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隋亂:塞下曲(43)

  第43章 隋亂:塞下曲(43)

  阿芸靜靜地卧在炭盆邊,聽著不遠處那個少年的粗重呼吸。此人是蘇啜部的大貴人,除了族長、個別長老外,全部落幾乎沒有任何男人比他的地位尊貴。這一點讓初為奴隸的阿芸多少感到有些安心。按奚部的人生經驗,跟在一個強大主人身後的奴隸遠比跟在弱小主人身後奴隸安全,所以短時間內她不必再為自己的生命而擔憂。但他太年青了,年青得根本預料不到眼前可能出現的風雨。如果不提醒他,將來自己難免也要跟著受很多牽連。


  已經成為奴隸的阿芸不指望自己還能恢復往日的地位,只期待能平平靜靜地活下去,忘掉當日的那場殺戮,忘掉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阿芸,你睡著了么?」猛然間,氈塌上的李旭低聲問。


  「睡,沒,沒睡著!」阿芸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顫抖著聲音回答。好心的晚晴夫人交給了她一個任務,同時,也給了她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機會。如果主人需要……。


  阿芸感到火盆突然熱浪滾滾,渾身上下的血液也開始燃燒。她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她不想掩飾身體的任何渴求。


  「你,你恨我衝進你的部落么?」氈塌上,傳來李旭的翻身聲,還有幽幽地問。


  「恨?」阿芸楞住了,熱情立刻無影無蹤。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話,脖頸上的奴隸鐵圈已經剝奪了她恨的權力。從戴上這個鐵圈那一刻起,她已經甘心接受長生天賜給自己的命運。


  恨么?父母、兄弟、姐妹,無數倒在血泊和火光中的族人。夢魘一般的記憶中,一個手持彎刀的人,揮將族長砍於馬下。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氈塌上傳來的聲音帶著幾分祈求,彷彿在期待著某個答案。


  「這是草原上的規則,尊貴的附離大人!」阿芸擦了把嘴唇上的血,非常老到地回答。


  早上起來,阿芸在李旭眼中看見了深密的血絲。那困惑而迷茫的目光絕不應該出現在一個不到十五歲少年的眼中,在草原上,即使比李旭大十歲的人目光也不會像他那樣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這讓阿芸多少感到有些負疚,但負疚的感覺很快就被一絲絲報復的快意所取代。「是他摧毀了索頭奚人的鬥志!」奴隸少女快意地想,潔白的牙齒不覺又碰在昨夜的傷口上,泛起一絲絲溫柔地痛。


  「你準備些乳酪,下午我請人幫你起氈包!」李旭的聲音卻不像阿芸想象得那般虛弱。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彷彿又長大了幾歲般,連說話得腔調都帶上了幾分成年人的平靜。


  晨光中,少年的肩膀顯得很寬,脊樑很直。暫時拋開彼此之間的恩怨來看,這是一幅草原少年中都很稀有的好身板,堅實、厚重,靠在上面可以忘記一切風雨。


  「是,主人!」阿芸慌亂地答應了一聲,彷彿全部壞心思都被人看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額角,鼻尖同時向外涌。


  「需要什麼你自己去換,我名下的牛羊都記在箱子里的羊皮上,用的是漢字!」李旭笑著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主人怎麼知道我認識漢字?」阿芸不敢看李旭的眼睛,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抬起頭來,默默地想。


  「莫非他知道昨天我翻看了他的箱子?那他為什麼不發怒?他為什麼要信任我,難道他不怕我卷了他的財寶逃走么?」陽光中,拎著銅壺的奴隸少女眉頭逐漸聚攏成團,半壺清水淅淅瀝瀝淋地濕了腳面。


  李旭卻沒有精力顧及身後的流水聲,自從昨天晚上起,如何營救九叔脫險就成了他心中第一要務。蘇啜部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幾匹駿馬是必須準備的。沿途野獸出沒,盜匪橫行,只讓王麻子和徐家大夥計徐福二人南返顯然也不是一個穩妥的謀划。若是湊更多的人與王麻子同行,就得讓更多商販提前清空手中的貨物……


