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隋亂:塞下曲(23)

  第23章 隋亂:塞下曲(23)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他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麼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著一隊少女上前為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眾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著,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為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裡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制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制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著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奶子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著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奶子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麼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著於少女面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熏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后,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著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只見這個面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為所有人切肉。只要眾人面前任何一個盤子空著,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著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夥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麼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面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捲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面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借著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裡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為眾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著此禮。但是在方才眾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著。而作為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游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著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著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為了眾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里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游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舍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眾人邀請道。


  「為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乾杯!」蘇啜西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乾杯,為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眾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眾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面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著人口,人口就意味著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如今預示著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著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才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著眾長老唱得如醉如痴,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著唱著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著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著膝蓋跟著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眾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覆吟嘆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眾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眾長老自己就先干為敬。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為繼續為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著眾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酒酣耳熱,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大著舌頭說道。這句話簡單,李旭完全能聽得懂。但長老接下來的話,就讓李旭覺得不著邊際了。


  「她們,女兒,十二個,嘻!」必識那彌葉伸著兩個大巴掌,擺了擺發現不夠數,把兩條盤坐在羊皮上的腿也慢慢伸開。「十二個女兒,嫁給十二個英雄。十二個英雄,你蘇啜部永遠不怕有野獸窺探自己的牧場!」


  十二個女兒,十二個英雄,李旭傻傻地替老漢數數玩兒,其他的話一句也沒弄懂。他坐在他另一側的孫九則暗暗皺眉。如果是在中原,沒事提人家的女兒多,可就等於嘲弄對方開了瓦場[6],純屬沒事找揍了。 蘇啜西爾聽到了這句話,卻絲毫不以為杵。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著回應道,「蘇啜部的西爾有十二個女兒,九個出嫁了,分別嫁給了九個部落的英雄。三個沒出嫁,將來也能覓到英雄夫婿。西爾的弟弟附離卻有五個兒子,娶到了附近五個部落最漂亮的女子為妻。蘇啜部和諸位白天鵝的後人血脈相連,永遠不會背離!」


  「我的兒子就是哥哥的兒子,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生來就是兄弟,死後也不會分離!」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聽到此言后,端起酒碗附和哥哥。


  「西爾將來如果有兒子,肯定會成為我們蘇啜部的頭領。附離會成為侄子手中的劍,黑夜中的燈。如果長生天不肯賜給西爾兒子,在他蒙受長生天的召喚后,我們會擁戴附離為首領。相信他會善待西爾的妻子、女兒,讓他們衣食無缺,每天臉上都有笑容!」蘇啜部長老額托笑著說道。絲毫不在客人面前避諱談及部落中頭領位置交接的安排。草原上人的生命普遍短暫,尋常男人活到五十已經算長壽。況且男子一生當中要經歷無數次爭戰和仇殺,年少而夭是很尋常的事情。如果一個部落的首領繼承權問題解決得好,則意味著部落的長治久安。這是個涉及到整個部族利益的大問題,蘇啜西爾想迴避也迴避不了。


  「今天我們在諸位貴客面前對著長生天立誓,作為白天鵝的嫡傳後人,我們蘇啜部不會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西爾和附離兩兄弟相對而飲,目光中充滿了坦蕩。


  這種洒脫的舉動讓舍脫部長老沙哥大為感慨,陪著主人喝了一碗后,贊道:「白天鵝的後人如果想飛躍高山,必須排成陣列!沒有最強壯的雄天鵝作為領軍,沒有最機警的老天鵝在休息時擔當警衛,他們就會喪命於獵人的羅網和羽箭之下!」


  舍脫沙哥的兒子娶了蘇啜西爾的長女,因此兩個部落關係走得最近。此時他以舍脫部長老的身份把這句話說出,顯然已經不止是在稱讚西爾、附離二人兄弟同心了。


  除了幾個中原客人外,在座諸長老都自認為是白天鵝的子孫。蘇啜兄弟二人當著這麼多人面約定了本部族的首領繼承權,又自稱白天鵝的嫡傳血脈,其中用意根本不需要去猜測。但現在就默認蘇啜部有南邊諸霫首領的資格恐怕為時尚早。執失拔汗年老智衰,但他的部族卻依然是所有霫族部落中人數最多的一個。


