦終於讀完了全部卷宗,他輕輕合上卷宗,手指輕輕敲擊著御案,望著司馬夢求,眼珠轉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司馬夢求默默站著,耐心的等待趙煦先開口發問。


  「侍郎!」終於,趙煦打破了沉默,「卷宗中提供供辭的李昌濟的私屬,現在在何處?」


  「嚴刑逼供之下,已死於職方司獄中。」司馬夢求從容回道,「臣以為,這些人亦無必要再活著。」


  趙煦點了點頭,似乎是同意他的說法,但又問道:「那麼,侍郎拷問他們之時,可有職方司親事官、親從官在場?」


  「茲事體大,為防泄密,臣不敢讓小吏在場,只有職方司員外郎劉仲武相隨。」


  「劉仲武……」趙煦的目光轉到一直跪在殿中的劉仲武身上,「這麼說,你當時在場?」


  「臣的確一直跟隨司馬侍郎調查此案。」趙仲武回道。


  趙煦的語氣變得嚴厲:「朕是問你,是不是親耳聽到了這些供辭?」


  「這個……臣實不曾親眼聽到供辭。其時情況頗為複雜,李昌濟四名私屬,皆是死士,司馬侍郎拷問賊人,臣要負責看管其他賊人,防其自殺,警戒異常,所有始末,臣亦有報告,存於職方司。」劉仲武老老實實回答道。


  司馬夢求也證實道:「確是如此。臣是刻意讓他避開此事。」


  「這又是為何?」趙煦質問道。


  「臣是為朝廷惜材,假以時日,劉仲武可為陛下掌管職方司,不會遜於職方館的種建中。」司馬夢求非常的坦然,「這件事情牽涉甚廣,讓他知道太多細節,萬一其中有什麼不該他聽到的話,對他沒有好處,對朝廷、對陛下,都沒有好處。」


  「可如此一來,侍郎卷宗中,便再無一個活著的人證。」趙煦神色複雜的看著司馬夢求,「李昌濟和潘照臨,一個是南唐之後,一個是柴周之後……潘照臨隱瞞身份,真的只是怕犯朝廷忌諱么?他真的是被李昌濟的私屬毒死的么?」


  他再次轉望著劉仲武,「劉仲武,潘照臨死時,你也未曾親眼目睹吧?」


  「臣的確不曾目睹。」


  「先是鼓惑雍王,引發石得一之亂,事後竟安然逃脫,又能脅迫潘照臨這樣的人物,栽贓陷害於潘照臨,離間挑撥朕與石越,意圖引發變亂,從而火中取栗……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這李昌濟倒真是堪稱奇士!李弘冀有他這樣的後代,足以含笑九泉!」趙煦呵呵笑著,「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細節翔實,有人證,有物證,有供狀,有旁證,無懈可擊,呵呵……除了沒有活著的證人——但這種案子,沒有活著的證人,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陛下。」司馬夢求打斷了趙煦,他抬頭望著臉上寫滿懷疑的皇帝,目光平靜如水,「臣就是活著的證人。」


  「但朕可以相信你么?侍郎!」趙煦看著司馬夢求,問道。


  「臣是陛下的兵部侍郎,朝廷重臣,替陛下掌管職方司!」司馬夢求平靜的回答道,「陛下既然讓臣調查此案,臣也斷不敢辜負陛下的信任!臣之忠心,可鑒日月!」


  趙煦盯著司馬夢求看了很久,突然長嘆了一口氣:「朕就是怕卿太忠心了啊!」他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罷了!罷了!朕信了便是!」


  沉默了一會,趙煦又說道:「不管怎麼說,潘照臨也是周世宗之後,好好安葬吧。」頓了一會,又補了一句:「此事先不要讓石丞相知道,一切待北伐之後再說。」


  「臣遵旨。」


  ……


  待司馬夢求和劉仲武告退離開崇政殿後,趙煦望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忽然覺得自己心裡,也空蕩蕩的。


  做為皇帝,趙煦從小就學會了不要輕易的信任他的臣子,熙寧十八年的那場叛亂,更是給了他最深刻的一課。但這個世界上,只有少數人才能永遠生活在一個極端。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的應付著許多人,垂簾聽政的祖母,老謀深算的宰臣,野心勃勃的新進……這些人,都是趙煦所需要倚重的人,但也都是他最需要防範的人。但他不可能完全沒有想去信任的人,即便這種信任不可能是全心全意的,即便這種信任有時候脆弱得經不起一絲考驗,但是,做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剛剛成年不久的人,總會有一些人,是他發自內心想要親近,想要認可,想要信任的,同時,當他付出了這樣的感情之後,他也會想要得到同樣的回報。


  在趙煦的生活中,這樣的人,屈指可數。田烈武、桑充國,再加上程頤和司馬夢求各算半個,可能就再也數不出更多的名字了。


  而和其他人不同,對司馬夢求的好感,源自於他身上的傳奇,趙煦認可這些以任俠之名而流傳後世的人,是因為內心中,他相信給予對方的信任,就一定能從對方那裡得到忠誠的回報,就如同司馬遷在《刺客列傳》中所描敘的那樣……


  然而,趙煦有一種感覺,他又要被現實教育了。抱著殘存的一點點幻想,趙煦忍不住問龐天壽:「天壽,你覺得司馬夢求說的,是真相么?」


  「奴婢……」龐天壽完全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


  趙煦當然知道龐天壽心裡在想什麼,馬上補充了一句:「這次,就不要那麼謹小慎微了!」


  龐天壽有點驚訝,但跟隨了趙煦這麼久,他知道皇帝這次是認真的,所以,即便越界,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出心裡話。


  「是。奴婢以為,司馬侍郎似乎沒必要做假……」


  「沒必要做假?」


  「以奴婢看來,司馬侍郎如果要做假,多半是為了維護石丞相,但官家已經知道,安平之事,石丞相幾乎不可能事先知情。如果司馬侍郎是為了保護石丞相,那麼只有兩種可能,要麼,這些賊人,且不管他們是不是李昌濟,他們背後的主謀,其實就是石丞相,並且他們還露出了馬腳甚至是親口承認了……但如此一來,整個事件怎麼也說不通,石丞相若真有謀反之心,就算安平之時不去講他,如今他堅持不願意北伐領兵,反而放棄兵權回朝,世間哪有這樣的逆臣?他若真有一點點反意,怎麼著也要學著做桓溫,領兵北伐立不世之功,然後挾功回朝……」


  「這個朕知道。」趙煦不耐煩的打斷了龐天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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