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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9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7)

  第719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7)


  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趙煦便決定先含混回應:「呂大參所言雖不無道理,然恢復將從中御之制,牽涉甚多,仍需從長計議。」


  說完,他便轉頭望向石越。


  而正好便在此時,石越在聽完呂大防的話后,也是驚訝的抬起頭來,和范純仁、韓忠彥無聲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趙煦不知道,他的這三個宰相此時心裡不由而同冒出來的念頭,是呂大防的建議,竟未必不可行!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好的制度,也沒有絕對不好的制度。在宋朝,為什麼保守的舊黨有時會顯得比追求革新的新黨更切實際?因為各朝各代,制度之弊,多是因為過於保守落後,惟獨宋朝,制度之弊卻經常是因為太過於超前。宋朝那些被認為弊病叢生的制度,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制度本身落後,而是它們不太適合當時的客觀環境。


  將從中御就是最好的例子。和陳腐的批評截然相反的事實是,這是超越世界八百年的先進理念與先進位度!然而,過於的超前,卻讓它變成了一項著名的弊政。


  但在呂大防提出在北伐再次採用將從中御的指揮方式后,石越、范純仁、韓忠彥卻都敏銳的察覺到了這項制度的一線生機。


  將從中御用之於西北邊境,因為地形複雜,距離汴京又過於遙遠,自然弊大於利,但用之於幽薊,卻未必行不通。雖然國初之時在河北也有過失敗的教訓,但那時宋朝的驛政不完善,官道也沒有現在暢通,因此,過去不可行的事,現在未必就不可行。


  說到底,將從中御最大的問題,主要還是樞密院與前線軍隊的溝通效率問題。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一晝夜的時間當然還是太長,但如果樞密院能把握好尺度,便如呂大防所說的,給予陣前觀察使與都總管足夠的臨機處置之權,樞密院主要負責戰略決定,以及統籌各軍調度、後勤補給,僅以幽薊戰場來說,雖然不好草率的認定這種指揮方式一定行得通,但若不假思索的斷然否決,那其實也是一種偏見。


  不過,此刻的趙煦,即使知道他這三個宰相的想法,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畢竟在他心裏面,還有石越這張「王牌」,哪怕這張「王牌」是一次性的,打完就得廢掉,還有難以預料的後患,但是,想要贏得這世間真正重要的東西,又怎麼可能不付出一點代價呢?


  贏得北伐,收復幽薊,他就有機會超越他的父親,甚至是成為宋朝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看看在他治下已經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吧——在政變中繼位,經歷過祖母的垂簾聽政,但終於平安親政,親政之初,就擊退遼人的入侵,收復了失陷一百多年的幽州,並順便剷除了前朝留下來的權臣,鞏固了皇權,大宋在他的治下,註定將走向前所未有的鼎盛時代!

  歷史永遠是以成敗論英雄的,趙煦覺得自己的一生將會是一個傳奇,他覺得自己甚至有機會成為繼唐太宗之後最偉大的皇帝!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趙煦就覺得自己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身體都禁不住的顫抖。


  因此,有何必要,再節外生枝?

  他也不想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岔開重點。


  他望著石越,目光熱切,卻語氣溫和:「今日之事,子明相公以為當如何應對?」


  頓時,崇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石越的身上。


  崇政殿中,給三位宰相設的座位,都是金棱七寶裝烏木製的折背樣扶手椅,漆著深紅近紫的漆色,方方正正,形制簡單,所謂「折背」,是指椅背低矮,只有通常椅子椅背的一半高,因為它的目的不是用於倚靠,而為了端正儀態,這也是當時士大夫們平時最喜歡坐的一種椅子。此時,石越端坐椅中,雙手籠於袖內,抬頭回視著皇帝趙煦,卻恪守著禮儀,視線稍低,沒有與趙煦的目光相對。


  石越此時還不知道潘照臨的死訊,更不知道趙煦在心裡的謀划。但他知道,趙煦此時問他,是希望他履行當日的承諾,他曾經給皇帝派過「義不容辭」的定心丸,現在,趙煦在向他要求兌現。同時,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再度出任率臣意味著什麼……


  李清臣能想到事情,他也想得到。


  而且,崇政殿內他的同僚們的微妙態度,更讓他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


  他其實沒那麼在乎皇帝或者他的同僚們都猜忌他,這是正常的。


  石越擔心的是自己。


  雖然在外人看起來雲淡風輕,也並沒經歷過什麼動人心魄的事情,甚至都沒找人好好商量過,石越就在安平大捷后,坦然的交出兵權,做出了準備漂亮的離開舞台的決定,但這種事情,其實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石越自己知自己的事,這對他,並不是那麼容易。


  直到現在,石越的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些戀戀不捨。他只是一直在努力說服自己罷了,花更多的時候陪伴家人,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此事——他需要用親情來克服自己對離開權力中央的不舍。


