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那年冬天,學院里放假,李雲龍迫不及待地乘火車回家看兒子。兒子出世后,他還沒見過呢。正趕上田雨也放假,夫妻總算團聚了。李雲龍見了兒子很興奮,他表達愛心總是很過火,先是用滿臉又粗又硬的胡楂兒在兒子嬌嫩的小臉上亂蹭,扎得兒子又哭又叫,他哪管這些,又把兒子舉過頭頂,像是舉杠鈴,數次之後,覺得意猶未盡,又把兒子往天上扔,扔得高高的,再接住繼續扔,並且樂此不疲,嚇得兒子哭聲都變了。田雨怒不可遏,衝過來和他搶兒子,說他簡直不是在疼兒子,而是在草菅人命。
李雲龍的理由很簡單:「這是我的兒子,扔兩下誰也管不著,老子這是疼他,喜歡他,哭兩聲是不習慣,過後習慣了你不扔他他還不幹呢。再說了,這又不是地主家的少爺,哪能養得這麼嬌氣?將來還怎麼當兵?」
田雨很不高興:「孩子才這麼小,你怎麼就想到將來送他去當兵?」
李雲龍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是當兵,我兒子不接我的班,要他幹什麼?」
田雨努力壓住內心的不快說:「你難道就不想讓他干點兒別的?上大學,當個工程師或是醫生什麼的?」
「那些職業讓別人的兒子去干,我的兒子只能去當兵,誰讓他攤上個當兵的爹呢?」李雲龍固執得很。
這次夫妻團聚,田雨一點兒也沒有「久別勝新婚」的感覺,新婚時的那種激情已經漸漸消失,夫妻間的對話也越來越簡單,除了關於孩子的問題和日常生活,似乎就沒什麼好交流的了。李雲龍倒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他吃得下睡得著,白天逗逗兒子,找幾個老戰友吹牛、喝酒,晚上上了床便如狼似虎。過後一翻身,兩分鐘之內就進入夢鄉,隨即鼾聲大作,聲音大得嚇人。每當這時,田雨都睡意全無,她披上睡衣下床,到書房裡繼續看書。田雨在外語學院主修俄語,她知道要想學好這門語言,必須要了解俄羅斯的文化和歷史,要了解這個民族的性格,僅靠課堂上學的那點兒東西遠遠不夠,需要多看些俄羅斯文學名著和欣賞俄羅斯的藝術。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感到,俄羅斯文化的博大精深,這個民族太不可思議了。
1941年,當德國納粹軍隊兵臨莫斯科城下時,斯大林曾發表了一段極富感染力的演說:「法西斯主義要毀滅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呢?是曾經出現過庫圖佐夫和蘇沃洛夫、普希金和托爾斯泰、列賓和蘇里科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格林卡和柴科夫斯基……這些偉大人物的民族……」田雨非常神往,哪個民族能有這麼多世界級的文學家、軍事家、音樂家、畫家?陣容如此強大,真是群星璀璨。希特勒真是個瘋子,這樣的民族豈是可以征服的?隨著對俄羅斯文化和歷史的深入了解,田雨又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他們的歷代統治者都極具全球戰略眼光,從18世紀的彼得一世開始,儘管他們的艦隊西出大西洋、東進太平洋,地理位置上盡佔兩大洋之便利,但彼得大帝的戰略眼光竟準確地落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為了爭奪這條狹窄的黑海出海口,不惜和土耳其進行一場戰爭,19世紀末對中國東北、西北領土的蠶食。他們的血液里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對外擴張基因,對領土的貪婪不在老牌殖民帝國之下。斯大林執政后,比起老沙皇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波羅的海三個小國的吞併,對芬蘭蠻橫的領土要求,甚至和希特勒一起瓜分波蘭,看來,意識形態的改變解決不了狹隘的民族主義問題,是狼就要吃肉,他們血液里的不安分是不會受意識形態的影響的,不管他信仰共產主義還是法西斯主義。此時正值「中蘇蜜月」,這麼看待老大哥是不是有點兒離經叛道?