  「老孫遭難,咱們不能不幫忙。李大人如果出個合適的價錢,我願意把貨物全折給你,然後陪麻子走這一遭!」聽完李旭的介紹,一個上次曾經與孫九同來蘇啜部的商販站起來,大聲說道。


  「對,九哥是個好人,咱們出不起錢場,出個力棒總也應該!」幾個不曾與李旭謀過面的商販們轟然以應。


  「價錢,價錢應該好商量。咱不求,不求別的,只求李,李大人將來多,多照應一二。」一個販茶葉的南方行商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多的商販帶著同樣的貨物集中在一處,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與其留在這裡等著貨物落價,不如一次性把它拋售出去。既能保住本錢,同時還能換回一個人情。眼下這個少年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他能竭盡全力去營救孫九,將來自己往來塞上,遇到麻煩就不怕他不幫忙!

  好在孫九多年行走塞外,積累了足夠的人緣。也好在李旭如今手中的財富足夠多,在蘇啜部的地位足夠高。在張三的協助下,又忙碌了兩個多時辰,大夥終於拼湊出了一支由十五名商販組成的南返隊伍,帶著李旭的期待和從他手中換來的銀器,匆匆消失於遠處的草色間。


  「李大人,九哥當初看好你,真沒看走眼!」張三叔跟在李旭的身後,感慨地贊道。幾十兩的銀器轉眼易手,他做了一輩子買賣,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手筆。一旦那些蜀錦、茶葉賣不到預期價格,眼前這個敦厚得可敬的少年就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剛好準備在這裡開一個店鋪,所以不著急將貨物出手。張季和王可望不是要留在蘇啜部么?正好可以在店鋪里幫我!」李旭轉過身來,回以張三叔一個自信的微笑。張季和王可望是昨晚那兩個年青人的名字,他們眼下想留在蘇啜部,正缺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那敢情好!旭,李大人,您真是個有心思的!」張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了楞,結巴著答道。昨夜他還在擔心李旭無法兌現承諾,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晚上,少年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三叔下次不妨帶些書來賣!」李旭笑著在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衝進了部落。徐大眼和銅匠師父都說對戰敗者殘忍是草原上的規則,昨夜,阿芸亦如是回答。這個規則可以不可以變一變呢,少年人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試一試。


  「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只是沒讀過書!」年青的心真誠地想。


  對於朋友,蘇啜部的牧人們的確當得起「善良」二字。特別是對李旭這樣講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夥願意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聽說他要起新的氈包,阿思藍、杜爾、侯曲利等人紛紛趕來幫忙。眼下草原上是羊毛價錢最低的時候,所以買一張氈子花不了李旭多少蜀錦。為了讓部落中第一所貨棧早日開張,額托長老還特地從公庫里撥了一部分綁氈包用的干木條和羊毛繩子。大夥齊心協力,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把李旭名下的氈包就從一個變成了四個。


  「以後,晴姨釀的果子酒、銅匠師父打的彎刀、中原來的紙、筆,絲綢,這裡都能賣!每一件價錢都比別人公道!」陶闊脫絲站在最外圍的一個氈包門口,快樂地描述著自己的夢想。


  霫人沒有重農輕商的觀念,能幫心上人做一些事,讓她打心裡覺得高興。況且這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家貨棧,有了自己和附離經營,少女相信很快這家貨棧就可以成為部落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財迷,這間貨棧好像是附離的吧!」額托長老捋著鬍鬚,假意好心地提醒。


  「我馬上要嫁給附離做新娘的!長老真是糊塗!」陶闊脫絲毫不客氣,站在氈包門口大聲回答。 「原來是有人要嫁給附離當新娘啊!怪不得中間那個氈包起得又大又高!」阿思藍把手搭成喇叭狀,笑著向四下喊道,「還有誰想住進這個氈包啊,過了這個夏天可就沒機會了!」


