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隋亂:塞下曲(5)

  第5章 隋亂:塞下曲(5)

  「忠叔,忠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么。況且打一頭狼也不算犯險,祖上的英雄不是還引弓射虎呢么?」李旭抱著忠叔的胳膊,連聲討饒。李姓自認為漢代飛將軍李廣之後,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迹為榮。先輩的英雄事迹拿出來,果然有說服力。老李忠的斥責聲就此打住,把燈籠向李旭手裡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氣沖沖地喝道:「拿著,頭前去照亮。見到你娘,就說天沒黑時就已回來。山腳下遇到了同窗,向他們炫耀收穫,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興地答應。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與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門方向走去。


  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帶著兩頭那麼大的獵物,李張氏果然歡喜。沒等李懋盤問細節,早把一塊熱手巾捂到了兒子臉上,邊替李旭擦臉上的血漬和泥土,邊誇讚道:「也就是我家兒子能幹,才十四歲就已經能箭射蒼狼。當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誰說要動家法來?!」老李懋不滿地說道,「逾時不歸,你還誇讚他。若是與街頭無賴兒童去鬼混,莫非你還給他把風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羨慕得脫不開身么?你生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這皮毛,明兒找人熟了,剛好給他做一件披風!冬天的風冷……」李張氏白了丈夫一眼,笑著替兒子辯解。把毛巾塞進李旭手裡,憐愛地說道:「來,自己把臉擦乾淨了,用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幾盞呢!」


  見妻子如此溺愛兒子,李懋也無法以一敵二。教誨工作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兩頭野獸拖下,連夜處理乾淨。然後拍了拍自己身邊胡凳,低聲說道,「看在你娘高興的分上,今天不責罰你。坐過來吃飯吧,肉羹都熱了好幾回!」


  「馬上來,爹娘先用飯。我今天射殺了頭母狼,順手把小的也掏了回來!」李旭答應著,從胸前褡褳里變戲法般掏出一隻毛絨絨的小狼崽子。


  「趕快扔了出去,那是敗家的災星!」老李懋登時色變,跳起來,大聲命令。「咱家養了好幾頭牲畜,一旦……」


  「母狼已經被我射殺了!爹——!」李旭拉長了聲音祈求。他家家教本來就不十分嚴格,長兄早亡后,父母更將其呵護得厲害,所以馬上十四歲了,父母面前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


  「那你也養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後會明白自己與狗的差別,要麼反噬,要麼徑自離去!」李懋聽見兒子說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會受到威脅,心頭震驚稍定。想了想,低聲解釋。


  「何必非把它當狗兒來養,大了后,它不願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執地說道。


  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光熱切,想想白天從官府小跑腿趙二哥那裡打聽來的內部消息,沒來由地心裡發軟,相繼表示了妥協。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而生,從來沒人養得活!」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獸,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養。小崽子趁著食物富足的夏秋兩季拼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體重熬過冬天的嚴寒和飢餓。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成活的幾率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縱使心裡不喜歡,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不可能養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嬌寵它,一旦發現它露了野性。要麼殺掉,要麼趕走,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後再去碰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李旭高興地答應著,根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麼。飛也般跑出門去,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床頭下,又衝進廚房,調了碗米湯給它。然後才興沖沖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年亮子也是這般跳脫,可惜……。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光。白天丈夫趕到城裡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才買得官府跑腿趙二狗子鬆口。據那姓趙的透漏說,皇上正籌劃著御駕親征高麗。眼下上谷、涿郡、漁陽、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官員已經急亂了套。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點地區。


  「我說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準備!」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處趙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據說皇上發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入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口袋中最後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裡,希望對方屆時能高抬貴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滿意足的趙二官人拍著李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導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後集結整訓,真正出兵,估計得後年開春兒。實話實說,咱倆交情歸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差的,還不是人家怎麼說咱怎麼答應著!」


  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裡的酒就開始發苦。大隋朝有過規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麼多年!

  無論心裡多苦,多不情願,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李懋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手托著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著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捲殘雲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鍋里多著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著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麼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那不是他的夢!在李旭的夢想里,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裡,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面對兒子得目光,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為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儘管那飯菜里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轉過身子,不住地擦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家裡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借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後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著兒子當逃兵不是什麼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為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裡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剎那間,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數百戶,哪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麼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裡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啊!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里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里,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後來,記憶里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裡總是那麼睿智。幾天後,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么?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箇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后,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里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只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人後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挂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的,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麼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全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於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遊不甚,自甘於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賴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浪頗多,到老時心裡也沒那麼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為師從來沒這麼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也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后,李旭一直為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濛濛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


  「你起來吧,為師授業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為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根本聽不懂。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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