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隋亂:塞下曲(41)
第41章 隋亂:塞下曲(41)
是星星鐵,草原上牧人眼中的至寶。有的人在草地上尋覓經年,也湊不齊一把刀分量的無價之寶。數百年來,附近所有草場幾乎都被人找遍了,卻沒有人想過到寒冷的湖面下碰一碰運氣。聰明的陶闊脫絲想到了,所以她才帶著炭火,在陽光最明媚的時刻來到月牙湖畔。
想想剛才陶闊脫絲解衣服時自己心中那些旋旖想法,李旭就覺得面紅耳赤。暗罵自己枉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卻把如此真誠的情義總向歪里想。在如此真實的情義面前,什麼世俗禮教,什麼男女大妨,統統可以去見鬼。「她是真心真意地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真心真意地對她,絕無半分辜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懷中僵直的少女身體慢慢開始變軟,顫抖的感覺不再,代之的是一股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李旭緩緩地低頭,正看見陶闊脫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二人目光相遇,少女立刻紅霞滿臉,眼睛緊緊的閉住,長長的睫毛卻顫抖出了人間最美妙的韻律。
輕輕地低下頭,李旭將雙唇碰在那雙睫毛上。不用人教,這是他出於本能的表達方式。少女的身體再度僵硬,彷彿寒意未散盡般顫抖不止,鼻孔中的呼吸也瞬間沉重,噴在李旭臉上熱浪滾滾。
李旭抬起頭,對著那雙嬌艷的雙唇吻了下去。七分緊張,兩分溫柔,一分幸福的感覺瞬間涌遍全身,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頭腦中傳來陣陣暈眩,緊閉的雙目中卻看到了萬丈陽光,那陽光是如此絢麗,令草原上的春日黯然失色。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頭。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壯無比。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懷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可能是因為受寒或者其他緣故,她的鼻孔彷彿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彷彿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荷而遠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只好向前掙扎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嘆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誓,如果……」李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擋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幹什麼要發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面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只是……」李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後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后,才能在眾人面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後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后,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麼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儘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只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為什麼沒有成親,就,就……」
說到後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出徐大眼酒後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烈。可若她知道徐大眼是因為家族名譽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麼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於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面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晒乾,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辭彙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擦黑。無數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遠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火堆旁,遠遠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彷彿呼吸的風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夥奇怪地瞪起眼睛,發現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鬨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沖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跟著調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此刻得到機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只好瞪大了眼睛,裝做對阿思藍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大哥找我有事情么?怎麼今天部落里點了這麼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宴招待他們。舍脫部、必識部和達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夥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霫人諸部的契機,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霫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最大的善意。
「九叔么?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里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不清誰是誰!」阿思藍苦笑著承認。在他們眼裡,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只有數面之緣的,在霫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面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才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與那些熟悉的面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面孔的火堆后,他終於看到了幾箇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論您的功業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以比篝火還炙烈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麼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歷。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奶子酒。
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幹什麼?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裡有什麼功業了!麻子叔千萬別這麼說。九叔呢,怎麼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向眾人追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年路上那「倒霉小子」的呵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里說吧。令尊托我帶了家書給你,待與族長大人應酬過後,我親自送到你的府邸!」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彆扭的辭彙,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沖得煙消雲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後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么?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肉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干的客套話后,便宣布散席。
此番到來的商隊規模遠遠超過了上次九叔所帶那支,張三叔的約束能力又遠遠小於九叔。眾商販們挨挨擠擠,為了儲貨位置和氈包好壞爭執不休。李旭陪著蘇啜部的牧人們忙了小半夜,才把大夥都安頓了下去。在幫商販們擺放行囊時,他驚詫地發現,除了徐氏家族幾個夥計帶的是紙張外,幾乎每個人的貨物都以蜀錦為主。而牧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葉、麻布等,供貨者卻是聊聊。
「唉!」李旭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和徐大眼兩個去年賣蜀錦發財的先例導致了這次商販們的一致行動。只是如此一來,大夥必然會失望而歸。以他半年來對部落的了解,並不是每個牧人家都為女人買得起蜀錦。阿思藍、杜爾、陶闊脫絲等人自然不在乎幾串銀鈴,但他們都是年青一代中的俊傑或長老的親戚,部落中數得著的富戶。對於大多數普通牧民而言,男人皮甲外的銅鈴和女人手上的銀鏈幾乎是代代相傳之物,那是他們兒子的聘禮或女兒的嫁妝,只有那麼幾件兒,不到萬不得以,很少有人肯將家族的榮譽賣掉。
「附離大人是擔心九哥么?我知道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老孫能交上你這麼個朋友,也算他沒白在這條道上走這麼多年!」一直尾巴般跟在李旭身邊忙碌的王麻子聽見了李旭長長的呼吸聲,咧著嘴巴問道。
「是啊,九叔到底遇到什麼事情了,怎麼連行商都分不開身?」李旭點了點頭,擔心地問。整個商隊中,孫九幾乎是唯一對他和徐大眼友善的長者。在李旭的心裡,早已把這個豪爽、大氣而不失智慧的老者當作了自己的親人。
「唉,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遠見的,知道今後要發生什麼,所以才留在蘇啜部過冬,給自家買的馬匹也是沒人看得上得駑馬。我們這些沒眼力架的,當時還偷笑您迂!」王麻子長嘆一聲,不著邊際地說道。
「怎麼了,難道是賣馬賠了本么?九叔呢?他好像只買了兩匹馬啊,並且他當時出的價錢也不高?」李旭停住腳步,焦急地問道。跟王麻子說話太費勁,此人似乎從不知道重點在哪裡,總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是趁機擠兌人,就是拚命拍馬屁。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王麻子。
「要是賠了,還好說。是讓人給搶了啊,讓官府給搶了!附離大人啊,還是您聰明,整個商隊,官府就沒看上您家那兩匹馬。剩下的,作價七百文官收,給的卻不是錢,而是折成了陳穀子,讓我們回鄉去領。附離大人啊,您說,這不是明著搶么?」王麻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老麻子,你又喝高了,滿嘴說胡話了吧!」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王麻子的哭訴。李旭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見張三叔帶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
王麻子聽到了張三的呵斥,立刻止住悲聲,一邊輕輕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一邊自責道:「看小老兒這張臭嘴,看小老兒這張臭嘴,一喝了酒就沒有把門兒的,一喝了酒就滿嘴跑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