  此外,安平閱兵時發生的事情,石越也不天真,他當然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想陷害他,就是他左右有人想謀求非份之福。


  而如果他再一次掌握兵權,機會就將再度出現。而且是比以前更好的機會——對很多人都是——這一次,成功的機會,比安平大捷后要大得多。


  做諸葛亮大概是不太可能了,那得需要趙煦甘心配合做劉禪。所以,多半只能選擇做司馬懿或者桓溫。


  而猶為艱難的是,石越從來不認為司馬懿或者桓溫是「奸臣」,這倒不是因為石越覺得忠君很可笑很迂腐甚很「落後」,只要在一個正常的時代,忠誠就永遠是寶貴的品質,哪怕是愚忠,也是值得尊重的。如果出現了相反的情況,出問題的也絕對不會是忠誠,而是別的什麼。但司馬懿和桓溫的情況不同,如果說曹操還曾經背叛過他的同伴的話,司馬懿所屬的穎川士族,就從來不是曹魏的臣子,他們反而正是被曹操背叛的人,雖然在他們的時代,人們對忠誠有著極高的標準,但要說司馬懿是「奸臣」,還是太過份了。至於桓溫,在石越心中,一直是個英雄。


  如此一來,誘惑就更大了。


  但拒絕的理由依然還在哪裡,沒有任何的改變。


  而且桓溫就是石越最好的教訓,這個史上最不合格的權臣,對於抵抗他的士族,始終舉不起屠刀,只是幻想能夠北伐成功,收復中原,建立功勛,士族們就會心悅誠服,到最後,擺出一個偌大的陣仗,卻連一個謝安都下不了狠心殺掉。


  最終,北伐沒有成功,東晉的弊政也沒能改革,皇帝也沒做成,在和東晉士族的扯皮中,英雄遲暮,徒然慨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石越自問自己的性格,大概比不上司馬懿,頂多也就是另一個桓溫。


  說到底,他依然只是一介書生,是舉不起屠刀的人。 所以,石越並不想讓自己再度去經受誘惑、接受考驗,這種事情,經得起第一次誘惑,並不代表經得起第二次,經起得第二次,也不代表經得起第三次,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誘惑,全新的考驗,永遠不可能有免疫的說法。


  他也更不想讓自己陷入到非得做自己不擅長的事不可的境地。


  然而,石越也下不定決心直接拒絕皇帝,對趙煦的承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石越已經不太在乎是否會得罪趙煦了,石越真正擔憂的,是如今的北伐,已經確確實實有了兵敗的危險。雖然一再讓自己學會放下,相信宋軍就算受挫,也不會重蹈宋太宗和曹彬的覆轍,不至於遭遇過於嚴重的潰敗,也要相信大宋的國力今非昔比,即使大敗,天也塌不下來……但是,真的要放下,其實很難。


  如果未來真的發生了最壞的情況——不去談任何高深的事情,北伐有數以十萬計的軍隊與民夫,若真的再次遭遇大敗,就是數以萬計的人死在幽薊,上十萬的家庭因此破碎——而自己明明有機會挽救這一切,卻因為種種原因放棄了責任,臨陣退縮了,石越相信自己一定會後悔,一定會內疚。


  這幾天的時間裡,石越雖然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卻始終都沒有找到太好的應對方法。但如今北伐的局勢,即使趙煦不打他的主意,石越也做不到置身事外,而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坐著等待的人,他已經習慣了在面對困境的時候,在前方看起來已經無路可走的時候,努力的去開闢一條新的道路,尋求脫困的可能。


  石越這幾天中的沉默,並不是在逃避。


  自熙寧以來,石越在這個時代,所見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這個時代的士大夫,無論是韓琦、富弼,還是王安石、司馬光,還是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都是勇於擔當的人,他們似乎永遠願意將天下的責任,擔在自己的肩膀上,從無畏懼與退縮。


  便在今天,石越又親眼見到,范純仁、韓忠彥在懷疑本身能力的情況下,也沒有推掉他們應當承擔的責任,願意站出來出任率臣。


  現實不是童話,敢於承擔責任的人,當然也會犯更多的錯誤。過去的石越,經常在意的,是他們所犯下的種種錯誤,但和這些人相處了二十幾年後,石越在改變著大宋的同時,也被大宋所改變。比如,此時此刻的石越,心裏面是絕對認可並尊重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的責任感與擔當心的。


  有著這樣同理心的石越,會選擇妥協,選擇放下,選擇退讓,但絕不會選擇逃避、選擇退縮。


  他一直在耐心的了解各方的想法,思考解決的辦法,等待說話的時機。


  他知道,趙煦遲早會將球踢到他腳下的。


  果然,他感覺到了趙詢投過來的目光,聽到了趙煦的詢問。


  「陛下。」石越朝趙煦欠了欠身,但他沒有直接回答趙詢,而是提出了一個問題:「召回章惇,任命新的率臣,如此便真的能解決北伐的問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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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的反問,讓崇政殿中的眾宰臣們都非常的驚訝,因為他的話中似乎在暗示反對召回章惇,而趙煦在驚訝之餘,更是以為石越為了逃避對自己的承諾,竟準備力挺章惇,心中不由有些惱怒。