田雨感到有些可怕,畢竟她還是個共產黨員。英國那個老牌政治家迪斯雷利首相說:沒有永恆的敵人,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兩個大國之間的「蜜月」是頗具諷刺意味的,既是蜜月就不可能長久,高潮過去就是低谷,兩口子就要吵架了,夫妻之間吵架大不了離婚,兩個大國之間一旦吵架問題就嚴重了,兵戎相見則是必然的。
「小田呀,趕快準備一下,我那同學丁偉要來啦,這小子去南昌,聽說離武夷山不遠了,逛了武夷山,才想起到我這兒來,說是來討債,找我要欠他的茅台酒,今晚咱們請他吃飯好不好?」李雲龍休假期間正閑得慌,一聽丁偉要來,不由興奮起來。
田雨說:「喲,真巧,我父母傍晚也要到了,弄不好他們坐一列火車,他們要看外孫子,這次兩位老人家肯定很開心。那個丁偉,我聽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很希望認識他。」
軍事學院休假,同學們都急急忙忙去和老婆孩子團聚,唯獨丁偉不回家。他找出一件皮夾克穿上,頭上戴頂粗花格呢的蘇格蘭帽,把黃呢子軍裝胡亂一團塞進衣櫃。儘管因為軍銜問題他受到院長的訓斥,但他還是不願穿軍裝,因為穿軍裝就得佩軍銜,他對肩章上的一顆星一直耿耿於懷。這次休假他決定穿便衣外出。他沒什麼目的,只想四處走走,走到哪裡算哪裡,好在他老戰友多,隨便哪個省都有。
20世紀50年代,丁偉這身打扮,尤其是他的蘇格蘭便帽,頗顯得標新立異,一路上招來不少人側目而視。在南昌的軍人招待所,丁偉要求給個單間住宿,一個管理幹部見他的介紹信上註明身份是南京軍事學院學員,便沒拿他當回事,把他轟到一個大房間,房間里有三十多張雙層床。丁偉找到自己的鋪位便躺下睡過去,他做了個很令人興奮的夢,具體情節很模糊,只記得自己的肩章上出現了三顆星,他成了上將,一大群少將、中將在規規矩矩向他敬禮,他很謙虛地點著頭,嘴裡說著:「稍息、稍息……」突然,他覺得一些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他下意識用手抹了一把,覺得嘴裡鹹鹹的,立刻躥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的上鋪坐著一個上尉正在逗孩子,更可氣的是這個上尉像所有農民一樣,把褥子和被子都捲成一個卷,露出光禿禿的床板,那個缺乏教養的孩子正肆無忌憚地向床板上撒尿,尿水順著板縫滴落下來。
丁偉勃然大怒:「這孩子怎麼往老子臉上撒尿?有人下沒人養的東西,你是他爹嗎?給我滾下來……」
那上尉一聽丁偉罵人,頓時也火了。打丁偉一進門,他就看著不順眼,尤其是那身不倫不類的裝束,那頂粗花格呢的蘇格蘭帽,新中國成立都六七年了,咋還有人打扮得像洋人的狗腿子?好人能這副打扮?這樣的人咋也敢住到軍人招待所來?還他媽敢張嘴罵人?