  「我!」「我!」「我也要住!」幾個如花少女大聲回應,牽著手沖向剛剛起好的氈包群。「阿思藍!你壞死了!」陶闊脫絲含羞大叫,三步兩步衝上前,雙手橫伸,死死堵住了氈包門口。新房被別的女子佔了,預兆著丈夫將來對自己的厭倦。涉及到終身幸福的事情,少女絕對不肯因害羞而迴避。


  中央的那個氈包起得很大,所以門也比尋常氈包寬了兩尺。身材苗條陶闊脫絲堵了這邊,空了那邊。幾個平素愛淘氣的少女們壞笑著,做躍躍欲試狀。陶闊脫絲大急,一邊詛咒阿思藍心腸壞,一邊向女伴們求饒。那些女伴卻絲毫不肯留情,排成一個小隊,一會兒沖向門左,一會兒沖向門右。還有人衝到正在排濕氣的窗戶口,搭上半隻小蠻靴做翻窗狀。


  「一、二,翻!」年青的牧人們大笑著,一起給翻窗沖門的少女鼓勁。


  「不準,不準!」陶闊脫絲揮著手臂,像一隻母鳥般護著自己的愛巢。


  有隻寬闊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少女已經急得發白的手指。陶闊脫絲停止了笑鬧,幸福地將頭靠過去,貼在了李旭寬闊的胸膛上。


  「漢伢子,沒成親就這麼護老婆。當心成了親后,她借勢反到天上去!」阿思藍的妻子帕黛以過來人身份「數落」。


  「是啊,是啊,老婆是要管教的!」半隻靴子已經搭在木窗框上的紅衣少女笑著沖李旭扮鬼臉。天已經不是很涼,抬起的綢裙下,她修長白皙的小腿清晰可見。


  「死托婭,等你結婚,我一定送你丈夫一條馬鞭!」陶闊托思啐了一口,低聲威脅。


  「誰來送附離一條馬鞭?」托婭從窗口將長腿撤下來,小鹿般跳躍。


  「親親的哥哥吆,我送你一條馬鞭,陪你去放羊。親親的哥哥吆,我願變做一隻小羊羔,卧在你身旁……」少女們肆無忌憚地笑著,唱著,歌聲在夏日的晚霞中蕩漾。


  「附離,如果我將來做錯了什麼?」少女將羞顏隱藏在李旭肩頭,聲音如蚊蚋般細不可聞。「你可以像別的丈夫教訓妻子一樣打我,罵我,但不要,不要趕我走……」


  李旭的手努力緊了緊,把陶闊脫絲的柔荑牢固地卧在掌心深處。他不懂得草原上表達情誼的方式,也不知道霫人的誓言,只好用這種無聲的言語告訴對方愛與承諾的存在。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這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說的執子之手么?」少女娥茹在遠方靜靜地看著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滿眼羨慕。


  徐賢者去和契丹人交涉!可與外族打交道根本不該是徐兄該管的事。娥茹輕輕地轉過身,消失在熱鬧之外。


  自幼跟著晴姨,她讀了太多太多漢人的詩歌。每一句都是似懂非懂,當她終於明白了其中一兩句時,卻品味出了詩歌后深深的哀傷。


  「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脫絲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身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少女也不例外。


  「可能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少女娥茹嫻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為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背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根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身來,雖然從小沒有享受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望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只是過年時才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為什麼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脫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棍才橫刀奪愛!」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只能彼此看著對方的背影嘍!」陶闊脫絲用力掐著李旭,「惡狠狠」地逼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只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才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肉厚,陶闊脫絲那點手勁只能算為他搔痒痒。


  「什麼破狗屁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脫絲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成后,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著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入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成為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么?」望著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惑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情。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澀。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惑告訴銅匠師父后,伴著叮叮噹噹的鐵鎚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為他們不搶也能活著!」李旭用力揮舞著大鎚,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成型的彎刀上。陶闊脫絲捨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成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分量后,才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顏色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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