  「那以石相公之意,又當如何?」不快的趙煦連對石越的稱呼都變了。


  「孫子云安國全軍之道,在於興師致戰,當合於利則動,不合於利則止。」石越環視殿中諸人,淡淡說道:「喜惡、道德、名譽、歷史恩怨,都不應當成為戰爭的理由。發動一場戰爭與結束一場戰爭,只能由一件事情來決定,那就是利益!」


  「孫子說的話,當然不是聖人之道,甚至頗違《春秋》之義。」石越沒有給蠢蠢欲動的反對者機會反駁自己,「在何種情況下可以發動戰爭,我們自是應當奉聖人之教,以春秋大義為本。然孫子以善用兵而為後世尊崇,《孫子兵法》所論,皆是如何才能贏下戰爭,故聖人教我們應當為何而戰,而孫子則教我們如何取得勝利,避免失敗,二者亦不可偏廢。不知為何而戰固然可悲可嘆,然再應當打的戰爭,若不能取得勝利,則不僅毫無意義,更對國家有害。數以萬計的軍民會因為戰敗而死,朝廷的財力也會因此困窘,聖人亦絕不會支持這種愚蠢的戰爭。」


  包括趙煦在內,殿中所有想援引儒家經典,尤其是《公羊傳》駁斥石越的人,還未來得及開口,就已經先被石越這一番話,將一肚子話給生生堵了回去。


  石越彷彿毫無覺察,只是繼續說道:「因此,若我們想贏下一場戰爭,還是應當拋開其他所有種種,單純的只用『利』來考量,何時當發動戰爭,何時當結束戰爭。所謂『利』,亦有兩面,一則為利益,一則為利害。」


  「我大宋北伐的利益是什麼?人人皆知,是收復山前山後的燕雲故地,可以讓河北變成大宋的腹地,讓汴京變得更加安全,燕雲的土地人民,相對來說倒沒那麼重要,一場大戰下來,沒個二十年,燕雲諸州恢復不了元氣,朝廷在二十年間,每年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去反哺燕雲諸州,為的,就是那個長遠的安全。」


  「但實現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在廟算之時,認定安平之敗后,遼軍已無力阻止我北伐諸軍。而北伐之利害,則正是倘若遼軍並未如預想的那樣無能為力,而是逐漸穩住了陣腳,甚至反而能威脅到我北伐大軍的安危。倘若北伐戰敗,不僅一切預想皆成泡影,對我大宋來說,也會是一個沉重打擊,這一場戰爭將是兩敗俱傷,甚至我大宋會傷得更重一些。」


  石越的這些話,可不是趙煦想聽的,他冷冷的打斷了石越:「石相公,北伐還沒有戰敗呢!」


  「這也是臣想說的。」石越不亢不卑不冷不熱的回道,「此前,朝廷廟算,北伐利大於害,成功希望極大,故而興師北伐,但如今之勢,以臣之見,若仍用章惇之策,未來勝負之數,恐怕是負多勝少,而即便更換率臣,改弦更張,然無論由何人出任率臣,勝負之數,最多也只有一半一半,即便最終獲勝,也必定是一場慘勝,代價會極為沉重。」


  「石相公說什麼勝負之數,這是能未卜先知不成?」趙煦忍不住譏諷道,「否則,這勝負之數,又是如何而來?」


  石越也不生氣,從容回答:「臣非是能未卜先知,說到底,這也只是臣的一點愚見罷了。」


  但並不只是趙煦不同意石越的判斷,許將便忍不住說道:「但子明相公所謂勝負之數,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我北伐大軍雖攻取幽州不甚順利,然二十萬大軍,未有損傷,而遼軍乃新敗之軍,僅能龜縮於幽州城中,據城堅守,耶律沖哥在山後遲遲未增援幽州,說得好聽一點,是虎視眈眈靜待時機,但山前諸州,乃是遼國財賦重地,戰場之上,瞬間萬變,他又焉敢確信我軍一定攻不下幽州?耶律沖哥坐視我軍圍攻幽州,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或是懼於我北伐大軍兵威之盛,不敢輕舉妄動,或是其平叛之後,士卒疲憊,不堪再戰……然不論是出於何種原因,總之遼軍之形勢,亦並不樂觀,勝負之數,無疑仍是利於我大宋。」


  石越轉頭看了許將一眼,又掃了一眼殿中眾人,見許多人臉上都露出認同之色,又耐心解釋道:「沖元公所言,不無道理,然我做此判斷,並不只是因為耶律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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