上尉從兩米多高的上層鋪板上一個鷂子翻身,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竟沒有一點兒聲響。丁偉一愣,咦?這狗日的身手不一般。他沒來得及多想,就被上尉一把揪住衣領。上尉好像剛喝過酒,滿嘴噴著酒氣,兩眼瞪得鈴鐺大,似乎凸了出來。他惡狠狠地說:「你狗娘養的罵誰?欠揍是不是?」
丁偉一時竟給氣樂了,媽的,這麼多年了,只有我揍別人,還沒見過有人敢跟老子動拳頭,真他媽的吃了豹子膽啦。他平靜地望著對方道:「好哇,你膽子不小,敢跟我動手,你知道我是誰?」
上尉輕蔑地說:「我管你是誰?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一樣揍你。」說著還使勁揪著丁偉的衣領晃動了幾下。
丁偉真火了,他在紅軍時期就是偵察連的格鬥高手,他深知近距離格鬥拳腳都使不上,而膝蓋和臂肘是最凌厲的武器。媽的,得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讓他知道馬王爺是幾隻眼。丁偉抓住上尉揪衣領的手腕,使出別肘擒拿的路數,想一舉制住上尉。但上尉一個脫腕動作緊接著又是個纏腕,反而抓住丁偉的手腕,他的心猛地一沉,糟了,這是個高手,反擒拿動作極為嫻熟。高手格鬥,勝負只在毫釐之間,丁偉一招落空,倏然變招。他屈起右臂,一個掃肘向上尉左下顎掃去。上尉滑得像條泥鰍,他身形紋絲不動,只略一抬下巴,丁偉的臂肘便擦著下巴划空了,緊接著上尉抓住丁偉的左腕,誰也沒看見他使了個什麼動作,丁偉的身子竟騰空而起平平地飛落到他剛才躺過的床上。這一招看似輕飄飄,實際上丁偉落在床板上時,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幾乎把床砸塌,這一連串動作只發生在一剎那,旁人甚至還沒來得及解勸。
上尉身子微微斜傾,左腳在前,右腳在後呈丁字步,雙掌呈鬆弛狀態自然下垂,他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丁偉,準備用這種姿勢迎接丁偉的報復。
丁偉從床上一躍而起,大叫道:「他媽的,好身手!快講講,你小子哪兒學的功夫?是什麼門派?」
正準備繼續打架的上尉愣了,這個戴著洋人帽子的傢伙是不是神經病?挨了揍倒先問咱是什麼門派。真邪門了。
一個佩少校軍銜的軍官聞訊趕來,厲聲問道:「是誰動手打架?太無法無天了,都是哪個部隊的?把證件交出來。」
丁偉笑嘻嘻地甩出了軍官證,那少校一看就變了臉色,「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少將同志,您……您怎麼住在這裡?我是招待所所長馮水清,請您指示。」
一剎那,屋子裡靜極了,所有的人都立正站在那裡呆住了。
丁偉笑著揮揮手說:「沒事,沒事,大家都去干自己的事,我想和這個上尉好好談談,所長同志,你也請回吧。」
人群散去,屋裡只剩下丁偉和上尉兩個人。上尉面色平靜地望著丁偉,似乎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既不驚慌也不道歉。丁偉心裡暗暗驚訝,這小子心理素質不錯,很穩定,這種人大概不會被任何事嚇倒。
丁偉故意板著臉說:「上尉,你不太走運呀,你知道一個上尉揍了一個少將會有什麼結果嗎?」
上尉微微一笑:「知道,對我來說,打了一個少校和打了一個少將都是一回事,反正要受懲罰,我做事從不後悔,打了就打了,是上軍事法庭還是開除軍籍你看著辦。」
丁偉樂了:「好樣的,有種,是條漢子,是男子漢就得硬到底,刀架脖子也不能認熊,少將的牌子只能嚇唬耗子,可嚇不了好漢。認識一下吧,我叫丁偉,你要不計較我拳腳不行,咱就交個朋友。」
上尉一驚:「你是丁偉?四野的縱隊司令?我早聽說過你,乖乖,我段鵬可是有眼不識泰山啦,您……是不是再打我一頓?咱們扯個平?」
丁偉笑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呀,瞧,這不是敗在你手下啦。來,坐,坐,好好聊聊,你是哪個部隊的?咋這麼好的功夫?」