  「執失拔當年被大夥公推為汗,是因為他曾替我們驅逐了前來爭奪草場的契丹人。」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嘟嘟囔囔地說道。彷彿因為喝得太多了,他的口齒非常不利索。整個人的身體也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在身下的羊皮墊子上睡著。


  「我聽說一個奚人部落遷徙到了必識部世代相傳的草場邊上。請問那彌葉長老,你的草場夠兩個部落分享么?」蘇啜西爾的涵養相當好,根本不理會長老話語里的挑釁味道,反而關心起別人的生存來。


  那彌葉長老的臉開始紅了,身體的搖晃幅度瞬間減輕。想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蘇啜西爾的問題。


  「我聽說這是個上萬人的大部落。明年春天,他們願意回到自己的家鄉么?」蘇啜西爾見對方不回答,繼續笑著追問。


  那彌葉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已經向執失拔汗求援了。但他說那伙奚人是被突厥人強行從索頭水源頭趕走的。阿史那家的人命令他們遷走,卻沒給他們指定目的地!」


  「唉!」諸長老都跟著連聲長嘆,今天蘇啜西爾即便不提此事,大夥喝多了后也會發出抱怨。突厥人為了擴張,強行奪走了一個奚族部落的草場。而這個奚族部落,卻仗著人數眾多,開始向霫人的牧場滲透。


  霫族諸部人丁都不旺,即便是蘇啜部這種最興盛的部落,也只有四千餘眾。除去老人、小孩,能上馬舞刀者並不滿千。而其他部落的武力更是弱小,能湊出三百騎兵的,已經是其中強者。


  「明年開了春,咱們一同送索頭奚部離開,大夥願意跟我一同去么?」蘇啜西爾並未隨著眾人的嘆息而長嘆,舉起酒碗,向眾人敬道。


  這碗酒不好飲,所以客人很難下定決心來回答主人的熱情。西爾首領建議大夥送奚人走,必然不會是擺了酒席給對方餞行。為了自己部眾的生存,不容他心存慈悲。可一旦追隨蘇啜西爾出了兵,無論結果是勝是敗,大夥都等於從此與他結成了生死同盟。執失拔如果不肯讓出寶冠,恐怕在將來某一天,白天鵝們為了領頭的位置必然以喙[7]相見。


  蘇啜西爾見諸位長老不肯響應自己,臉上的笑容慢慢有些變冷。收起酒碗,他自己抿了一口,搖頭嘆道:「我一直以為,長生天讓銀狼在霫人的草原上現身,給大夥帶來的是幸運的預示。卻萬萬沒想到,白天鵝的子孫們早就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即便狐狸在自己身邊搭了窩,也只顧著自個兒低著頭孵蛋!大夥隨意吧,反正索頭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馬放到蘇啜部的帳篷邊上來!」


  這句話說得極重,很多部族長老都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大聲反駁:「我們怎麼會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大夥不是不敢迎戰,只是對外作戰素來由執失拔汗率領。他不吹起號角,咱們怎麼能擅自豎起大旗?」


  「執失拔汗?請問諸位,執失部距離這裡有多遠,你們計算過么?」蘇啜西爾從牙縫間擠出幾聲冷笑,質問道。


  「太彌河南,新開河北,從這裡騎快馬要跑上兩整天!」激動得面紅耳赤的長老們順口回答。為了溝通與其他霫族各部的感情,執失拔汗每年夏天都會在自己的部落里召開盛會,邀請各部落長老去狂歡。在坐的各位長老每個人都去執失拔部赴過不下十次宴,對路程遠近一清二楚。


  「那諸位憑什麼認為執失拔要管距離他本部數百里之外的事情呢。最近幾年,他又何曾管過距離執失部數百裡外的事情?我們南邊諸部丟了自己的草場,與執失部到底有什麼害處?」蘇啜西爾目光炯炯,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


  諸位長老又不吭氣了,他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執失拔汗年老昏聵,所以治下諸部早就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如果下重手收拾這些不服從自己命令的諸部落,執失拔汗顧忌頗多,也沒這個實力。可借著北遷的奚人之手把潛在的汗位爭奪者全消滅掉,卻不需要執失拔汗動用任何力量。他只要把各部的求援信使敷衍走,不出兩年時間,恢復過元氣來的奚族部落肯定不會再願意和此地原來的主人共享一片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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