「少將同志,××軍××師偵察連連長段鵬聽候您的指示。」段鵬立正答道。
「他媽的,我說呢,大水沖了龍王廟,鬧了半天是李雲龍的兵,我和你們副軍長是老戰友了,別拘束,不是外人嘛,聊聊,你在哪兒學的功夫,怎麼在這裡?」
「報告首長,我是河北滄州人,1944年入伍,在我們老家,家家都練武,每家都有祖傳的絕招,我這功夫也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我從四歲開始練功,有點兒差錯我爹就把我吊在樹上用鞭子抽一頓,就這麼抽出來的。有年春天我去趕集賣核桃,一個鬼子軍曹搶了我核桃不給錢還拿刺刀捅我,一怒之下我把他脖子給擰斷了,就這麼投的八路。這次是回家接媳婦隨軍,路過南昌又下車看看親戚,沒想到在這裡碰見您。」
丁偉沉吟道:「哦,抗戰後期入伍,軍齡12年了,應該參加過不少大戰役了,怎麼才是連級?是不是又犯了啥錯誤?」
「降過兩次級,淮海戰役打碾庄,為搶戰利品把中野的一個連長打了,由連長被降為排長。打上海時,我在俘虜群里發現我們村地主少爺何正德,他家和我家有死仇,我找了他很多年,這次總算把仇報了,又被降級,從連長降成排長。」
「媽的,你把俘虜幹掉啦?」丁偉問。
「重傷。要不是指導員把我抱住,我就把他宰了。」
「嘿,什麼樣的將帶什麼樣的兵,要不怎麼說你是李雲龍的兵呢,那傢伙這輩子受的降級處分比你可多。這樣吧,明天跟我一起走,我也正好想去看看李雲龍呢。」
「是,首長。」
丁偉去別人家一般是叫著主人的名字推門就進,從來不會禮貌地敲門,好在部隊里大老粗多,都沒什麼講究,沒人會怪罪他。他這次到了李雲龍家也是大叫著推門就進:「老李呢?老李呀,看看誰來啦?我把你岳父母帶來啦,真他媽的巧,硬是在火車上一個包廂,我這一聊,才知道……」
李雲龍正在客廳的地毯上學狗爬,背上騎著兒子,他一見丁偉進了門,便興奮起來,一時忘了背上的兒子,從地毯上一躍而起,嘴裡親熱地叫著:「嗨,你狗日的咋才到……」他背上的兒子被重重地摔在地毯上,頓時沒命地大哭起來。他衝過去先給了丁偉一拳,然後才向田墨軒夫婦問好,又發現兒子在沒命地號哭,便照兒子屁股拍了一巴掌:「摔一下就至於這麼號?這兒子養得快成地主少爺啦。不許哭!再哭老子揍你……」
田雨從樓上衝下來抱過兒子,朝李雲龍說道:「你這人怎麼這樣?高興也打孩子?」他們先把父母請上樓,又下來和丁偉寒暄幾句。
丁偉中氣十足地說:「這是嫂子吧?丁偉拜見嫂子啦。哎?老李,咱倆誰大?不行不行,這事得搞清楚,不然可是一輩子的事。我是1910年臘月二十八出生,你呢?」
李雲龍說:「這還用說嗎?當然我大,我是1910年正月十五齣生,你該叫哥叫嫂子才是。」 田雨笑著說:「丁軍長,我經常聽老李念叨你,說你可神了。」
丁偉緊張地問:「嫂子,這小子是不是凈說我壞話?」
「說你在東北打仗之餘還做買賣賺錢,副業搞得也不錯,還會釀酒呢。還有,說你的部隊凶極了,過渡口時和友鄰部隊搶渡口,敢架起機槍嚇唬人,誰敢搶就掃誰,有這事嗎?」
「哦,這倒有,這怨他們不懂事,這麼窄的渡口,總要有先有后地過,所以主力優先。」
田雨寒暄了幾句,便轉身上樓招呼父母。在樓梯上,她還在想,老李說得沒錯,這個丁偉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雄性的氣息,有這種氣質的男人彷彿天生是為戰爭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如果世界上沒有戰爭,他們可能就不會出世了,丁偉是這樣,我那老李也是這麼個傢伙。男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同是男人卻反差極大,有賈寶玉的柔情似水,就有李雲龍、丁偉這種堅硬似鐵,陽氣逼人。對於女人而言,如果柔情似水可以溫暖女人的心靈,那麼真正的陽剛之氣則可以使女人從思想到身體都變得酥軟。兩者相比,田雨暗暗承認,若讓她選擇一千次她也肯定會選擇後者。
丁偉看著田雨的背影對李雲龍小聲說:「老李,找個這麼漂亮的媳婦擱在家裡放心嗎?」
「漂亮嗎?我咋覺著也就是一般呢?」
「你看,你看,逮住便宜賣乖是不是?」
樓上的沈丹虹問女兒:「過得好嗎?」
田雨淡淡地說:「挺好的。」
田墨軒看著女兒說:「恐怕不是這樣吧?我們進門才幾分鐘,就發現這個李雲龍是個很粗暴的人,看他教育孩子的方式就知道,你們倆文化和教養的差距太大了,你幸福嗎?」
田雨笑笑說:「爸爸,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完美,這您知道。何況,他是我自己選擇的,我沒什麼好抱怨的。」
沈丹虹說:「算了,不說這些,說說你的學習情況。學俄文不簡單,不光是語言,俄羅斯的文化積澱很深厚的,你以前沒機會接觸,現在可別放過這個機會,一旦走上這條路,你想停都停不下來,一個列夫·托爾斯泰就夠你研究一輩子的。」
李雲龍上樓來請岳父岳母下樓吃飯,田雨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丁偉斟滿幾杯酒,無拘束地大聲說:「嫂夫人、伯父、伯母,我丁偉打小就敬重有學問的人,我的老戰友李雲龍能有這麼有學問的岳父岳母和老婆,我丁偉打心眼裡為他高興。老李這輩子不容易呀,苦沒少吃,血沒少流,現在也該過過安穩日子啦。來,我敬你們一杯,我先幹了。」他一揚脖子,把酒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倒過來晃晃。他那種特有的豪氣,使大家很受感染。
李雲龍一口把酒幹了道:「老丁,你這傢伙這些年酒量倒是見長了,我記得以前喝酒半斤就能放倒你。」
「你算說對了,跟老大哥喝酒練的。1945年抗戰勝利,我帶一個團出關,剛到瀋陽就碰上蘇聯紅軍,當時我心裡那個樂啊,顛顛地一溜兒小跑就迎上去啦,就像見到娘家人似的。結果你猜怎麼著?咱熱臉蛋兒一下子貼到冷屁股上,人家一個上校,小臉兒綳得像塊鐵板,一揮手,好傢夥,坦克大炮轉盤槍全指著我們,硬是要繳我們的械。全團的弟兄們都傻了,兩邊都沒帶翻譯,就靠比畫了。我的政委在地上畫了個鐮刀斧頭再指指自己,老大哥總算明白了,槍口是不對著我們了,可就是不讓我們進瀋陽。後來翻譯來了我們才知道,人家和國民黨有條約,只承認國民黨政府,不認咱土八路。」
李雲龍瞪大了眼:「有這事?咱和老大哥都姓共啊?」
「是呀,我們也想不通。我們從冀中出發時,上級告訴我們是去東北接收小日本的裝備。聽說東北富得流油兒,滿地的機槍大炮沒人撿,大米白面堆得像小山,到那兒你就甩開腮幫子可勁兒造吧。得,我們還真實心眼兒,把武器都留給了冀中部隊,全團只帶了十幾支手槍就上路了。咱是沖著發財去的呀,結果老大哥連城都不讓進,怎麼辦?咱得想轍,我和政委一商量,辦法就來了。全團誰帶著錢都掏出來,湊湊買酒請客,和老大哥搞個聯歡。全團選出七八個喝酒高手算是敢死隊吧,由我帶隊。我對政委說,估計我這一去三天之內會不省人事,這團長你先代著。咱先說好,萬一我醒不過來得鬧個烈士待遇。」
田雨笑道:「夠悲壯的。」
田墨軒也聽得入神:「還真有點易水悲歌的味道。」
李雲龍喝口酒說:「哼,聽他吹吧。」
「吹牛?我那搭檔老王就在南京政治學院學習呢,不信你問他,六十度的地瓜燒那天我喝了兩瓶,那個蘇聯上校和我對喝,喝到一瓶半就一頭栽倒不省人事了,嘴裡直吐白沫兒跟螃蟹似的。我們的人也醉得夠嗆,有個連長喝了兩瓶半居然沒倒下,不過誰也不認識了,硬是把我當成他老家的舅舅,一個勁兒地問我他娘咋樣了,還錯把茶壺當夜壺,掏出那活兒就往裡尿……喲,對不起,對不起,一不留神粗話就來了。」
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田雨捂著嘴笑紅了臉。
「我是兩天後才醒過來。一睜眼你猜怎麼樣?全團清一色的日本皮大衣,手裡的傢伙全變啦,三八大蓋、歪把子,連九二式步兵炮都裝備上了。政委說,那上校還真夠意思,第二天酒一醒就派人來說,你們不用進城,郊區有個地方你們去看看。我們按他說的地方一找,好傢夥,發現是關東軍的一個大倉庫,這下可發財啦。有了裝備就好辦,我收編了不少散兵游勇,沒費勁兒就擴編成一個旅,咱來東北不到一個月就成旅長啦。」
田墨軒放下酒杯問:「丁軍長,你和蘇聯人打過交道,能否談談印象呢?」
「他們的軍事理論很有一套,將領們也很有戰略眼光,尤其是戰役指揮方面確有獨到之處,部隊的戰鬥力強,火力也是一流的。不過嘛……軍隊的紀律可不如咱們。還有,說句對老大哥不大恭敬的話,他們很現實,一邊說是來幫咱們打敗日本法西斯,一邊很利索地把日本在東北的工廠礦山設備都拆光運走,連根螺絲釘也沒剩下,這讓人心裡怪不舒服的。好比你丟了錢包,有人撿到了,還你之前說,對不起,裡面的錢得分我一半。按咱中國人的傳統,幫了別人就馬上索取回報也太那個了。」
田墨軒若有所思地說:「這還是些小事,算不得什麼。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借出兵東北提出領土要求,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怎麼能這樣做?」
「您是指外蒙古?」
「對,它急於在自己的國境線外建立起戰略緩衝地帶,就不惜踐踏鄰國的主權……」
李雲龍「砰」的一聲把酒杯頓在桌上:「怎麼能這樣說?那可是老大哥呀。」
田墨軒扶了扶眼鏡坦然道:「列寧曾說過,要把老沙皇奪走的15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還給中國,斯大林同志不會這麼健忘吧?怎麼現在不提了?你知道蘇芬戰爭的原因嗎?那是蘇聯為了列寧格勒的安全向芬蘭提出領土要求,當要求得不到滿足時便悍然出兵,這算什麼?如果你不知道這些,我再告訴你,咱們的老大哥還和希特勒一起瓜分了波蘭,蘇聯軍隊和納粹軍隊在波蘭中部會師時,場面還很熱烈呢。然後就是波羅的海的三個主權國家一夜之間就併入了蘇聯版圖……」
「啪!」李雲龍猛擊一掌,桌上的酒杯碟碗都蹦了起來。他怒吼道:「夠了,你這種言論太危險了!說句不客氣的,這簡直是反革命言論,是要殺頭的……」
田雨和沈丹虹都嚇得臉色慘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丁偉鎮靜地勸道:「老李,不要激動嘛,這是在家裡,說說個人看法,你不同意可以討論嘛。田先生,請您繼續說。」
田墨軒毫無懼色,略帶諷刺口吻說:「李雲龍同志大概忘了憲法規定的公民言論自由的權利,我田墨軒不僅是個公民,還是個政協委員,這些看法我在政協會議上表達過,既然貴黨邀請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共商國是,我田墨軒對我國的外交政策提一點兒個人看法又何罪之有呢?我認為這種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政策值得斟酌。任何時候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都是第一位的,任何潛在的威脅都應引起警惕,國家決策者們應具備冷靜的判斷力和預見性。」
丁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有道理。從防務角度看,一個國家的周邊地區如果出現一個軍事強國,那麼必然構成潛在的威脅,不管它信奉什麼主義,也不管它現在和你關係有多密切。」
田墨軒注視著丁偉:「至少是在現階段,民族利益始終高於意識形態,這已被歷史證明。」
丁偉和田墨軒對視著,沉默了……
沈丹虹一直沒說話,她只輕聲說了句:「今天累了,大家都早點兒休息吧。」
田雨心情複雜地看看父親又看看丈夫,咬住嘴唇,沒有說話。
客廳里只剩下李雲龍和丁偉時,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沉重起來,李雲龍低聲說:「老丁呀,我剛才看著你,怎麼渾身不對勁兒呢?到底咋不對勁兒,我也說不出來,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丁偉顧左右而言他道:「老李,你岳父還真有學問,有些事,人家說得還真有些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